姜小白觉得自己的一生是非常幸运的,一个姜国庶出王女偏偏就有那运气登上王座,熬死父王兄长俱伤,最后只剩下四王兄姜诛和自己争位,两人都是庶出,两人都是质子,她快他一步回宫,于是王位就落到她头上。
怎么说呢,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
只是,短短几年,她的运气就耗光了……
姜国王城底下到处是兵戈相碰和浴血奋战的厮杀声,火光凄厉,晨曦将至,三天三夜的鏖战,敌军终于要冲破城门。
燕国的旗帜上全是姜国将士的血。
漫天的血在姜小白眼前挥洒,她扒着暗灰色墙沿,眼睁睁看着姜国的旗帜一根根倒下,她崩溃的哀嚎,眼睛却干涩得紧,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脑海中一片空白,那些为她杀敌的面孔好陌生啊,他们有的才十二三岁,有的将将娶妻,有的已经是她爷爷的年纪,可现在因为她的缘故,人人都举着兵器上了战场。
她死死咬着红唇,明明才十九岁的年纪,却生生多了沧桑,嘴巴里只重复着同样的句子,扒着墙沿的手都抠出血痕:“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她脚下的土地;
对不起,不得不披上战甲的子民;
对不起,她枉为姜王……
就在此时,一阵阵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响起,像灰暗人生中最后的救赎,那声音越来越响越看越近,姜小白举目望去才在离她不远的城墙上看到一抹高大的青色身影。他心无旁骛地敲着手中的战鼓,神色不冷不淡,隐约还能窥见往日的平静。
一直以来宋子修都是这般从容的。
姜小白像终于找到主心骨般,缓慢的朝他走去,满脸都是不安和忐忑。
她以为这个时候他应该拿着包袱和别的官员一起跑路,又或者躲起来喝酒嘲讽她,至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穿着青衣在染血的城池上敲着战鼓。
姜小白与宋子修渊源颇深。
她为君之前只是姜宣王的庶女,宋子修辅佐的是她庶出的四王兄姜诛,后来姜宣王死的突然,他有两个嫡子却并未立下太子。
一个诸侯突然死了还没有继承人,可想而知国将内乱。
嫡子与其余庶子都死在争斗中,只有姜小白和姜诛活着。
宋子修为让姜诛上位献了不少弄死姜小白的大计,她姜小白福大命大啊,不仅死不了还踩着他们上位。为显身为国君任人唯才的大度,她在贤臣的建议下拜宋子修为相,封姜诛为长陵君,有名无实。
时日一长,姜小白疑心病犯了,总觉得宋子修的心还在姜诛身上,随时可能推翻她让姜诛上位。她在位三年明面上对宋子修深信不疑,暗地里却派人监视他,一旦发现他和姜诛走的近就整日整夜睡不着。
这次姜国引来战火,也是姜小白意气用事。
燕国要攻打姜国的附属邻国赢国,一旦燕攻破赢,那燕国的铁骑随时可能踏破姜土。这场仗,姜国必须打,不仅如此,姜小白还要亲自出征以振士气。
宋子修却不同意她出征,恰好那时她听到他去探望姜诛,怒火直升,他越劝,她越坚定,出征成了定局。
依稀记得那日她跨上马,宋子修铁青着脸,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女君非要一意孤行,那记住了,宋子修永远是你的后盾。”
她当时点头一笑,心中却嗤之以鼻,你是姜诛的后盾还差不多,装什么大尾巴狼。
她不信他。
谁也没料到,这是场骗局,燕国要攻打的并不是赢国,而是姜国,姜小白甚至连赢国是何时叛变为何叛变都不清楚。更打击姜小白的是,她眼中的忠臣良将姜国常胜大将军徐荣竟然是燕国间谍,他与燕、赢二国里应外合歼灭姜国四十万大军。
她认为的奸逆相国宋子修,至此都还在为她保驾护航;她以为的忠臣良将徐荣,竟然才是引来战争的罪魁祸首。
大约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
姜小白慢慢的走过去,穿越无数士兵,来到宋子修跟前,她轻轻拉了拉他的长袍,袍子周围沾了不显眼的血迹。
宋子修终于停下手中鼓,却没有转头看她,声音听不清情绪,不悲不喜:“你来了。”
短短三个字,却让姜小白眼眶里酝酿已久的泪水终于滴落。
“嗯。”
“今时今日,走到这一步,女君可曾后悔?”
姜小白用尽毕生力气点头,她哽咽说:“后悔了。”
宋子修轻笑了声,他终于转过头,非常熟练的摸了摸她的脑袋,见袖子上都是鲜血,他徒然的垂下手:“女君,臣说过,臣永远是你的后盾……”
姜小白顺从点头,她像个等大人训话的孩子,望着他,眼里都是控制不住的清泪。
这时,一支飞箭朝姜小白身后射来,宋子修一把抱住她,将她死死搂入怀中,按住她的头,蒙了她的眼睛,那一箭就射在他的心口。
他望着远处的火光,知道姜国的时间不多了,他的时间和姜国同样短暂。
宋子修不由自主地想,如果这世上所有的讨厌和喜欢都可以分明就好了,讨厌就明明白白的讨厌,喜欢就堂堂正正的喜欢,不必畏首畏脑,藏着掖着,就跟做贼心虚一样。
以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的司马昭之心,其实,不过是你自得其乐,无端生出的妄念。其实,全天下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你喜欢她。
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喜欢,从未改变。
有朝一日,这喜欢若连他都忘了,也就没人再知道了,岂不辜负那些懵懵懂懂的岁月,岂肯甘心?宋子修问自己。
不!他想,就算他死了,骨头都化为血水也不会甘心。
于是,他忍着疼痛对姜小白说:“女君,其实,臣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那时候你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一身红衣比太阳还耀眼,真真是好看至极。可惜你太小了,我想做你的门客,你却觉得臣毫无智谋,拒绝臣,那时候,臣……第一次尝到何为不甘心。”被一个黄毛丫头看轻的不甘。
“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姜小白不明白:“可是,你后来也一直帮着姜诛算计我啊。”
宋子修忍痛笑了笑:“你以为你真的运气好到每次都能躲过姜诛算计,那是我从中斡旋。”
姜小白浑身一颤,原来如此!
姜小白死死抱住宋子修,终于涕泪横流:“子修,我后悔了!对不起,对不起!!”
她后悔自己一意孤行亲自出征,后悔自己识人不清。
就在此时,城门破了,一大批燕军涌入城中。
宋子修看着那些燕军,知道已没有生路可走,他从来都不怕死,却怕她死,可是,比起死,最害怕的却是她生不如死。
“是臣该抱歉才是。”宋子修轻轻抱着情绪激动的姜小白,安抚她,然后温柔地说:“抱歉了,臣没能阻止这场战争……”他将她转过身蒙着眼睛背对自己,“女君,你怕死吗?”
姜小白已经预料到战争的结局,她抓着他的衣袍摇头:“不怕。”她愿意和他一起死。
燕军越来越近。
宋子修蒙着姜小白的眼睛,将她带到城墙边,此时太阳已探出脑袋,一片欣欣向荣,他带着深爱的女君从城墙一跃而下。
——
盛哀帝三年,姜王宫,昭和殿。
今日,昭和殿发生一件大事,颇受姜王喜爱的庶出女公子与嫡出二公子发生争执,两人一路干架,从信德宫打到昭和殿,别看女公子年龄小又是小姑娘,打架却从不输人。
按理说二公子也不一定打得赢她,没想到那位女公子只记得打斗压根不看路,一不小心就被昭和殿的门槛给绊倒,晕了过去。
女公子在昭和殿摔晕!
王夫人一得知此事就觉得不妙,这事按理和她无关,可事却出在昭和殿,女公子若昏睡不醒难保不被有心人利用。
昭和殿是姜王宠妃王夫人的住处,王夫人盛宠十载,生下一个女儿,结果没多久就病死,姜王之所以能放心宠她,也是因为她没子嗣。
昭和殿内,王夫人默默坐在床侧,宫人侍婢立在一旁,屋子里摆着一个香炉和一扇屏风,香烟袅袅,闻着有安神的功效。
姜小白醒来时,头昏涨涨的,有些痛。睁开眼睛,入目的不是发白的天空,不是带血的泥土,也不是满城尸骨,而是藕色的纱幔蚊帐。
她不是和宋子修一起死了吗?
莫非被人救了?
“夫人快看,女公子醒了!”
女公子?
姜小白凉凉一笑,这称呼她好几年没听过。
“小白,头可还疼?”王夫人小心翼翼的观察,就怕姜小白有个后遗症被有心人利用,她可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姜小白瞬间瞪大眼睛,世上敢叫她小白的差不多都死绝了。
继位之前,她被人客气的称一声女公子,会叫她小白的就只有她的父王兄长和王宫里品阶高的夫人,继位后,连宋子修都只敢叫她女君。
“王夫人?”眼前的女人穿着贵气的宫装长裙,眼角有淡淡纹路,三四十岁的年纪,画着远山眉,看起来温和,温和中又透着不易察觉的疏离。
这人是她父王最宠爱的夫人,她明明记得,父王死后她也跟着殉葬。
难道这里是传说中的阴曹地府?
“绿佩,去太医院找一个大夫,就说女公子醒了,需要再诊治一次。”绿佩得令离开,王夫人看姜小白茫然的小脸,叹口气:“这里是昭和殿,小白可还记得?”
姜小白点头,昭和殿嘛,王夫人的住处,她当然记得,这是做鬼了也不忘和她叙旧啊。
王夫人笑了笑,记得就好,幸亏没失忆:“那小白还记得你与二公子争执之事吗?”
二公子?争执?
这个描述好像有点眼熟……
姜小白想了想,不就是她十三岁与二王兄姜子楚下棋,她赢了,他就非得和她打一架的事嘛!记忆中,姜子楚就是这么不要脸。她打架从不看路,当时打到昭和殿就被门槛绊倒,睡了两个时辰才醒,这是她毕生的耻辱。
姜小白为证明自己记忆力好,点头:“记得。”
记得就好,王夫人终于放下心,她怕就怕此事牵连到自己身上,一个是嫡出公子,一个是受宠庶女,两兄妹打架,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小白睡了两个时辰,可想吃东西?”
慢着,鬼还需要吃东西?简直闻所未闻。
可肚子传来的饥饿感告诉她,她真的会饿……
这事突然变得奇怪了。
恰巧房中有面镜子,姜小白爬到铜镜前端详自己的容颜,铜镜里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散着三千青丝,眉眼青涩却不掩清丽,模样虽还是那模样,却着实比她死前年轻不少啊。
“王夫人,敢问如今是何年何月?”
“盛哀帝三年,初夏。”王夫人的笑脸刚爬上眉梢,一听到姜小白问她年月就怔住,立马大吼:“来人!快传大夫,找王城里最好的大夫!!”
盛哀帝三年?
姜小白骤然一怔,她终于搞清如今的处境,这里是六年前的姜国,她父王还没死,兄长们还虎视眈眈觊觎后来属于她的王位,目前她就是靠着父王恩宠才能活的姜国小庶女。
简而言之,她,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