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寒风从土丘间窜了出来,入目满是萧条的秋景。
林湛裹紧了衣衫,胸腔里有火在烧,四肢却冰冷冷的。几乎是一步一踉跄地跟了过去。
陈宣摆了摆手,示意左右的随从退下,身子微微一侧,作出一副请的手势,身后的是个木头笼子,一道白影坐在里头,戴着很厚实的帷帽。
似乎是怕他逃跑了,还在他腕上戴了一副锁链,林湛忽然想起之前跟宋令仪偷偷跑去贩卖奴隶的市场上玩,中原人从漠北抓来了很多孩子,就是这么用锁链锁起来的。
像对待牛羊牲畜一样,跟达官贵人家的公子们讨价还价,当时林湛看不过去,还撺掇宋令仪一起把奴隶们都放了。
可现如今命运颠倒,有谁能去救救景臣。
“你不是说过,要治好他的吗?谁让你把他关起来的?为什么关他?”
陈宣道:“是中原人先不把我们漠北人当人看,经常把我们漠北的少年当牲畜一般关在笼子里,肆意折辱,几个铜板买不到一只鸡,一只鸭,却能买我们漠北的一个少年,林湛,你心疼他,却不知道心疼你的族人,那些孩子有的比景臣还小,也许跟你还有血脉上的牵扯,当初你的父母也是因中原人的入侵而死,我们从来都不强求你报仇雪恨,但你不能心疼这个中原人。”
“那你告诉我,我爹娘具体是怎么死的,是景臣杀的吗?当初是景臣领兵攻打漠北的吗,是景臣拿着刀屠戮了我的家园吗?”林湛伸手指着抱膝坐在笼子里的少年,连声音都颤了,“不是他做的!凭什么要他承担这些?”
“他姓景,是皇室中人。一生下来就跟我们是死敌。”陈宣瞥了一眼景臣,语气淡淡的,也看不出来喜怒,“那你怎么不问问他的父亲,还有他的长兄,当初为什么要摧毁我们的家园,还肆意屠杀我们的族人?”
“我怎么问?问了他又听不见,也说不出话,你让我怎么问?把钥匙给我,快!”林湛伸手,满脸怒色,“给不给,一句话!”
“你想放他出来,也并非不行,但要看你的态度了。”
“你什么意思?”
“唤我一声表哥,我就把钥匙给你,怎么样?”
林湛怒道:“我喊你大爷!我可不是从小被人吓大的,威胁我是吧,好啊,你等着!”
他左右逡巡一圈,忽然弯腰从地上捡到一块石头,猛然往额头上一砸,登时头破血流,脑袋也昏昏沉沉的。
“你!”
“我什么我?你是说我长得像你姑姑吗?那好啊,我就毁了这张脸!”林湛咬牙,作势要往脸上划。
反正他也不在乎这张皮相了,十多年吃喝玩乐也够本了,下半辈子不想活在仇恨里,像个傀儡一样受人摆布。
陈宣大惊失色,赶紧上前阻拦,一把攥紧林湛的手腕,使劲一捏,林湛吃痛,手里的石头啪嗒落在地上。
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肯率先服软。
笼子里突然传来锁链拖动的声响,林湛回眸一瞧,就见景臣不知何时站了起来,冲着他打手势。
景臣不是先天性的聋哑,手语也很粗糙,只能勉强认出来他想说什么。
他说:“林湛,不要伤害自己,为了我不值得。”
林湛的心头一热,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然挣脱陈宣,狠狠一拳打了上去。陈宣没躲,硬挨了一拳,唇角就见了血色。
“你还我景臣,还我景臣!”林湛跟发了疯似的,一下扑了过去,抱着陈宣在地上翻了几圈,顺势坐在他身上,照着那张俊脸,一拳一拳打上去,大声道:“你把景臣还给我,你把他还给我!”
陈宣没躲,硬受了几拳,等林湛打够了,才将他推开,坐在地上狼狈地一擦满脸的鲜血,笑骂道:“看来恢复得不错,还有力气打人。”
“我要杀了你!”林湛又要往上扑。
陈宣却不肯再让着他了,用笛子随手往他腰间一抽,林湛就伏在地上动弹不得了,只能恨恨地捶着地面破口大骂。
“湛湛,你相信因果循环么?”陈宣不等他的回答,自顾自道:“你认识东宫太子景钰,但你应该不认得他的长兄景启,当初是景启领兵攻打我们漠北的。我知道你把我忘了,但我还是得告诉你,是景启屠戮了我们的家园,你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你是我姑母的孩子,而我姑母是漠北的小公主。”
“小……小公主?你是说我的母亲,是……是漠北的小公主?那我是谁?”
“你当然是我们漠北尊贵的小世子了。湛湛,我既盼着你想起,又盼着你永不想起。”
“那你不要告诉我了,我也不想听,你不要说!”林湛往后退了几步,隐隐察觉到陈宣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定会让他头顶的天瞬间塌下来,摇头道:“我不愿意想起,我也不想知道。”
“可有的事情,你总该要知道的。当初我们的部落被中原大军灭了,姑姑把你抛给我,然后义无反顾地杀回去了。”
陈宣的目光晦涩难懂,自揭伤疤的痛楚让他忍不住红了眼眶,“姑姑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们的部落被屠,一部分人逃了出去,遇见了赶回去的姑姑,以为是她私自跟中原人成亲,才引来了这场灾祸,他们……他们把姑姑绑在了祭坛上,引来天神山的神火焚烧,尸骨就喂了漠北的鹰隼,我带着你赶去时,姑姑……姑姑已经没了,你父亲就在姑姑的面前自刎了。是你父亲跟中原大军里应外合,屠戮了我们的家园,还害死了姑姑。”
林湛愣了愣,脑子轰隆一声炸开了,那些年幼时血淋淋的记忆,一瞬间打破了禁制,海浪一般涌了上来。
他想起来了,小表哥把他背过去,两个人就躲在沙丘后面,亲眼看着母亲是怎么被最亲的族人活活烧死的,又亲眼看着父亲跪地自刎谢罪。
小表哥不让他发出声音,死死抱着他,把他的嘴巴捂住,不让他哭出声来。
“……湛湛,其实是你自己不愿意想起来的,对吗?是你自己把记忆封锁起来的,湛湛,你很幸运,忘记之后,又能获得新生了。可我却一日都不敢忘。仇恨就像大山,死死压在我的肩上,我晚上做梦,梦里全是尸骨和鲜血。”
陈宣的语气低沉起来,可在夜色下掷地有声,“我不是心疼赖以生存的家园,我是心疼养我长大的姑姑,还有年幼的你。湛湛,我当初把你从战场上背了出来,几度在死生间徘徊,你发着高烧,整个人迷迷糊糊的,我当时只有你一个人亲人了,我多害怕连你也离开了我。”
林湛:“那你为什么抛弃我,让我一个人在边陲小镇上苦等那么久?究竟是为什么?”
“我与你走散了,我出去给你买药,被中原的士兵抓了起来,他们把我带走了。”陈宣攥紧拳头,连声音都哑了,“他们看我生得俊,本来要折磨我,后来,我就遇见了景启,是他救下了我。”
“景启就是你说的故人?”
“是,我欠了他一条命,后来他与漠北大军又打了起来,我在他的坐骑脚下动了点手脚。景启失去足坠马,遭受千军万马碾压而死。”
林湛的脑海里缓缓浮现出了当年的惨祸,耳边还回响着景钰的话。
也许,景钰早就察觉他不是个普通人了,可又不愿意彻查,生怕两个人之间走到无法挽回的地方。
原来这就是事情的真相,比想象中的更加残忍。
真的让他无法接受。
陈宣缓了缓气:“湛湛,我不杀景钰,是因为我当初欠了景启一条命,可中原大军屠戮我们漠北,害得你我骨肉分离,难道我不应该恨么?”
“可这些跟景臣有什么关系?你都愿意放过太子,却不愿意放过最无辜的景臣,那你跟刽子手有什么区别?”话才一出口,林湛的眼泪簌簌往下掉,“我好不容易才忘记的东西,你非逼着我想起来,还说这些都是为了我好,你至始至终都打着为我好的幌子,肆意左右我的人生!谁给你的资格?”
陈宣却道:“湛湛,我如果不把真相告诉你,那你永远都不会心甘情愿跟我回漠北。中原人没一个是好东西,姑姑可是整个漠北最受宠爱的小公主,为了与你父亲在一起,不惜背叛了所有的族人,到了最后,还不是被你父亲从背后捅了一刀!”
林湛的脑子懵懵的,还回响着母亲生前说的那句话,你若是负我,那我就罚你永远都见不到我。
原来,爹娘之间的海誓山盟,年少情深,通通都是假的,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场蓄意已久的阴谋。
可笑他一直以来都觉得爹娘的爱情惊天地泣鬼神,如今才恍然醒悟,可也已经是故事中人了。
林湛这才惊觉,不仅是跟景钰,他跟所有人都回不去了。
而景臣不过就是这场阴谋的牺牲品。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
事情其实是这样
林湛的爹当初是故意接近林湛的娘,想把漠北一网打尽,结果呢,两个人相爱了,还有了孩子,林湛的爹就辞官归隐了。
后来中原要灭漠北,林湛的爹是中原人,还是出卖了林湛的娘。
林湛的娘是被自己的族人烧死的,林湛的爹是自刎谢罪的。
正好被林湛和陈宣看见了,本来陈宣要带林湛走,结果又刚好走散了。后来林湛就跟宋令仪的父亲回京城了,陈宣就一路尾随陪着林湛长大。
林湛之前一直觉得爹妈的感情特别好,从来不知道爹妈的感情就是一场蓄意已久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