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是个良辰吉日,那日阿竹早早下去背了喜娘上山来,那喜娘本是虞山镇上的全福人,小地方的百姓也不讲究分礼分人,后来请的人渐渐多了,她就同时做起了喜娘和全福人的行当。
周清妩昨夜紧张到睡不着,后半夜模模糊糊眯了一会儿,就听见外头的动静。
阿竹出门了。
她爬起来,指尖缓缓抚过喜服,暗红色的衣襟绣着金色祥云纹,衣袍通体赤红,点缀着如意暗纹,看上去简单而大气。
她温和地垂目凝视,随即利落地起身穿好,拎着裙摆在原地旋了一个圈儿,一朵芍药悄然绽放。
大抵婚前的女子总会多愁善感,坐回梳妆柜前,她望着举目的喜庆色彩,心里又涌起一股淡淡的伤感和惆怅。
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从她蹒跚学步到牙牙学语一直陪伴在身旁的女人,高考前的细声叮咛仿佛就在耳边,而一转眼,她就要出嫁了。
嫁给那个澄澈温暖、从狼窝里杀出一条血路肯为她不顾一切的男人。
“他长得很好看,眉宇清凌,性子却意想不到的腼腆,看到我会欣喜会害羞,他会做好多小玩意儿,做的饭菜也和你一样好吃……”提起他,她总会不自觉地弯起嘴角。
“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却总是为他的手臂暗自伤神,如果你在这里,我猜他一定会被你训得找不到东西南北,定不敢再默默垂泪了。”
说着说着,眼眶就有些潮润,她吸了吸鼻子,“他是真的很好,我是自愿的,可是……”
“我想要你在我身旁,看着我出嫁,看着我幸福,亲手把我交到他手上,听你在我们耳边唠叨……”
一滴眼泪“啪嗒”落在梳妆柜上,她慌忙抹去,可是掉落的眼泪一滴跟着一滴,她的手跟不过来,心里又害怕哭了待会儿看起来不好看,心慌意乱下,眼泪越落越多,嫁衣上也有了两点水痕,她终于抑制不住,趴在桌上“呜呜”哭了起来。
阿竹脚程快,背上的喜娘一大把年纪了,受不住这种在风里头穿梭的刺激,一直提心吊胆地拍着阿竹的肩膀,“后生,后生,飞慢点儿,老婆子一把老骨头了,受不住啊!你瞧着我都瞧不清路边的树桩子咯。”
两旁的虚影飞速掠过,阿竹回头道:“阿婆,你放心,我用绳绑牢你了,你不会掉下来的。”
“哦哟,新娘子又不会跑掉,你这后生怎么这么猴急呢!”
阿竹第一次被人说“猴急”,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一路上都没敢再出声,生怕她再说出什么招架不住的话来。
一路不停歇,他一鼓作气到了山腰,稳稳当当把喜娘放了下来,正色道:“阿婆,这边请。”
喜娘呸了两口唾沫,在掌心搓了搓,抹平头上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对他摇头直叹道:“你这后生,脾气急哟!”
把她领到屋前,他叩了叩门,没见里头的人来开门,只隐隐听见有人在里边啜泣。
他愣住了,一瞬间,无数猜测涌上脑中,而最大的念头,便是她后悔了。
那喜娘却是极有眼色地往堂屋一坐,给他使了个“哄”的口型。
这时门开了,他定了定神,故作镇定地开门,进去,合上门,动作一气呵成,不带一丝一毫的停顿。
“阿妩,你……”他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兔子一样的红眼眶,里头还噙着泪珠,欲落不落的,看着他心头发紧。
“怎么了?”他疾步走到床边,尽量把声音放平缓。
周清妩一听到他的声音,刚平静下来的情绪又上来了,像见着亲近的人一般委屈,但又不想在他们成婚这日丢脸,于是使劲憋着眼泪,在他走近之际,伸手环上了他的腰。
她把脸埋在他的腰间,闷声道:“没事,就是想念母亲了。”
阿竹本有些僵硬,听了她的话后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腰间一阵湿意,他轻叹一声,轻轻抚摸她的头,“莫哭了,阿妩。”
“莫要哭了。”听她哭,他心里也难受,似被人拽着般生疼。
“嗯,我不哭,只是想着她不与我送嫁有些可惜。”她松开拽着他衣裳的手,抹抹眼泪。
“我定会待你好的,阿妩,我不会让她失望。”他抚着她娇嫩的脸庞,用拇指拭去泪珠,“此生此世,我必会视你若珍宝。”
“我要你只欢喜我一人,只待我一个人好。”她斜眼,只是睫毛沾着露珠,鼻子红红的,一点儿威慑力也没有。
“好,这辈子只欢喜你一人,只待你一个人好。”
“不,生生世世,我都想与你在一起。”阿竹认真道,眼眸里藏着化不开的深情与坚定。
生生世世,他都想和他的光痴缠在一起,逐光,是他的本能。
周清妩仿佛要沉溺于这双眼眸中了,她附着他的手,“嗯,我信你。”
阿竹深深望着她,顷刻,他俯身,周清妩轻轻昂起头,柔顺地闭上了眼……
屋门再次开启,喜娘被重新请了进去。
喜娘一进门,就把阿竹赶了出去,“新郎出去换衣服去,这里就交给我老婆子了,保准给你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娘子。”说罢,就关上了门。
阿竹碰了一鼻子灰,也知这是规矩,便走开了。
“这大喜之日,新娘子还是莫要哭了,不吉利哟。”喜娘瞧着这生的白白净净的漂亮娘子,心里头也欢喜。
周清妩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我就是有些紧张。”
喜娘是过来人,见她这幅羞赧的神情,就揶揄道:“那小郎君瞧着也是个知冷热的人,看着性格也好,阿婆和你说,阿婆见过太多太多新人了,哪些个男人好,哪些个不好,阿婆一看一个准。”
她边给她绞面边道:“你家这个看着就不错。”
周清妩脸上一疼,耳边听她絮叨着,方才那些愁云早已消散到不知何处去了。
“这郎君家无妯娌无公婆,主事的是你,纷争少起,倒也是个好事,这婆媳妯娌间的关系,可是门大学问哩!”
喜娘有一双妙手,许是画惯了,她的新娘妆画得极稳当,也并非厚抹腻子,只轻点朱砂,略涂脂粉,勾勒描眉,一峨眉黛目明眸皓齿的美人就浮现于铜镜中。
“年轻娘子啊,就不必浓抹脂粉了,看这水灵灵的,多好!”
“是阿婆的手艺好。”周清妩受不住喜娘这张巧嘴,略显羞涩。
阿婆带了一把银梳子,据说是一代代全福人传下来的,梳上一梳,沾满福气样样有。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她口里念叨一句,手里的银梳就梳一下,一头青丝服服帖帖地垂下,最终被阿婆绾成妇人髻。
红盖头落下,粉杏美色尽数遮掩,周清妩在阿婆的带领下,来到一双熟悉的黑靴跟前。
手中的红绸被一扯,她就知晓阿竹在另一头,心里顿时定了下来。
她被人小心地牵着,来到堂屋口的火盆前。
阿婆在一旁喜气洋洋地念着祝词:“红红火盆熊熊烧,跨过火盆烦恼消,辞凶去晦倚兴旺,福气相随节节高。”
大黄也在一旁欢快地蹦跳,一朵大红绸花系在它的狗脖子上,随着它的动作上下跳动。而小花则对火盆较为好奇,伸出爪子试探了一下,却被烫得直接弹走。
周清妩紧紧跟着阿竹,前头的温度越来越热,她没做思考,揪着红绸快速跨过火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高堂空座,可两人却依旧恭敬地行礼,当阿婆念到“夫妻对拜”时,阿竹悄悄拉上了她的手。
红盖头里,周清妩弯了弯嘴角。
“礼成!新郎新娘入洞房!”
在一声惊呼中,阿竹一把背起周清妩,在喜娘的调笑中红着脸把自己的新娘背进了新房里。
繁文缛节一层层过,到这时,已近傍晚,阿竹挑开红盖头,盖头掀起的那一瞬间,他的眼神陡然一亮。
眉山浅拂青螺黛,乌发盘髻皓齿羞,绛朱唇,眼波横,肤若凝脂,顾盼生辉,只见她正笑吟吟地望着他,鬓间流苏颤颤摇曳,一袭大红吉服衬得她愈发娇艳。
见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周清妩轻轻一笑,扯了扯他的袖子,“呆瓜,瞧什么呢,夜色将至,还不请阿婆吃杯酒,快快将她送回家中。”
阿竹似梦初觉,他回过神,将红盖头放至她手里,又不放心地转头道:“阿妩,且等我回来。”
“哎,你等等……”
门“吱呀”一声合上,周清妩瞧着手中的红盖头,嘀咕,“怎还特意叮嘱一句,还怕我跑了不成?”
……
喜娘喜酒是喝了,可也不让阿竹远送,她道家中老伴与大儿会来接她,春宵一刻值千金,她个老婆子也不耽误他时间,让他赶紧回去。
可阿竹愣是不放心,送了她到半路,直到遇见她的老伴与大儿,才放手回去了。
只是他走之前,将怀里的一个瓷瓶递给阿婆,“她知你风湿苦楚。”
说罢,转身离去,只留阿婆颤颤巍巍地捏着字条,久久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