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1 / 1)

长夜漫漫。

屋中点着一盏暖黄的灯,两个人影在白壁上晃动。

怀柏面上笑意褪去,望着闪烁灯火,轻声道:“讲完了。”

佩玉枕在她的怀中,心里知道,之后怀柏遇到鸣鸾,再之后,她会进入时陵。少年意气,一朝泯灭,不复当初。

师尊不肯原谅鸣鸾,难道是时陵之事与她有关?

……一定是这样。

“师尊,三师姐是越长风,大师兄和二师姐是鹤青和明如雪,对吗?”

怀柏低下头,揉着少女柔软的发,“是。”她顿了顿,又说:“所以我说过,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我的好友,而你,是我唯一的徒弟。”

是她真正想呵护宠爱的孩子。

佩玉心中似有暖流淌过,觉得昔年吃的那些无端飞醋十分不该。

师尊从未失信,在她心底,自己才是她唯一的弟子。

她不知道怀柏是如何让亡者复返,但师尊总是给人惊喜,做前人不能为之事,也没什么稀奇。

“师尊,”佩玉抿了抿唇,“那些人已经回到你身边……如果,你的前道侣也回来了,你会原谅她吗?”

怀柏摇摇头,想到什么,又笑道:“哪里都回来了?我的云中可还在水里待着。”

佩玉声音发颤,“如果、如果云中也回来了,你会原谅她吗?”

怀柏只是笑了笑,摸摸她的头,“乖,睡吧。”

少女紧闭着眼,长长睫毛颤动,薄薄眼皮底下眼珠子乱转。

怀柏知道她睡得不安稳,握住她的手,等听闻她呼吸均匀,这才披着外袍,推开房门。

头顶漫天星辰。

她立在庭院中,低垂着头,墨发披散半身,隐隐能见其中银光闪烁。

佩玉说得对,这么多年过去,停留在过去、不肯迈步的,反而是她自己。

怀柏想,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三百年来,鸣鸾就像一座山,横在她面前,让她一直活在阴影之中。原来她以为补全故友魂魄,送他们再入轮回,自己便会得到救赎,但是当这天来临之时,她仍无法从过去走出来。

一只小巧可爱的纸鹤摇摇晃晃飞过来。

怀柏捏住纸鹤,听了片刻,在小院周围设好结界,便往丹霞宫飞去。

屋内,佩玉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丹霞宫中明灯千盏,亮如白昼。

宁霄手撑着头,闭目在座上休憩。

怀柏放轻脚步,他却已醒过来,笑道:“小柏,坐吧。”

“掌门师兄,何事唤我?”怀柏也不客气,坐在椅上,随手拿起果盘里一个红彤彤的苹果,张口咬下去。

宁霄笑着看向她,道:“最近可还好?”

怀柏摊手,“别说,累死了,丁师兄那点活真不是人干的,也难怪他要离家出走。”

宁霄揉了揉额角,“辛苦你了。”

“师兄,你有话直说,大半夜把我喊过来,总不是为了叨叨家常吧?”

宁霄手指曲起,轻叩几下玉质桌面,“小柏,当年师尊教我们的四宝,你还记得吗?”

怀柏闻言坐得稍直,放下苹果,“无华、轮回镜、非攻、有为,我当然不会忘。”

宁霄点头,“昔年仙魔之战,无数仙人前仆后继,终于将绝大部分魔族封印至万魔窟中,唯有四件宝物才能破开封印。”

怀柏小声嘟囔:“为什么不干脆毁掉算了。”

宁霄苦笑,“世间宝物都生双刃,四宝可以破开封印,但当仙门再遇浩劫时,也需这几件宝物救世。我长话短说,散魔一直以来想谋求四宝,放出魔君,我怀疑孤山也有魔……就在我们六人之间。”

怀柏紧皱眉头,“六人?我也怀疑秘境之事另有幕后之人主使,但我们情同手足,一同长大,若真有魔伪装,那未免也伪装得太好。”

宁霄颔首。

怀柏问:“师兄信我?”

宁霄笑了笑,“你不相同。”他取出一方印记,缓步走过去,递给怀柏,“这是玄天印。”

怀柏霍然起身,“师兄?”

宁霄道:“那人势必是奔无华而来,玄天印在我身上太过危险。”

怀柏勉强勾了勾唇,“师兄肯定有办法的,不至于到这地步吧。”

宁霄叹口气,把玄天印放在她手上,“我不久便要闭关,先把孤山和无华交给你。若有一日,真出什么事……”

“怎会出事?”

宁霄摸摸她的头,如少年时一般,“小柏,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无论天资、禀性、悟性皆是第一流,只有你才能让我真正放心。”

怀柏从他一番话从听到托孤之意,惶然道:“师兄,我比不上你,我不会那些。”

宁霄拍了拍她的手,走出丹霞宫,站在山崖边俯视孤山,“这三百年你研究出补魂之法,悟得生死之道,剑道双修,谁敢说你不行?”

怀柏立在他身旁,山顶冷风烈烈,他们的衣袍都被吹得鼓起。

“师兄,我的修为停滞在金丹……”

宁霄叹口气,“本来我想,顺其自然,等你水到渠成地突破,可过了三百年,你却依然没有走出来。小柏,你的道心究竟是什么?”

怀柏蹙起眉,“道心?”

宁霄道:“三百年前是什么让你一次又一次挥剑?”

怀柏想了想,神情有些茫然。

三百年前,她是为什么挥剑?

刚穿来时,本是想直接跳下山崖的,对这个世界并不抱什么希望。

可恰逢朝阳初生,云海镀金,一轮红日缓缓升起,御剑而行的少年意气风发,万物钟神秀异。

她忽然想起结局,心中生了些许不忍。

不想这样美好的景象、生命陨灭在天劫之中。

“我想改变命运,想保护他们……”怀柏轻轻笑了下,“可是我发现,也许想改变一开始就错了,会让事物往更坏的情况发展。”

她的自作主张,反而把事情弄得更糟。

想保护孤山和身边的人,但反而将他们推入更加不堪的境地,如果没有她,那三人也不至于埋骨时陵了吧。

“那你现在便不想改变、不想保护了吗?”

怀柏轻蹙眉头,“我当然想……可是……”

她还是让命运按既定的路线发展,收佩玉做徒弟,也没有采取什么积极措施对付女主。总是给自己找各种借口,但说到底,还是怕了。

“师兄,”她垂着头,脚底云雾缭绕,声音罕见有些软弱,“我也很努力想走出来,可是我还是,”她顿了下,无助地攥紧衣角,仿佛又回到时陵中,她站在尸山血海中,脚下是好友残缺的尸体,云中在她手中,剑尖刺透她爱人的心脏。

那人胸口涌出深黑魔血,双瞳赤红,面上仍带盈盈微笑,“我要你如我一般,终年永堕寒夜,在无望中苦苦挣扎,最后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魔头。”

“你看看,你害死了你的好友,还亲手杀死你的爱人,”血红的唇高高扬起,鸣鸾身子猛地又进一步,剑尖从她背后穿出。

云中被魔血腐蚀生锈。

鸣鸾慢慢跪在她身前,头仍是仰着,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嘴轻轻一动,留下最后的诅咒——

“余生,你只要痛苦就好了。”

怀柏瞳孔缩小,面露痛苦之色。

宁霄担忧地看着她,“小柏?”

她从储物囊中取出一壶酒,仰头饮尽后,才低声道:“师兄,我一直被困在时陵,走不出来。以前至少还有云中,我手里有剑,自然无所畏惧,但是现在连云中都没有了……”

她蹲下身子,眼睛死死盯着地面,涩声道:“鹤青想专修偃甲,无俗世缠身,如雪想商行天下,不求长生,长风想逍遥自在,日日快活,沧海想得一人常伴身侧,如今他们都已求仁得仁,我把这些都给了他们,可是谁把我从时陵带出来,谁来救赎我呢?”

一滴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怀柏继续说:“那年出来后,师兄师姐日日照拂,我却一蹶不振,后来丁师兄骂我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难道要一直这样么?我突然惊醒,想着如果继续下去,岂不是应了那人的诅咒?她让我永堕寒夜,我偏要笑给她看。”

她吸吸鼻子,眼眶湿红,“我开始练习怎么展颜欢笑,怎么糊里糊涂度日,笑着笑着自己就似乎变成另外一个人,我也不知道自己真是开心吗?故友归来,亡者复返,为什么我还是难过呢?”

宁霄手放在她的肩上,皱眉叹道:“小柏……”

他不知如何才能让师妹走出昔日的阴影,可他闭关在即,妖魔窥伺,孤山的希望系于她一人身上。

怀柏神思茫茫,哽咽着道:“可是云中已经毁了,有些东西,碎掉就是碎掉,就算粘起来,上面还是会留下裂痕。”

宁霄道:“小柏,不要总沉湎于过去,这些年,难道你没有得到新的东西吗?”

新的?

怀柏的脑海中浮现一个纤细的身影,“佩玉……”

眼睛渐渐清明,她深吸几口气,擦干眼泪,如云开雨霁,拨云见日,心中亦是豁然开朗,直起身来,道:“我想要保护好她。”

她的徒弟,初见就想好好守护的孩子,她不愿意书上那样悲惨的命运降临在佩玉身上。

宁霄道:“佩玉,我正想说她,你没发现这孩子长得越来越像一个人吗?”

六道院,光阴湖。

少女立在湖边,看着潋滟湖光,一时失神。

她已问过余尺素,湖中异象多半是因轮回镜片而生,只要身上持有轮回镜的碎片,下水便不一定会被迷失。

她想为师尊拿回云中。

佩玉抿抿唇,跳入湖水之中。

水下一片昏暗。

她游了一圈,突然看见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游近时,巴掌大的碎片静静躺在幽暗角落,旁边还有把生锈的长剑。

佩玉心中一喜,拿起云中与碎片。

忽然之间,往事的点点滴滴,吉光片羽,如穿越百年光阴,悠悠向她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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