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云正在屋里准备晚饭的食材,前几天下过雨,耽误了伐木进度,眼瞅着还有几天就到月底了,叶庆平简直可以说是起早贪黑地带着伐木队的人在山上赶工。
伐木的活儿太累人,天天光啃窝窝头吃大葱蘸酱,肚子里没有油水儿可是扛不住的。
所以叶小云花钱买了几张肉票,先托人买了点儿肥肉回来靠了一罐子猪油留着炒菜,然后还隔三差五地买点五花肉或是排骨回来做着吃。
所以五月份伐木任务这么重,叶庆平非但没有累瘦了,脸居然都有点儿要圆起来的架势了。
伐木队的人每天看着叶庆平带的饭菜越来越丰富不说,甚至还从一个饭盒变成了两个饭盒,顿顿有汤有菜的,简直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大家背后都说,之前天天啃窝头,分家之后日子一下子就好过了,这里头啊,指不定有啥猫腻呢!
还有小年轻忍不住想,队长如今分家单过,家里连个老婆都没有,这些饭菜肯定都是叶小云操持的,可真是个贤惠的好同志啊!
殊不知叶小云同志能战天,敢斗地,就是学不会拿锅铲,啥东西到她手里,哪怕是照着菜谱做,出锅的也必然是黑暗料理。
不过虽然她不会做,但提前处理一下材料,帮叶庆平减轻一下负担还是能做到的。
她刚把五花肉切好,准备留着晚上炒菜用,就听到院子里有动静,抬头便瞧见叶庆良骑着自行车从外头冲进来,猛地一个急刹车。
闸皮蹭着飞快转动的车轮发出刺耳的响声,差点儿把车上的人甩出去。
叶小云立刻拿起盘子,将案板上切好的五花肉片扣上藏好,然后才擦擦手出去,打算问问这是咋回事儿!
叶庆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看到叶小云就抢先开口,扯着嘶哑的嗓子嚷道:“赶紧锁上门跟我去医院,你、你爸出事儿!”
“出啥事儿了?我爸砸了?”叶小云如同被人当头打了一棍,整个人都蒙了。
她前世就是在东北山区长大的,深知在林业局工作的危险,亲戚朋友家里也少不得有人出工伤。
上山伐木有可能被倒木砸到,还有让伐木老手都闻之色变的“回头棒”,更是让不少人血溅当场。
即便平安将原木从山上运下来,到了储木场归垛的时候,也是很危险的,如果木垛没有摞稳,几十根巨大的原木倒塌滚落,会直接把现场的工人压成肉饼。
这种死法在东北林区还有一个十分形象的称呼——压面条。
叶小云前世听到过太多这方面的骇人惨案,所以一听叶庆良说便宜老爸出事了,脑子里转悠的都是这些东西,一时也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我本来都下班准备回家了,临时被叫回去厂办接电话,是医院打过来的,说你爸住院了,让家属赶紧去,我这不就急忙回来接上你,咱俩好一起过去!”
叶小云见叶庆良满头大汗,满眼都是焦急的样子,心里竟然隐隐生出些许的感动。
虽说当初分家闹得挺不像样儿的,但到底还是亲兄弟俩,在这种生死关头的时候,叶庆良如今肯定也顾不得之前的什么矛盾和芥蒂,对弟弟的担忧才是最真心的表现。
而就在叶小云心生感动,甚至即将在情绪的作用下对叶庆良有所改观的时候,只听他突然说:“咱们如今已经分家了,你自个儿多带点儿钱和粮票。虽然说医疗费都是百分之百报销的,但是你爸住院时候吃喝拉撒单位可不给报销,别到时候没有了找我要,我可是一穷二白,啥也没有。”
叶庆良说完,似乎还对叶小云颇有怨气似的斜眼瞥了她一眼,又补充道:“毕竟我是个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的穷鬼。”
叶小云闻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道亏得自己刚才还差点儿被感动了,看来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不过她也被叶庆良这番话给点醒了,很快就从刚才恐惧和软弱的情绪中抽身出来。
如今分家了,自己是便宜老爸唯一的依靠,必须要镇定下来,不能慌,不能乱。
她回屋背上自己的布挎包,带上她如今手头所有的钱,把细粮票、肉票、牛奶票之类的也一并装好,最后又从柜子深处翻出一条人参烟,拆开往包里揣了好几包。
这可是有钱都买不到的紧俏货,她是托陈姐帮忙才买了这么一条,本来是打算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毕竟黄盒的人参烟在东北这边就相当于硬通货,拿一盒出去求个人办个事儿都十分好用。
如今叶庆平是啥情况都还不知道,还是揣上几盒心里头踏实,万一需要动手术,就可以立刻去给医生麻醉师什么的一人塞一包。
叶庆良骑车带着叶小云,一路呼哧呼哧地往林业局医院蹬,根本不知道她怀里抱着的破布包里装着多少值钱的东西。
刚到医院门口,自行车还没停住,叶小云就跳下车直奔急诊而去。
叶庆良无奈只得自己去找地方锁车。
叶小云冲进急诊室的大门,抓住个护士就着急地问:“护士同志,麻烦您问一下,林场伐木队受伤的工人是送到这儿来了么?人现在咋样了?有没有危险?需不需要手术?”
护士本来拿着输液瓶正准备去给病人换药水,并不想搭理,但是抬头见叶小云急得不行的样子,心里一软指着身后道:“严重倒是不严重,人已经送进去手术了,你从那边上楼,三楼左手边就是手术室,上去之后不要吵闹,门口有板凳可以坐着等。”
“好的好的,多谢护士同志。”叶小云松手放走护士,回头朝门口看了一眼,根本没看见叶庆良的影子,心下焦急也不想再等他,直接按照护士的指示上了三楼。
左手边惨白的墙上贴着鲜红的三个大字——手术室。
红白的对比如此鲜明,看得人心里头一阵一阵发慌。
尤其看到手术室门口空无一人的情形,叶小云心里更觉难受。
前世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等在手术室门口,最后等来的却只有父母双双离世的惨痛结果。
此时此景,除了环境更加简陋落后了一些,简直跟她前世的经历巧妙地重合在一起了似的。
叶小云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板凳上,紧张得双手交握,纤细修长的手指用力纠缠在一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疼似的,把手指扭出各种诡异的角度。
胃因为紧张而有些痉挛,让她不得不躬身用力压住自己的胃。
身体上的不适又加重了她的焦虑和不安,简直就是个恶性循环……
就在叶小云坐在手术室外面焦虑不安的时候,叶庆良已经打听到了叶庆平所处的位置,直奔二楼普外科218号病房。
原以为叶小云应该已经提前到了,谁知道进屋却根本没看见叶小云的影子。
病人是四人间,这会儿其他病友和家属估计都去吃饭了,只有叶庆平一个人靠坐在病床上输液。
“小云呢?给你买饭去了?”叶庆良皱眉问。
“小云也跟你一起来了么?我没看见她啊!”
“真是的,我车还挺稳她就跳下车冲进医院里了,结果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叶庆良习惯性地抱怨了几句才问,“到底咋回事儿啊?电话里我光听说让家属赶紧来,别的啥也没说就给挂了,要活活吓死谁啊?”
“大哥,我没事儿。就是学徒工里有个人不知轻重,还没学会用油锯就瞎帮忙,结果那棵落叶松就直接朝着这个方向砸过来了。
“当时我身后的人都已经乱套了,但我手里拿着油锯正锯树干呢,哪儿听得见他们呜嗷喊叫的,幸好我们队里的小严反应快,一脚踹飞了我手里的油锯,然后整个人扑过来把我推开了。
”我就受了点皮外伤,他的腿被油锯弄伤了,伤得可比我严重多了,听说没准儿得做手术。
“我说我没事儿,想过去看看小严咋样了,结果大夫非让我留在病房挂水,不让我动地方,你说急不急人!
“小严是外地人,家都不在这边儿,我这个做师父的,本来应该多关心他帮助他才对,结果倒叫人家给救了,你说让我这脸往哪儿搁……”
叶庆良闻言翻了个白眼道:“你还有工夫担心别人,先想想你那个不让人省心的闺女跑哪儿去了吧!”
“大哥,小云都那么大了,在医院里又丢不了,有啥可担心的,肯定是找错地方了,一会儿就该找过来了。”
叶庆良见弟弟没事儿,心里的担忧尽去,便也没什么耐心继续在这儿耗下去了。
“你既然没事儿我就先回去了,钱和饭票都在你闺女包里,你等她去给你买饭吧!”
“大哥,我受伤的事儿你别跟妈说,省得她担心。”叶庆平见大哥起身就走,赶紧扬声叮嘱。
“恩,知道了。”
叶庆良走后,病房里又重新恢复了宁静,叶庆平也没个人说话,等了半天也不见叶小云过来,心里忍不住担心起来。
虽说着是医院,应该不会有啥危险,但是林业局医院本身也不算大,一共就三层楼。
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就算一间一间扒着窗户找,也该找到地方了啊!
叶庆平费力地起身,伸手去够输液架上的输液瓶,想出去找找叶小云。
可是脚刚挨地就被过来巡视的护士给发现了。
“这位同志,大夫不是说了让你卧床休息,好好输液么?你咋又自己乱下地呢?”
“护士同志,我哥说我闺女来医院照顾我,但是我等了半天也没见她过来,寻思出去找找!”
“你别乱动,我去帮你问问看!”小护士倒是挺热心,看着叶庆平等他躺下,这才关上门离开,刚准备去护士站问问有没有人找218号病房的新病人,楼道口就传来嘈杂的声音。
“赶紧来几个人帮忙,病人突然咯血了!”
小护士赶紧把手里的输液记录本往护士台上一丢,赶紧冲上去帮忙,直接把找人的事儿抛到脑后去了。
叶小云此时依旧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做在手术室门口,等着里面传出消息。
东北地区五月底的天气算不上暖和,但至少白天已经不会让人觉得冷了。
但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什么,叶小云只觉得医院大楼里十分阴冷,她拼命裹紧身上的衣服,上下牙却还是不听使唤地咯咯打颤。
就在她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觉得自己就要晕倒在医院走廊里的时候,手术室的大门终于打开,一台轮床被人从里面推出来。
叶小云扶着墙勉强站起来,但是看不清东西,眼前白花花的一片,根本无法对焦。
她现在有一种自己似乎灵肉分离了的诡异感觉,可以察觉到自己的嘴巴在一开一合,也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正在问:“大夫,病人怎么样了?手术做得成功么?”
“手术很成功,病人没什么大碍,只是需要多休养一段时间,短期内不能做剧烈运动……”
叶小云听到手术成功四个字之后,提着许久的一颗心终于轰然落地,但是却又陷入了恍惚,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做梦,那个前世做了无数次、醒来却都是一场空的梦。
“真的没事么?”她摸索着一把抓住医生的胳膊,下意识地从包里掏出烟往人家手里塞,但是眼神却丝毫找不到焦点,声音更是飘忽得让人听不清楚。
“有人晕倒了,赶紧推个轮床过来!”
叶小云最后的意识,就停留在医生焦急地喊声中,她想问是谁晕倒了,却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然后便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