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
春融夏至。
一株圆润清秀的夏莲正悄然伸出根茎,试图穿过那道低矮的石砌围墙。
泛着零星光泽的透明露珠,“嘀嗒”一声,沿着花蕊壁滑落在池水中,晕开了点点涟漪。
郁颜正站在别院新建的荷花池旁,附身轻嗅那株被误以为想要出墙的莲儿。
沁人心脾。
而邱韫衍正坐在雨花石凳上,直勾勾的盯着她的背影,“夫人整日待在这高墙内……不生寂寞吗?”
有夫君在妾身身边,妾身怎会寂寞呢?
郁颜的脑海中闪过这么一句话,须臾被她强行抛诸脑后。
烈日灼心,她却没由来觉得感到有些寒意。
伸手拍了两下自己的脸蛋,郁颜转身望他,“还好。”
颀长的身躯笼罩在樱花树下,斑驳陆离的荫影,没能隐去他身上散发出的明亮。
他怕她在家中闷坏了,“不想出门走走吗?”
花瓣轻落在她柔柔的发顶上。
郁颜一秒都没迟疑,“不想。”
这么热的天儿,她只想抱着美人榻上的那块冰凉竹夫人睡觉。
邱韫衍心下了然,原来这小丫头保持白皙皮肤的秘诀就是……不出门?
邱韫衍低笑着靠近,“以前在郁府的时候,你也不出门吗?”
指间捏住娇柔调皮的樱花瓣。
姑娘乖乖的站在原处,任由他摆弄。
见她没像初次那样紧张的缩脖子,邱韫衍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
接着不动声色的坐回原处。
“不出啊,”郁颜顿了顿,补充道,“除了陪小姐去学堂的时候。”
郁白薇不爱让她出门,非常不爱。
几乎从小到大,蛮横无理的郁家大小姐都想将她紧锁在高墙大院内,不让任何人望见阁楼中的那位绝色佳人。
像是想到了什么,郁颜缓缓的垂下头,有些自卑,“……可能是嫌弃我的身份吧?”
衣袖下粉白色的指尖轻轻抠动,她知道即使是在那条通往学堂的路上,那条无人问津的小街巷里,郁白薇也总是步履匆匆,与她形同陌生人。
邱韫衍收回那双漫不经心伸展着的大长腿,伸手轻捏住郁颜的下巴,眸光离离,“可为夫在不远处为你准备了份大礼诶?”
接着佯装惋惜,“看来只能赠与他人了……”
妖冶的眸子望着她,活脱脱像个勾人魂魄的男妖精。
徐徐从心底蔓延开来的自卑感,像是一条条地底下的根茎,一下子被扼住了源头。
郁颜其实不在乎什么礼物不礼物的……只是夫君说要送给别家姑娘。
她就有些不乐意了,“你怎么认识那么多姑娘啊!”
粉扑扑的脸颊挣脱出邱韫衍的指间,瞥向一旁。
气氛安静了几秒。
见男人不说话,郁颜有些担心自己刚才的举动是不是有些过火,这才伤了邱韫衍的心。
嘟起的朱唇微微收敛,小脑壳慢慢吞吞的转了回来,郁颜的声音软糯糯的,“……对不起。”
邱韫衍收回指尖,并不生气,双手漫不经心的环抱在胸前,“我可没说是送给姑娘啊?”
郁颜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一句嘟囔,“哎呀。”
这才意识到自己冲动,险些想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找个地洞钻进去。
他含笑看她,打断了姑娘的思绪,“可我送给你的礼物……的确算是个姑娘。”
郁颜以为邱韫衍给自己找了个贴身丫鬟,撇了撇嘴,“不能让她直接来别院吗?”
语气平淡,她尽量让自己的醋意表现得不那么明显。
毕竟,在一天里自作多情两次……真的太丢人了!
邱韫衍见她不从,桃花眼上浮现一层痞气,“颜颜不听话……我可要采取强制手段了。”
郁颜还没来得及搭理他。
下一秒,温热的手掌便覆在姑娘细如柳条的腰肢上,透过丝滑单薄的面料,像是要灼伤她娇嫩细腻的肌肤。
他将她横抱起来,低头看她,“是要夫君抱着去,还是一起走着去?”
姑娘惊呼一声,小手下意识勾上邱韫衍的脖子。
浅浅的鼻息纠缠在一起。
二人额对额的距离不过五公分,郁颜清楚的看见了邱韫衍的喉结滚动了几下。
一缕柔粉爬上郁颜的脸,她忙不迭用指尖轻戳了下男人的手背,“……走着去。”
可邱韫衍并不想放她下来。
姑娘的骨架本就娇小玲珑,身上又没什么肉感,对他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
他假装没听见,直到看够了她羞涩的模样,才将她放回地面。
嗓音低沉又略带沙哑,“拉着我的手。”
像是拥有天生的统帅气质,容不下一丝反驳。
“哦。”
郁颜慢吞吞的伸出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指,向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挪动。
虽然慢,却的确在向他靠拢。
只是眼看着即将挽住,郁颜的手指却不自禁的顿了顿,悬停在半空中。
舔了舔下唇,她将指尖上移到了他露出的那截削瘦的手腕处,轻轻握住。
她挽的很轻,像是不碰都会自己掉下来般,浅浅的浮在男人的手腕上。
邱韫衍低头看着女孩的手,将她笼罩在自己的光影里,温柔的拉开她冰凉的手掌。
攥进手心,与他十指相扣。
她听见他笑着啧了声,“这里才是手。”
郁颜几次三番想伸回自己的手,却都被邱韫衍制止了。
“妾身……手掌会出很多汗。”
她怯生生的扯了个谎。
却被邱韫衍的软刀子打回去了,“无妨。”
“我就喜欢手汗多的女人。”
-
正门前栽着的两株招财树,似乎因缺水而逐渐枯竭。
早已寻不见当年的媚态,只留下几根光秃秃的树干和枝桠。
在日渐增强的光圈照耀下,不禁显得有些凄惨悲怆。
店铺的大门紧缩,门上贴着道禁止出入的巨大官府封条。
在深紫色的阴暗格调下,不知怎的透出一种诡异的气氛。
郁颜打了个寒战,下意识觉得眼前这幢破旧不堪又阴气重重的宅子中,没人住。
又或者住着许多的孤魂野鬼。
阴冷的调子实在是和这明媚的日子,格格不入。
肩膀微微颤了颤,她费解的抬头看他,“夫君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邱韫衍朝她笑了笑,提手轻叩门环,“等下你就知道了。”
视线随着男人移动的手,漂移到雕满狮子花纹的门环上。
她现在觉得,门后藏着只凶恶的雌狮,准备把她吞进腹中。
“咯吱”一声。
门头那盏歪斜着的牌匾响了声,像是因为邱韫衍的敲打,而即将坠落在地。
红得像鲜血似的大字磨灭不清,郁颜眯起眼,才依稀辨别出是“孟婆药铺”。
若不是跟着邱韫衍,她绝不会知道光鲜亮丽的别院附近,竟有一家如此破旧的铺子。
“谁啊?”
没过多久,门内传来一位正值花甲之年的老妪的声线。
洪亮,硬朗。
像个不服老的女官。
她正扶着根拐杖,伛偻着嶙峋的背脊,蹒跚在原地。
郁颜觉得自己刚才的将醋意收敛的举动真是太明智了,不然可真的是糗大了。
居然吃一个老奶奶的飞醋。
“孟婆,好久不久。”
邱韫衍客套的和孟婆寒暄了几句,像是和老妪有着不浅的交情。
郁颜不爱听这种陈词滥调的老生常谈。
好奇的眸子滴溜溜的转着,试图打量门内的世界。
透过那道半掩的腐朽木门,郁颜隐约望见了一副与门外全然不同的光景。
院内一片整洁,绿油油的草地被修理的整整齐齐。
明丽敞亮的格局,井然有序靠在圆木树干上的扫帚,铺子里悬着的各式各样中草药。
郁颜顿了顿,有些颠覆了自己的想象。
邱韫衍简明扼要的表明了自己的来意,“还望孟婆收下她。”
郁颜也没细听他们的对话,闻言下意识一震。
……夫君这是要赶自己出家门?
她嘴巴动了动,刚准备央求些什么。
就看见老妪缓缓点头,朝着她,“跟老身进来吧。”
语气容不得违抗。
郁颜一时手足无措得像只被主人抛弃的小兔子,下意识的望了眼邱韫衍,眼睛水水的。
只见邱韫衍用口型道,“乖,我在门外等你。”
这才将眼中的泪水憋了回去。
“过了考核之后,”孟婆步履温吞,严苛倨傲的背对着郁颜,“你只能一个人来上课。”
郁颜轻轻软软的“嗯”了声。
不懂装懂。
是她最擅长的事。
直到她找到孟婆视线的死角范围,才露出疑惑的神情。
邱韫衍这是帮她求得了个学习医术的机会吗?
郁颜默默跟在孟婆走到屋子边坐下,孟婆这才看清她的脸,解释道,“老身不喜欢闲杂人等干扰。”
整座宅子的布局和姑娘以往对屋内构造的认知大相径庭。
除了正门外,整个一楼的所有屋子都是相互连通的,连一个屏风也没设立。
地板是依靠着四根顶梁柱撑起来,悬空在地面上。
见郁颜有些迟顿,孟婆倒也不介意,语气淡淡,“坐下吧。”
郁颜没说话,像是丫鬟见了主子般唯唯诺诺。
“都看过哪些医书啊?”
她答得很慢,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惹老师生气,更给邱韫衍丢脸,“《本草纲目》、《伤寒论》……”
没等她说完,孟婆便不耐的打断,“小丫头这么胆小……为什么喜欢医书?”
郁颜小声嗫嚅,“因为……身体不太好。”
孟婆没多问,指了指屋内的铜人,“若是他中了丹毒该扎什么穴位制止毒性蔓延?后续又应该怎么给他治疗?”
“火针散刺4-10针,放血疗法:局部阿是穴、大椎穴、曲泽。”
郁颜倒背如流,没将自己的那份得意表现出来。
孟婆却敲了敲自己手中的拐杖,“别光背啊,去那针灸铜人。”
郁颜从未在人身上做过治疗,无论真假。
难免有些手足无措。
没做完针灸便听见孟婆的低叹,“书背得不错,实战经验不足。”
“具体治疗时也可以根据患病的面积大小决定针刺的多少。”
闻言郁颜多加了两针。
孟婆才点头,觉得她是个可塑之才,“没事的时候就来这上课,老身一直在。”
临行时,郁颜见孟婆腿脚不便,便摆手道,“您不用送我去门口了。”
孟婆却觉得这样坏了礼数,朝旁边的屋子里叫了声,“月儿,出来送客。”
一直被当作背景音乐的,那曲轻快舒缓的清平乐,嘎然而止。
一个女人从半掩的门内小跑出来,默默朝郁颜行了个礼。
柔黄色的长袖襦裙,发髻上只佩了朵朴实无华的白玉簪,落落大方。
郁颜嗅见了女人身上传来的淡淡的芬芳,如夜如月。
只是那半透明的轻纱掩面。
郁颜看不清女人真实的容颜。
她慢慢抬起头,一双似曾相识眼睛对了上来。
如月芽儿般弯弯。
底下被划破的面容这才依稀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