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还是那家咖啡厅,四月三十日清华自主招生初评结果公示,陈同赫然在列,五月六号的时候,邢女士找到了他,就约在这家咖啡厅。
她现在过得应该很是不错,她找到了一个体面的伴侣,伴侣有一个聪明到被她称作“天才”的女儿。
邢女士不知从哪知道了陈同参加数学冬令营,拿了国赛一等奖,然后找到了他。
咖啡厅的氛围很好,只是陈同觉得变扭,他更喜欢刘头的扬州炒饭店,不喜欢“冰美式”。
邢女士定的小包间,和上次一样,光线明亮却很有格调,陈同觉得压抑。
邢女士对他说她现在爱上了摄影,喜欢和她现在的未婚夫一起旅游,用相机记录生活。
“如果不是为了照顾你的妹妹,我今年原本也是不在苏河的,”邢女士庆幸地笑着说,“还好你妹妹虽然聪明但终究只有七八岁,需要人照顾,我在苏河一直没走,才能知道你拿了一等奖的消息。”
陈同没有说话。
邢女士便接着说:“我已经知道了,你爸还是没把你当一回事,他和那个姓宋的住在一起,你自己一个人租学区房住——这怎么能行,你吃什么用什么,谁照顾你,谁监督你学习?他什么都不管你,哪有我对你好?”
“你爸已经被那个姓宋的一家子给迷昏了头,宋娴她女儿有你乖有你好有你聪明吗?小小年纪就狐媚子一样和她妈妈一个德行……”
“妈。”陈同皱着眉头打断邢女士的话。
邢女士好像这才知道体面和文明,对着儿子笑了一笑:“行了行了,妈妈知道你善良,不愿意说这些。我来是想和你说,你看啊,现在妈妈也有新生活了,这个叔叔人很好,也不介意我离过一次婚有孩子,妈妈想带你一起生活,你觉得呢?”
陈同紧抿嘴唇,仍旧不答。
邢女士笑容淡了一瞬,又道:“聪明的孩子总是应该知道自己该选择过什么样的生活,你爸爸……呵,不是我离了婚就说你爸的不好,但确实,他做事不知道变通,连根烟都不抽别人送上门的,没有经营的头脑,更不用说宋娴她只是个中专毕业的小学老师了,铁饭碗吃一辈子,也就是那个时代好,给了她这样的铁饭碗,不然你放到现在看一看,除了给小学生数12345,她还会什么?”
“跟着妈妈就不一样了,妈妈会照顾你生活,照顾你学习,今年六月份就要高考了,还有一个月,妈妈督促你,像以前一样……”邢女士说着,眼睛里饱含母性的眷恋,伸手摸陈同的鬓角,陈同却警惕地闪躲,猛地往后退了一下。
“……”邢女士的顿在半空,她闲闲一笑,又把手收了回去,说,“我儿子这么懂事,从小就乖,妈妈说什么你都听话,妈妈教你的好好学习,你看,现在是不是拿到了一个好成绩?”
服务生送上咖啡,陈同只要了一杯清水,却不敢喝。
邢女士捏着细细的勺子,美甲很漂亮,她烫了一个大波浪,穿着也很时尚。
邢女士是很漂亮的,从前就漂亮,在陈同小的时候,邻居们都夸陈家娶到一个好媳妇,别人没有陈正业的好福气,没有这么漂亮的媳妇,也没有能教出陈同这样“天才”的孩子他妈。
后来陈稼和时常不清醒,陈家的好媳妇也“任劳任怨”,只是被生活磋磨掉了一些漂亮,变成她手上的茧子。
她不再那么漂亮了,陈同长大了,偶尔也有男孩子不听话的时候,邻里们又说,虽然陈家有个能教出“天才”的孩子他妈,但还是隔壁小李家的姑娘漂亮,小李家的那个姑娘,嫁了大老板,彩礼钱四五十万呢!
为了让陈同更加听话,也为了证明自己活得更加“漂亮”,邢女士架起紧盯着儿子的相机,举起了手里的硬塑尺。
可能是为了管束他,也可能是为了发泄她自己。
陈同不愿再想下去。
他看着他妈妈搅弄着那杯“冰美式”,觉得这也没有多风光漂亮。
或许还是会有那么一点点的期待,陈同喉咙一滚,问邢女士:“那你前两年的时候怎么不和我说。”
前两年邢女士大吵一架发疯一般把宋恬推下楼梯,然后一走了之,当时的她可没有说要带走陈同,提都没提。
邢女士搅弄咖啡的手一顿,笑了笑说:“男孩子嘛,总会有叛逆期。”
陈同不再说话。
最后邢女士给他留下电话,捧着儿子的脸,满意地看着他说:“同同长高了,要妈妈踮着脚才能摸到你的脸。”
陈同心里一软,顺着她弯下腰去,让她不必踮着脚受累,邢女士笑起来:“妈妈和你说的事情你好好考虑,好吗?我知道你报了清华的自主招生,妈妈为你骄傲。等你有答复了,你就给妈妈打电话,好不好?妈妈永远等你。”
陈同失眠了,失眠了一个月,苦苦撑着。
梦很混乱,有过去,有现在,还有未来。
他压了一年多近两年的成绩,最初便是因为害怕会有再度相见的这一刻。
他了解自己,了解自己对于母爱的渴望和期待,他想做父母亲会为他骄傲自豪的那个孩子,可他在经历过家庭变故之后深切地认识到他得不到。
他可能永远无法得到他在这方面的渴望和期待,所以他愈发害怕和邢女士的重逢。
就像他无法做到邢女士口中的那个“乖孩子”、那个“天才”一样,邢女士也同样不是他渴望和期待的那位“母亲”。
他和苏青有一样的渴望,有一样的失落,磁场在没有诉诸过去之前就已共鸣,在互相了解彼此的过去之后再度拥抱。
他想得到的,在邢女士这里永远也得不到,而除了邢女士,还有谁是他的“妈妈”呢?他永远也得不到期望中的母爱,这是很无奈的一件事情。
没人能挑选自己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
还是这家咖啡厅,同样的小包间,邢女士姗姗来迟,坐在他的对面。
她自觉自己能拿到一个满意的答复:她十分了解自己的儿子,她的儿子是那样的“听话”、“懂事”,也是那样地爱着她。
“你想好了吗?”邢女士笑起来,她笑起来是很美丽的。
陈同没有正面回答。
邢女士说:“我觉得你应该想好了,我们,你、我、叔叔和妹妹,以后我们一起生活。”
“……”陈同抿了一下嘴唇,“我没有妹妹。”
邢女士一愣,然后笑了一下:“我没想到你会因为这个吃醋,你是十九岁的大孩子了,再过两天你就要过十九岁生日了。”
陈同看着她,邢女士做出了她自以为的让步:“好吧,你可以不用在意妹妹,妈妈会帮叔叔照顾好她,你也不用喊叔叔‘爸爸’我不会向你爸那样强迫你。”
陈同一拧眉:“他没有强迫我。”
邢女士嘴角沉下去一瞬,很快又挑起来笑了一下,“呵”的一声。
邢女士对孩子向来是没有什么耐心的:“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陈同看着他妈妈:“我只是实话实说。”
邢女士的眼睛像是要穿透他的脊椎,半晌,她低头搅了搅咖啡,觉得味道不够好,叫服务生拿去换一杯。
她架着腿,双手架在胸前,是一个很富有威胁和进攻意味的姿势,她一向是强势的。
“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生活呢?”
陈同看着她的眼睛:“宋恬的耳朵还没有好,她每天都要戴助听器才能上课。”
“谁管她要不要戴助听器?!”邢女士点了点桌子,“我是在问你,没有问她!”
服务生上了新的咖啡,邢女士迅速变脸,朝服务员“漂亮”地笑了一下。
小包间关上门之后她的脸色又变了,她美丽的脸上写着嫌恶和嘲讽:“就算她能听课又怎么样,她聪明吗?她成绩有那么好吗?不是我说的,就算她听课也考不了国赛一等奖,你们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你是天才!”邢女士抓住儿子的手,“天才和普通人怎么会一样?”
陈同看着邢女士,只觉得每一次看见她,看见他妈妈,他都能再一次又一次地认识到自己心底的渴望和期待是有多么的愚蠢。
他缓慢抽出了自己的手,邢女士漂亮的美甲在他手背留下隐约发白的痕迹。
邢女士“哈”一声笑起来:“我知道了,你和你爸一样,都被姓宋的迷惑了,难怪你爸也那么喜欢那个宋老师呢,她的女儿也是一个和她一样的小娼妓!”
“她是我妹妹,不是‘娼妓’。”陈同脸色发白,脸上的肌肉因愤怒绷紧,他很难想象自己妈妈对一个十六七的女孩说出“娼妓”这两个字的丑陋模样,但邢女士就站在他面前。
这不是第一次了,在邢女士在学校里撕扯宋恬的时候就曾这样大骂过她,当时陈同听呆了、看傻了,内心的渴望和期待第一次崩裂破碎,随着宋恬被她失手推下楼梯也一起滚落在地,拾都拾不起来。
邢女士瞪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一点都不懂事。”
陈同红了眼睛。
“你一点都不懂事,”邢女士重复了一遍,火气更甚,“你一点都不懂事!”
“你懂事就不会高一的时候考那样的鬼成绩!你懂事就不会向着那个姓宋的!”邢女士大喊起来,“她一家都是勾引人的贱种!她插足了我和你爸爸的感情!你怎么能向着她!”
陈同攥紧了手,指甲掐破了手心也没察觉,他声音压抑着,压抑着很低:“你早就和我爸离婚了,宋老师没有插足你和我爸的婚姻,没有人,没有人要你留下来。”
邢女士猛然盯住他:“哈,没有人要我留下来?是谁哭着叫我‘妈妈不要走的’!”
陈同哽咽了一声,偏过头抹了一下眼泪。
邢女士好像攥住了他天大的把柄一般,紧紧盯着他、逼迫着他:“是谁叫我不要走的,我是为了谁?我是为了谁留下去照顾那个该死的老东西的?”
她尖叫起来:“是你!都是为了你!要不是因为你,我会留着给别人看去了笑话吗?要不是因为你,我用服侍陈正业他老糊涂的爸吗!要不是为了照顾你学习,让你出人头地别和你爸一样窝囊,我用得着累上那么多年吗!”
“是我,是你骗了我,你说我把你留下来你就可以不和我爸离婚,我不会没爸没妈,你说你会照顾好爷爷,你说如果我对着爸爸哭,他就会心软,你们不会离婚。”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挤出陈同最后悔最无奈的亲情过去。
“那你看看你爸心软了没有?没有!他找过了一个女人,一个比我大上好几岁的丑女人,让我出尽了洋相!”
“那是因为想离婚的人根本就是你!”陈同再也忍不住地站了起来,“你想要老宅的房子,想要他们夸你孝顺的体面,离婚协议上你也没有要我。”
陈同已经比邢女士高上很多,儿子站在她面前,气势已经和从前那个受她支配控制的男孩完全不一样了,邢女士下意识地悚然闭上嘴。
陈同低头看着她:“我什么都记得。”
服务生敲门来问他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邢女士一言不发。
陈同偏头说了句“不好意思”,服务生看了看小包间内的情形,一弯腰退出门外。
陈同平复了一下波动的情绪,只觉得邢女士无可救药,他低头站着,看着她,和小时候仰视母亲的感觉全然不同了。
“我不会和你走,”陈同说,“我也不懂事。”
“我做不了你的乖儿子,”陈同说,“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也不是你期待的天才。”
邢女士眸光闪动,似乎想再度拿他的国赛一等奖说事,陈同却先她一步开口。
“我永远也活不成你想要的那个样子,没有办法让你更‘漂亮’,有件事你肯定接受不了……”陈同忽然笑了一下,有点二,还有点痞,有些天真,又仿佛残忍。
陈同说:“我喜欢男人。”
邢女士惊呆了,和他想象中一样愤怒。
陈同太了解他的妈妈了,她从来都不会包容他的“不懂事”。她要的是听话的狗,不是有独立思想的人。
在她彻底离开他的生活之前,陈同迎接了一杯兜头泼过来的咖啡。
结束了,陈同想,原本他是不打算和邢女士说的,他怕他妈会发疯,会像当初在学校里打骂宋恬一样大闹一场,他快高考了,经不起她发疯一样的闹。
都结束了,陈同想,他只想睡一个好觉,在苏青的被子里。
他想等苏青回来之后把他英勇的战绩拿去和苏青讲述,用炫耀和不在乎的口吻,他想让苏青心疼他,然后拥抱他、安抚他,想让苏青摸摸他的心口,确认他还活得好好的。
陈同解脱般往后一坐,服务生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助的时候他还十分茫然,脑子里全都是……
他好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