躁动不已的空气随着林妧尾音落下,尽数归于平静。
夏佐怔怔望着手中戒指,淡金色长睫在日影中无声颤动,红宝石的绮丽色泽落入眸底,与傍晚时分暗红的天幕遥相辉映。
视线所及之处是斑驳古老的阶梯,岁月在上面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伫立于远方的是与记忆里截然不同的栋栋房屋,群山依旧无言,人却早就换了一波又一波。
直到这时他才恍恍惚惚地想,属于他们的故事,原来终结于数百年之前。
骑士时代终结之后,他又将以怎样的身份活下去呢。
林妧没有打断他的沉思,侧身走下楼梯,前往角落里的迟玉身边。
他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显然在打斗中处于上风,但少年人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她能感觉到对方零碎仓促的呼吸。
察觉到来人的脚步,迟玉轻轻掀起眼帘。
两人的目光交汇于黯淡暮色,还是林妧先开了口:“很难受?”
当然是难受的。
不受控制的力道在血液里横冲直撞,就连骨骼都传来被撕裂一样的剧痛,五脏六腑里仿佛着了火,能忍着不惨叫出声,已经是他最大的极限。
他不答反问,眼中阴戾尚未散去,又笼上一抹讥嘲的笑:“你担心我?”
这什么稀奇古怪的坏脾气,即使受了伤,说话也还是带着刺。
“是哦。”
林妧面不改色,一把抓起对方被划破的手臂,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拿出备用绷带:“我就是在担心你。”
她答得直白,完完全全超出了迟玉的预料,少年在闻言时愣怔一瞬,茫然地眨眨眼睛。
倒是有薄薄的绯红色雾气从耳根涌出来。
林妧没有注意他的神态变化,低头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迟玉手上。
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手,每根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因为太瘦而显得格外突出,淡淡的薄茧无法用肉眼察觉,只有触碰时才会有细微触感。
这人对自己下手是真狠,狰狞的伤疤极深极重,如同婴儿咧开的嘴唇。有些血块结了痂,有些还在不受控制地往外流,落在地板和她的指尖。
迟玉皱着眉:“别弄脏你的衣服。”
林妧笑了:“你成天都在想什么呀。”
“你不用管我,用不了多久就会好。”他解释得吃力,试图抽回手臂,却被跟前的小姑娘死死抓住,“我只是受到了短暂的反噬。”
反噬。
林妧没能理解这两个字的具体含义,微微一愣。
“他身体里寄宿着强大的力量。”夏佐从台阶起身,低声为她解释,“人类无法将其完全容纳,所以会不定期地承受痛苦,这是获得力量的代价。”
他究竟从何处获取力量,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心甘情愿地接受苦痛,这些都是林妧难以想象的谜。
她没有过度深究这个话题,小心翼翼地绑好纱布,出于对搭档的责任感低声开口:“抱歉,除了简单的包扎,我什么也帮不了你。”
天色好像又暗了一些,暗红天幕逐渐被浓墨吞噬,四周越来越安静。
迟玉沉沉地看她一眼,忽然弯着眼笑笑,眸底兀地映了些若有若无的光:“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因为疼痛的缘故,他说话时声线止不住地颤抖,让这句原本语气淡淡的话变得近乎撒娇般的恳求。
林妧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好。”
她粗略想了想,在脑海里组织好大概的语言框架,声音轻飘飘的:“你独自在春天的原野里缓慢行走,忽然从对面走来一只可爱的小熊。它毛茸茸的身体活像裹着天鹅绒,眼睛圆鼓鼓的。它对你说:‘你好,和我一块儿打滚玩好么?’接着,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整整玩了一天。”
林妧一边回忆,一边缓慢地小声叙述;身边的少年倚靠着墙壁安静闭上眼睛,不知想起什么而勾起嘴角。
他在那间洁白单调的小屋子里独自生活数年,噩梦般的痛楚如影随形。没有人陪伴、过去与未来都是一片虚无,就连死亡也成了一种奢求——
今天的病症发作并不算严重,大多数时候的疼痛令人无法承受。身体因为力量失控而崩裂出诸多致命伤口,而每到死亡边缘,体内蛰伏的力量又会把伤口消弭殆尽,让他重获新生。
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经历生与死的循环,在那间小屋,孤孤单单一个人。
今天却有人对他说起春天的熊,幼稚得有些可爱。
更何况,讲故事的是那个人。
林妧说完停顿片刻,抬眸时恰巧与睁开眼的迟玉视线相撞,温温和和地问:“你喜欢吗?”
一缕淡淡的笑从少年眼底溢出来。
他的声音很轻,几近于低不可闻,匆匆忙忙地融进风里:“嗯,喜欢。”
*
收容所难得财大气粗一把,专程派遣私人飞机前来接送。
从洛伦镇回到收容所后,亡灵骑士与迟玉都被带往地下六层,只有林妧一人无所事事,留在生活区闲逛。
陵西与德古拉果然在中央广场的长凳上闲聊,陪在他们身边的则是一个从没见过的收容物。
比起人类,他的形态更趋近于一只站立着的雄性鳄鱼。即使坐在一米八有余的德古拉身边,他也高出前者整整两个脑袋,碧绿色鳞片密集地覆盖全身,紧致分明的硕大肌肉让他看起来如同小山。金黄竖瞳里没什么情绪,张开长嘴时露出内里锋利洁白的尖牙,在灯光下反射出一阵寒光。
看起来冷酷、嚣张且杀伤力十足。
“你好,”见对方冷冷瞥自己一眼,林妧笑着开口打招呼,“初次见面,我叫林妧。”
神情凶恶冷峻的鳄鱼人睨她一眼,目光自带有险峻杀气。
然后他淡淡开口,声线沙哑低沉:“佛说,前世的五百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今生,我寻觅前世失落的足迹,跋山涉水才与你相逢。相逢即是缘,花开花落,真情不灭。你好,我是阿水,愿我们珍惜这段缘。”
林妧:?
林妧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怔怔看一眼他身旁的德古拉。
“阿水是个重度文艺青年,最爱用‘佛说’,被我们取了个外号叫‘大师’。”他见怪不怪地宽慰她,“我刚见到他也吓了一跳,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别看他这样,”陵西笑着接话,“大师可是在勇敢地追求那位蛇女姐姐喔。”
追谁?
娜塔莉娅?
这个名字刚出现在她脑海,林妧就听见一道张扬妩媚的笑音:“啊呀,这不是林妧吗。”
她仓促回头,猝不及防就落入一个香气扑鼻的温暖怀抱,脸颊上按压的触感软绵绵热乎乎,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我昨天等了你整整一天,你是不是又去出任务了?”娜塔莉娅缓缓低头,几乎是紧贴着她的耳朵说出这句话。蛇尾尖角轻轻扫过她脚踝,暖洋洋的吐息喷洒在耳膜与脸颊,带来一阵阵痒意,“这么久不见,有没有想我?”
她说得温和柔媚,笑意浸在每个字里头,任何人听了都会忍不住脸红。不等林妧回答,蛇女再度悠然开口:“为了庆祝平安归来,我有个小礼物要送给你。”
林妧眨眨眼睛:“礼物?”
娜塔莉娅笑着将她放开,捏一把小姑娘柔软白皙的脸蛋:“姐姐要亲自下厨给你做道菜。”
*
娜塔莉娅要做的是糖醋排骨。
据本人所说,虽然没有实际操作过,但她已经对照着烹饪视频学习了不下二十遍,就等林妧回来后大显身手。
制作糖醋排骨的原料是厨房冰箱里的猪肉,自从来到收容所,林妧每次打开冰箱都能看见那堆摆在原地的鲜红肉块,一动不动,从没见数量变少过哪怕一点点。
估计再放上几年,它们都能化成精了。
“排骨不知道放了多少天,没关系吧?”她顿了顿,一本正经地补充,“我听说收容所基本以蔬菜沙拉为主食,肉制品估计没怎么用过,可能已经闲置很久了。”
“没关系。”
娜塔莉娅信誓旦旦:“厨房里的蟑螂和老鼠吃了那么久,不也活得好好的么,死不了人。”
林妧:?
林妧,震惊了。
不管待会儿这道食物变成什么样子,她就算是饿死,从这儿跳下去,也绝对不会吃上一口。
绝!对!不!会!
糖醋排骨的制作方法并不算太难,第一个步骤是将排骨切成小块。
娜塔莉娅平日里全靠一口尖牙发动对猎物的袭击,几乎没有用过刀具。此时挥动手臂砍动排骨的动作生疏又狰狞,不像是在做饭,倒是与《八仙○店》里主人公剁人肉做叉烧包的姿势有几分重合。
这叫什么,胎死腹中,出师未捷身先死。
林妧觉得,这道菜注定是好不了了。
把切好后歪歪扭扭的畸形肉块放入冷水下锅去除腥味,水开后捞出备用。接着在锅里加入适量食用油,倒上冰糖翻炒,等冰糖颜色逐渐变黄,就可以放入排骨裹糖。
娜塔莉娅很有闲情逸致,不忘了给身旁的林妧讲解步骤:“然后依次加入生抽、老抽、醋、白糖和盐调味,没有盐的同学,可以用讨厌的人的骨灰代替喔。”
……说出了让人震惊的发言!画风突然就从美食向日常变成了鬼故事!而且你的生抽绝对放多了吧喂!所有肉都被染成纯黑色了啊!
加完佐料炖煮后收汁至粘稠,就可以宣告大功告成。林妧神情复杂地注视着锅里一团漆黑的不明物体,浓烈的生抽味与糊掉的焦臭气息随着浓烟冒出来,活像一堆蠕动的黑泥。
“好啦。”娜塔莉娅心满意足,将不明胶状物体盛进盘子,“虽然外形不太好看,但味道是一定能保障的。拿出去给大家尝一尝吧。”
*
德古拉、陵西与阿水围坐在餐厅中央,静默无言地凝望着一盘黑色浆糊。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今天他们就算是生死之交的三结义了。
三双筷子一起伸向盘中,然后颤巍巍把肉块放进嘴里。
糊掉的焦味瞬间填满整个口腔,令人联想起腐烂的动物尸体味道,紧接着是无比剧烈的酸与甜,归功于过量的生抽、醋与糖。
德古拉五官缩成一团,浑身痉挛不止。
作为一个吸血鬼,他还是头一回觉得自己离死神这么近。
嚣张跋扈的生活区霸主娜塔莉娅笑着开口,目光顺势落在最左边的陵西身上:“怎么样?说说想法。”
“这、这种美味!就像是春天奔跑在甜滋滋的薰衣草花田,天空下着蜂蜜味道的雨,忽然……”陵西神情恍惚,口不择言,“忽然从远方冲出一群出栏的野猪!它们踏踏踏地跑进我的嘴里,一时间群猪奔腾,和雨点一起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喂!停下吧,求你停下来吧!这并不是什么美好的意象啊!被野猪踏嘴什么的听起来也太可怜了!
可怜小朋友词汇贫乏,实在无法继续折腾这苍白无力的彩虹屁,干脆破罐子破摔:“简直好吃到头掉!干了这碗断头饭,来生还做异常人,我先掉为敬!”
然后就是脑袋落地的咕噜声,滚落在地板上的人头面容扭曲、脸色惨白,看起来异常恐怖。
一号选手真·吃饱上路!居然直接说出了“断头饭”这三个字!这是何等的勇气与毅力啊!
德古拉被他一系列操作震撼得目瞪口呆,连嘴里难以忍受的气味都仿佛淡了许多,与此同时又听见蛇女含笑的声音:“小朋友真可爱。你觉得味道怎么样,阿水?”
“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不对。”二号选手阿水眼珠子咕噜咕噜转,“陌上初逢,人生若只如初见,不恋尘世浮华,不写红尘纷扰,只愿沉醉于此间肉香。浮世万千,吾爱有三,日月与排骨,朝为日,暮为月,排骨为朝朝暮暮。”
完全听不懂啊!虽然他好像的确说了一大堆,但这些字组合在一起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啊!欺负他是个外国人吗!“排骨为暮暮朝朝”这种话是认真的吗!
德古拉表情管理彻底失败,神情呆滞地看一眼林妧。
很好,她的眼睛里也全是大大的疑惑。
娜塔莉娅皮笑肉不笑:“全是套话,别吃我的糖醋排骨了,回去跪搓衣板。”
阿水眼睛一耷拉,尾巴一摆,做出伤心欲绝的模样,然而这幅假象在他转过身的瞬间便一举崩塌——
鳄鱼的嘴角情不自禁咧开老高,用尽全身力气才不让自己因为偷笑而发抖。
没错,他在狂笑,真的在狂笑!
二号选手虽然淘汰出局,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用继续遭受折磨的他才是胜利者!
激烈的脑内讲解愈演愈烈,德古拉的思绪如同飞奔骏马一发不可收拾,因此在自己被娜塔莉娅点名时毫不犹豫就开了口。
“娜塔莉娅小姐的这份糖醋排骨令我永生难忘!”
(唉,的确是永生难以忘怀了。)
“从外形来看,小巧精致的排骨色泽红润,包裹在外面的浓汁就像鲜亮的琥珀,让人一看就充满食欲。”
(必须忽略那些粘在表面黑漆漆的不明物体,还有排骨被切得奇奇怪怪的形状。不然他第一眼还以为是把焦炭给烤了吃。)
“放进嘴里品尝,会发现酱汁酸甜适中,浓稠度正好,不会因为太干或太稀影响口感。酸、甜、咸三种不同的口味搭配恰到好处,吃进嘴里最初酸香开胃,品尝后会涌来清甜回甘,鲜嫩紧致的肉香随着咀嚼慢慢渗进口腔每处角落,让人欲罢不能。”
(三种口味比例还行,就是总量全都超标了,吃起来不能用“欲罢不能”形容,简直是“欲/仙/欲/死”,让他差点离开这美丽的世界。)
三号选手德古拉,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最终得分:一百分。
德古拉对自己的回答很满意,娜塔莉娅也被他的真情实感感动得勾起嘴角。
正当伯爵先生打算功成身退,猝不及防听见那道魔鬼般的女声缓缓开口,她说:“德古拉先生,既然你这么喜欢它,我就把整盘糖醋排骨都送给你好了。慢慢吃,不着急,我在身边等你。”
哦豁,翻车车。
即使这样,也要笑着活下去啊。
“不是自夸,如果要拍一部华国版本的《经常请吃饭的漂亮姐姐》,我还是挺适合女主角的。”娜塔莉娅自顾自开口,媚眼如丝地斜睨他一眼,声线妩媚且柔和,“你说呢?”
德古拉双眼失去神采,接过她递来的筷子。
这哪里是甜甜蜜蜜的韩国爱情电视剧。
这分明是惊世骇俗的集大成之作,名为《最后的晚餐》。
他吃得肝肠寸断,另外三个吃瓜群众倒是看得开心自在。
林妧没心没肺地在一旁看热闹,冷不防听见一道熟悉的少女声线,带着轻微的迟疑与惊恐:“姐姐?”
她应声抬头,与站在餐厅入口处的叶漪四目相对。
新进入收容所的异常生物会经过一段时间的危险性检测,如果通过测试,就能前往生活区居住,想必她已经获得了许可。
在把叶漪从古宅带回收容所前,林妧曾信誓旦旦地告诉她,生活区的住民友好包容,一定能与她和睦相处。然而等小姑娘亲身体验,却惊愕不已地看见——
一只站立着偷偷狞笑的鳄鱼。
一颗掉落在地、面部抽搐的人头,不时幸灾乐祸地咯咯笑出声。
人身蛇尾的女人,还有正在吃黑乎乎煤炭的男人。
叶漪:……?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个故事来自《挪威的森林》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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