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儿!沙场之上十荡十决固然痛快,但不过是寻常武夫手段,充其量也就是先锋之才。
我辈为将固然要摒弃杂念一心杀敌,可是为人却总要多些考量,不可妄自送了性命。”
军帐之内,裴仁基看着也面前一脸茫然的儿子,语气中满是叮嘱关爱之意。
“你麾下那支甲骑乃是魏公的心头肉,若是损伤太过,纵然有功也不足以抵过。
何况今时不同往日,主公于这支甲骑看得更重。
徐乐不死不过无功,甲骑折损则是死罪。
今日若真放你和玄甲骑拼杀,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两败俱伤。
到时候就算你真拿了徐乐首级回来,自己的脑袋也保不住。
若不是为父掌兵,你的性命多半就要稀里糊涂送掉了。”
“既然如此,主公为何?”
“不如此何以服众?
空耗兵马一无作为,下面的人又怎么会答应?
主公再怎么样,也不会寒了部下之心。
内军甲骑出阵便是主上对三军的交待,但是我辈身为主将,也要对主上有个交待。
就算你今日真的不顾性命冲阵又能如何?
你部下那些甲骑是否会随你卖命,谁又说得准?
你是他们的主将不假,可是带兵的军将还有陈智略、尤奋威!他们哪个不是主公心腹?
到时候那些甲骑听谁的,谁又说得准?”
裴行俨看着老父,眼神中满是疑惑。
他不会怀疑父亲的眼力和判断,可是却无法相信这个结果。
若果真如此,那主公如此安排又为了什么?
再说父亲既然看明白这一点,又为何白白丢出那几千步卒?
“糊涂!你没看到那些兵马里出了多少降兵?
这些兵马虽是按着官军编制,但是出身都是绿林。
内中不少军将乃是翟让一手提拔,兵士中更有不少受过翟让恩惠,虽不算翟家嫡系却也是能为其舍命的义勇。
这等人折损再多,主公也不至于怪罪。
再者说来,绿林中人不管如何行事,总要把个义字挂在嘴上。
如今屈膝降敌,义字何在?
折了他们的锐气,比要了他们的性命更甚,主公虽不能因此贲赏,却绝不会因此降罪。”
裴行俨只觉得遍体生寒,本是勇武绝伦的虎将能臣,此时却觉得周身无力,乃至维持跪坐姿态都已经成为一件极为吃力之事。
哪怕是当日与宇文承基这等虎将厮杀时,哪怕再如何用力如何危险,他都没有这等绝望,更不会感到如此恐惧。
刹那间裴行俨只觉得自己身处的军帐变成了无尽深渊,举目四望尽是黑压压一片不见半点光明。
从何时开始,瓦岗军变成了这副模样?
这还是自己知道的那个揭竿而起,天下不甘于臣服杨氏父子苛政的豪杰主动投奔之处?
还是那个哪怕身处绝境也不衰不馁,不分尊卑无分贵贱,任意几人都能围坐篝火旁取暖笑骂,勾画自己富贵之后如何过活的瓦岗军?
这样的军伍,这样的主上,为他卖命到底是为了什么!裴仁基一声叹息:“你我父子本就是降将,与绿林中人不是一条心。
这既是祸胎却也是个福缘,正是看重这一点,主公才让为父执掌兵柄。
然则今时不同往日,兵权或许就是取死之道。
要想保全家人及自身性命,就得万事多想想。
不能再像过去那般仗着本领肆意为之。
你得明白,主公已经不是当初的魏公,瓦岗也不是翟让那时的样子。”
“就算如此,这仗总得打赢才是。”
裴行俨努力让自己的思维回到武人本份上:“洛阳不克玄甲不除,则万事休提。
把兵马都折损光了,我们又拿什么争夺天下?
主公又怎么坐稳天下?”
“兵马自然是有的,别忘了我们手上那支精兵。
主公并非翟让,他从心中就不喜草莽中人。
只不过迫于时势,不得不暂且与他们周旋。
自大破骁果之后,便有了以兵代匪的更易之心。
何况眼下情形有变,更是到了非易不可的地步,于主公而言这也是必行之道。
这些人的心性咱们都知道,哪里是好相与的?
欲行大事必用非常手段,不过是早晚的分别罢了。
徐乐的玄甲骑其实正是一口快刀,省了主公不少手脚。”
“胜不过玄甲一切都是枉然!”
“又怎么会胜不过?”
裴仁基苦笑一声:“沙场上的胜负,从来也不是靠一二猛将的勇力胆气所能决定。
玄甲虽勇不过孤军,主公大军在手怎会不胜?
我让你仔细观看玄甲军阵杀法,就是让你出手之时能够赢得干净利落。
尽量保全将士多立功勋,让主公看到咱们父子的手段。
我们既不是单雄信亦不是秦叔宝,和翟让的纠葛不深。
只要让主公看到咱们的手段,就不至于赶尽杀绝。”
裴行俨原本认为父亲所作一切,不过是为了取悦于李密,日后于新朝高官厚禄。
嘴上不说心中却自有不甘,可是听到这里才知种种筹谋居然只为自保?
他不由得瞪大眼睛看着父亲,目光中满是疑惑。
裴仁基摇头道:“你还没明白?
主公今非昔比,所行之事皆非常人手段,其结果势必非常人所能料。
若是我所思不差,只怕一场腥风血雨刚刚开始,还不知道要填进去多少人命才能让主公满意。
风高浪急之时,太过惹眼或是太过庸碌都不是好事。
为父如今手握重权,难保不为人所忌。
只能靠你的本事,求一个保全性命。
至于说建功立业,那纯粹是痴心妄想,为父也没有那等心思,你倒是不必多虑。”
“阿爷,我们真的能胜?
军心不稳人心不定,主公又是这等心思,这仗我是看不到盼头。”
“能,一定能。”
裴仁基语气坚定起来:“咱们这些时日并非虚耗时光,主公之所以不急着进兵,并非是无计可施而是在等。”
“等什么?”
“等一个变数。
如果为父所料不差,变数多半就在这一二日间便会有分晓!到时候便是大获全胜之时!玄甲骑、徐乐充其量不过是一勇之夫,于权谋手段面前,他那点勇力,又能顶什么用?”
裴仁基说话间目光掠过儿子看向帐门方向,仿佛要透过帐篷穿破云雾,直抵茫茫天外。
自言自语道:“无敌斗将、五虎将军,提起来威风八面,在真正的大人物眼中,不过是小儿把戏,根本上不得台面更不会为那些大人物记住。
记住为父的话,既为斗将便牢记自己武夫本分,切不可自视过高,否则便要大祸临头”“大祸临头!此番孤不单要徐乐大祸临头,也要李渊拱手来降!”
李密军帐中,这位即将踏上至尊宝位的瓦岗之主,终于放出了他的狂态。
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随后便将手中金杯随手丢弃于地,紧接着便用手掌轻拍身边人的肩头:“伯当,我说什么来着?
此番大计已成,这天下已入我囊中!这回你总该放心了吧?”
此刻李密帐中只有他和王伯当两人,就连心腹谋臣房彦藻也不在身边。
王伯当也知,李密之所以如此,原因是两封密报,其方向都是潼关一侧,不过来源不一。
身为李密的心腹武臣,王伯当眼下掌管瓦岗军情传递,所有细作送来的消息或是各处密报都要经过他手转交李密,是以对信息来源最清楚不过。
这两份密报一份来自潼关一侧山中徐世勣、秦叔宝,另一份却是来自河东。
前者还好,后者却是基本搭上了李密经营有年的河东情报网,才把消息送出来。
从此之后瓦岗在河东基本就成了睁眼瞎,于消息已经一无所知。
付出这么大代价传递而来的肯定是重要情报,但是具体内容为何王伯当就不知晓,只是从常理分析肯定是河东的消息重于潼关。
可是从李密的反应看,似乎两份情报竟然不分伯仲,效力基本相当。
饶是王伯当文武双全,却也分析不出徐世勣那边立下什么功劳,能让李密这么欢喜乃至到了失态的地步。
李密也不让王伯当猜测下去,主动分说道:“徐世勣那班人着实有本事,真的给孤送了一份大礼。
你可知他们拿住了哪个?
哈哈!怕是你做梦都想不到,他们居然拿住了李渊的女儿,那位李家九娘!”
王伯当一时没弄明白,一女子何至于让李密欢喜如此。
李密则拍着王伯当道:“要破玄甲骑,便着落在这个女子身上。
贤弟且辛苦一遭,把那小娘带到军中,孤自有用处。
对了,带上那个主。”
“啊?”
“孤这是为了贤弟着想,今时不同往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你带上他便是个凭仗。
孤知道你念旧,但是大事当前顾不得许多。
切记,一定要把人带到军中,此番能否破玄甲得洛阳,便着落在这女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