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安侯府萱茂堂,房屋中间一张黑酸枝红木三屏风式镶黑白大理石罗汉床上,太夫人头靠床背,闭目养神。鲁夫人在旁小心翼翼的侍立,一句话不敢说。
“你慌什么?”太夫人也不睁眼,缓缓说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儿媳妇,主持侯府中馈十六年,这么点子事情便慌了手脚,真真是个沉不住气的。”
“我才活了多大,能经过什么事,知道什么轻重?少不得要娘多指点我。”鲁夫人一边陪笑说着,一边红了眼圈,“若侯爷只是把她养在别院倒也罢了,偏还说定要把她所生的女儿接回来,说……”
太夫人慢慢睁开眼睛,问道:“他说什么?”鲁夫人强忍住眼泪,“他说,那位才是他的嫡长女,解意,解意只是次女。”想到傅深执意要接回谭瑛生的女儿,鲁夫人真是无比烦恼,嫡长女的身份,哪里能轻易让人。
太夫人重又闭上眼睛,半晌不说话。鲁夫人默默在旁拭泪,并不敢哭出声来。房内只有婆媳二人,此时寂寂无声,窗户边大案几上一只双耳三足龙泉青瓷哥窑香炉,静静吐着悠长的香烟。
良久,太夫人方闭目问道:“那孩子,叫什么名字?”鲁夫人心中恨恨,却也不能多说什么,只恭谨回道:“侯爷说,那孩子名叫解语。”
房间内又寂静下来。鲁夫人不知道婆婆究竟做何打算,在旁惴惴不安的猜想:难不成,太夫人也想认回那个叫解语的女孩儿?说起来确是嫡长孙女,可,太夫人一向很不喜欢谭瑛啊,又怎会想认回孙女呢?
“到底是傅家的骨肉,不能任她流落在外头。”太夫人终于做出了决定,“不拘哪个姨娘名下,认回来罢。你出面给她寻个好人家,我贴补她一副妆奁,傅家,也算对得起她了。女孩儿家,不就是图着带副丰厚妆奁,嫁个好婆家,安安生生过后半辈子。”
太夫人本是晋国公府嫡女,出嫁时真称得上十里红妆,这几十年利息生发下来,想必更为可观。想到太夫人的私房要被分走,鲁夫人未免心中不快。转念一想,还是名份更要紧,认回一个庶女而己,不妨碍到解意便好。忙恭恭敬敬答应了,“是,还是娘想得周到。”
太夫人自得的一笑,把这件事放下,问起家中事务,并人情往来等。特意提及,“后日靖宁侯府太夫人过寿,寿礼可备齐了?”鲁夫人忙回道:“齐了。”从袖中取出礼单,一一报了出来,“百子千孙炕屏一对,花开富贵玻璃扇屏一对……”,太夫人含笑夸奖,“这份礼备得极好,极体面。”
傅解意已是十六岁了,挑来拣去的还没说下人家。前些时日英国公府的赏花会上,靖宁侯夫人拉着傅解意好一番亲热,好一番夸奖,还私下里跟鲁夫人流露出正为岳家老二岳霆婚事犯愁的意思,鲁夫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心里也颇有几分愿意。
靖宁侯府的门弟、家风、权势,自是没的说;岳霆更是年轻有为,如今已是正三品指挥使,将来肯定前途无量;只有一点不如意的地方:岳霆是次子,继承不到爵位。心肝宝贝一样的长女,鲁夫人本是舍不得嫁给次子,也跟傅深商量过,傅深没好气,“男人没本事,才要靠着祖荫过日子;男人若有本事,能不能袭爵有什么干系!”鲁夫人想想也对,只要男人有本事,功名利禄都能挣来。此后鲁夫人以这门亲事很是上心,靖宁侯府太夫人的寿礼,备得很隆重。
“后日,带上解意、解忧、沐哥儿媳妇、济哥儿媳妇,留下涛哥儿媳妇、润哥儿媳妇看家。”太夫人吩咐道。鲁夫人忙应道“是!”见太夫人没有旁的吩咐,又说了几句闲话,方告退出来。
傅深有十九个儿子,除鲁夫人亲生子傅子浩之外,其余的都是庶出。庶子中最出色的庶长子傅子沐,是从小服侍傅深的通房丫头所出,出身虽然低微,人却精明能干,十二岁起便跟着傅深驻守边关,如今已是二十五岁,早已成为傅深的左膀右臂;傅子济、傅子涛、傅子润都是良妾所出,比傅子沐略小几岁,也都二十出头,都娶妻成家了。
“后日是要带上解忧,还有你大嫂二嫂。”回房后,鲁夫人有些闷闷不乐的告诉解意。她真心不待见解忧这庶女,还有傅子沐、傅子济这些羽翼已成的庶子。
傅解意见母亲似有不快,体贴的走到身旁替她捶背捏肩,“娘,弟弟字越练越好了,赶明儿拿给您看看。”鲁夫人笑了,“那可是好。只是你弟弟身子不好,莫累到他。”自己这宝贝女儿,又知道孝顺娘亲,又知道友爱弟弟,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女子呢,那个叫什么解语的丫头,哪里能比得上?算了,不想她了,认回来也是一介庶女,不足为虑。鲁夫人和解意笑意盈盈说起话来。
当阳道。
安汝绍拉着漂亮小姑娘的手,两人一起跑了进来,“姐姐,姐姐,我跟小白说,姐姐煮的鸡丝面,可好吃了!”两个孩子都一副谗猫相,很可爱。解语蹲下身子,笑咪咪答应他,“姐姐煮给你们吃。”安汝绍和名叫小白的漂亮小姑娘同时欢呼,然后又手拉手跑出去玩了。
“让厨房的人做罢。”张雱见解语真张罗着去厨房,忙劝阻她,她这样娇滴滴的姑娘家,怎么能去厨房那种地方呢。
解语笑着摇头,“汝绍嘴很叼,是不是我煮的,他能吃出来。”
“哎,我也爱吃鸡丝面。”见解语还是去了厨房,张雱在她身后叫道。
解语笑吟吟回头,“喂,我多煮一碗给你。”
午饭是解语张罗的,摆在侧间。张雱、解语、安汝绍一桌吃饭,那四个小孩在外间矮桌边聚餐,小孩吃抢食,四孩吃得很欢势,安汝绍只吃了两口饭,就开始心不在焉了,频频向外间张望。“想跟他们一起?”解语体贴的问他。安汝绍眼珠转了转,老实承认,“想。”
解语笑笑,起身把他从椅子上抱下来,“去吧。”安汝绍响亮的答应一声,跑出去了。一旁侍立的采绿冲身边两个小丫头使个眼色,两个小丫头忙跟了出去侍侯。外间变成五个小孩抢着吃饭,场面颇为壮观。
张雱吃了三大碗面,“真好吃!”解语看看外间的弟弟,看看身边的大胡子,唉,一个个真是太能吃了,养活不起了简直。
“从前在杏花胡同的时候也是这样,有邻舍差不多大的孩子一起玩耍,一起吃饭,弟弟会特别高兴。”解语说着说着,情绪忽然有些低落。原本亲亲热热的一家人,如今父亲还在狱中,母亲被一个偏执狂劫持,自己带着弟弟,一家人倒分成了三处。
救出谭瑛的法子倒是很多。只是傅深那种“我便是死了,也不放你们走!”的偏执,很是让人难办。可以想见,不管是否救出谭瑛,傅深往后一定会和自己母女二人纠缠不清。唉,长到十六岁,突然又冒出一个爹,想想就头疼。
张雱看在眼里,猜她是牵挂父母,搜肠刮肚想要说些宽慰的话,却又想不出什么好的,有用的,“哎,那个,汝绍喜欢跟小孩子一起玩耍,要不,多买几个机灵的陪他玩罢。”
解语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多买几个孩子?大胡子也是这么爱买卖人口的人吗?张雱仿佛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急忙说道:“今年天灾人祸不断,好多老百姓过不下去了,卖儿卖女的。咱们真买几个孩子,倒是给了他们活路呢。”
“有这么凄惨?”解语楞了楞。从前的解语是位静处深闺的温柔娴静女子,对时事知之不多。自己穿过来后虽是一路从西京来到京城,可大多数时候都是大胡子在打点行程,自己安坐在马车中,并没有看到多少丑陋现实。
“真的很凄惨。”张雱声音低沉,“常有饿死人的,我都不忍心看。”二人沉默半晌,张雱又补上一句,“我那帮兄弟们,个个都是实在活不下去了,才做了盗匪的。”解语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人家是活不下去了才做盗匪,这位,阔少爷舒服日子过腻了,做盗匪玩。
“我不是玩。”张雱跟她很有默契,“我是真的看不过去,吏治腐败,贪污横行,我做盗匪,是替天行道!”解语微微一笑,大胡子倒是真是有几分古道热肠,有几分侠肝义胆。反正他老子权势大,怎么胡闹都有人替他兜着。
张雱轻轻说道:“他,我是说我爹,怕是要去打仗了。”解语身子一震,“打仗?”战争总是危险的。
张雱面色凝重,“陕西、浙江、山东、宁夏、福建,好几个省都有匪患,越闹越厉害,不只是占山为王,竟开始攻打州府!朝廷派兵清剿,大败,好几员朝中老将都折在盗匪手中。实在不行,只好像他这样的重臣亲自出马了。”
原来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接近于乱世!解语一阵迷茫。二人默默对坐,各自无言。
“那个,你煮的饭真好吃。要不你再做些,我送去给伯父?”张雱打破沉默,说道。安瓒的官司,据说是跟杨首辅有干系,怕是要费些周章,眼下只能想法子让他在狱中过得舒适些。
“好啊。”解语一口答应,果然做了几样安瓒爱吃的小菜出来,张雱快马去了一趟大理寺,回来后满面笑容,“伯父只尝了一口便知道‘这是解语做的’,全吃完了!大夫说,伯父身子已是好转了,无甚大碍。”前阵子安瓒进食很少,这些时日总算慢慢恢复了。一个人只要胃口好能吃饭,大抵上是没事的。
大胡子的笑容,让人心中暖暖的,解语微笑道:“如此甚好。”和诏狱的惨酷相比,大理寺监狱还不算太黑暗,张雱又不惜重金四处打点过,安瓒暂时是安全的。
事实并非如此。张雱离开大理寺监狱后,傅深来了。他怒视着安瓒,恨不得将他一寸寸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