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意……容意!”
燕容意猝然惊醒,发现自己已经被师弟和师妹连拖带拽到了洞府内,身着漆黑道袍的承影尊者正蹙眉立在他身前,伸手向他探来。
“师父。”燕容意连忙跪在地上,“徒儿无事。”
承影尊者抿唇不语,面上没什么表示,实则心里隐隐有些不满。
白霜和忘水将燕容意扶进洞府时,连凌九深都吓了一跳。
他不苟言笑的徒弟满面苍白,额角滚下大滴大滴的冷汗,白柳跟在后面焦急地问:“大师兄是不是练功出了岔子?”
修行之人,走火入魔,算是常事。
凌九深立刻想要替徒弟诊脉,不料,燕容意回神以后,直接跪下,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他的手。
“徒儿……徒儿练剑时分了心。”燕容意的目光落在凌九深墨色的袍角上,眼睛又干又涩,语气平静,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难道连他身为天下第一剑修的师父,也是炮灰吗?
可他不敢抬头,生怕师父面上也有两个漆黑的字——炮灰。
燕容意拿到《攻略》很多年了。
他早知道自己是故事的“主角”,并且游刃有余地完成着不同的剧情,就算偶有失手,天道也会自行弥补残缺的剧情,所以他的目光从未在身边的“炮灰”上停留。
没必要。
从未有“炮灰”影响剧情的发展。
但是,就在刚刚,一个可怕的猜测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就像那道劈在仙鹤身上的天雷,他以为自己是气运之子,躲避了所有的灾祸,事实上,同样的灾祸并没有消失,而是落在了与剧情不相干的“炮灰”身上。
他们从生到死,在书中没有只言片语,所以连死,也只能死得悄无声息。
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弥补主角犯下的过错。
是他们撑起了看似合理的情节。
燕容意迷茫了。
南招提寺的佛修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他把这个世界当做一本书,冷漠地活了许多年,可这个世界……也是真实的世界啊!
他身边的人是活的,脚下的草是活的,连擦肩而过的一只此生再也不会相遇的鸟,也是活的。
难道因为他们活在一本书里,不是主角,就注定当炮灰吗?
不,肯定不是这样的。
跪在地上的燕容意攥紧了拳头。
……成天追着他切磋的白霜,沉稳干练的忘水,痴迷炼丹的白柳,烧成锦毛鸡的扶西,还有他冷若冰霜,实在极其关心他的师父。
这些都是他至亲至爱之人,不是炮灰。
燕容意想通以后,心绪重归平静。
他冷静地站了起来,毫无波澜的目光落在白霜等人身上:“我已无大碍。”
白霜心大,拍着胸脯感慨:“大师兄,你刚刚的样子实在是吓人得紧。”
紧接着自言自语:“果然修为越是高深,走火入魔时,越可怕。”
白柳比哥哥细心多了,非但没有放心,还走到燕容意面前,凑近了瞧他的神情:“大师兄,走火入魔不是小事,这几天你就在师尊的洞府内好好休息吧,我去给你炼制丹药。”
“丹药丹药,你怎么又在研究丹药?”已经走到洞府前的白霜闻言,脚下一转,又绕了回来,扯着妹妹的衣袖往洞府外走,“你要是把研究丹药的时间花在练剑上,早就成为执法者了!”
忘水望着这对兄妹,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完,转身对燕容意行礼:“大师兄好好休息,我去陪白霜切磋剑法。”
言罢,转身离开了洞府。
只是,忘水背过身后,面上温和的笑意一点一点消散,他阴郁的目光落在白霜和白柳身上,捏剑的手收紧。
燕师兄走火入魔之前干了什么?
他看见了那只奄奄一息的仙鹤。
难道那只仙鹤有什么玄机吗?
忘水悄无声息地踏上飞剑,身影消失在了云层后。
落在洞府外的树上休息的扶西似有所觉,望着忘水离去的方向,喃喃自语:“忘水这么着急,是要去哪里啊?”
困倦的重明鸟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将小脑袋塞进羽毛里,与周公会晤去了。
浮山上春去秋来,一晃又是许多年。
开阳长老收的小徒弟长大了,比燕容意还沉默寡言,成日板着脸在太极道场上练剑。
燕容意有凌九深亲自指点,不再去上早课和晚课,连太极道场也少去了,偶尔路过一回,见到殷勤,还愣了愣。
当初瘦骨嶙峋的小乞儿,如今已经成了剑法精纯的剑修。
殷勤瞧见燕容意,手忙脚乱地收剑行礼:“大师兄。”
“嗯,你是殷勤?”燕容意停下脚步,望着面前穿着黑色劲装的少年,面露微笑,“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殷勤垂着头,结结巴巴地答:“好……多谢大师兄关心,我一切都好。”
“……开阳长老待我很好,各位师兄师姐也好。”
“……浮山上有的吃有的喝,比我在凡间好多了。”
“……浮山上的剑修都是好人!”
殷勤一紧张,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燕容意忍不住笑出了声。
殷勤立刻回神,涨红了脸,再也不肯多说一句话。
殷勤在太极道场上练剑,是有私心的。
几年前,燕容意会和所有的师弟师妹一道上早课和晚课,届时,殷勤只需拖沓些,就能看见坠在人群后,走得不紧不慢的红色身影。
他的大师兄燕容意,几十年不变,依旧是风华绝代的红衣剑修。
而他,也从懵懵懂懂,一无所知的凡人,成长为了开阳长老座下,最令人敬畏的徒弟。
其他弟子都说,殷勤在人间当过乞儿,苦怕了,所以格外珍惜修炼的机会。
他们说得对,也不全对。
只有殷勤自己知道,他发疯了一样修炼,是为了离大师兄近一些,再近一些。
成为白袍弟子还不够,还要成为执法者。
那样,大师兄就会多看他一眼了吧?
他日复一日地在太极道场上练剑,寄希望于燕容意的目光能在自己的身上多停留一会儿,甚至为此,换上了不同于寻常弟子的黑色劲装。
可是燕容意非但没有注意到他,甚至连早课和晚课都不上了。
殷勤消沉了几天,重新振作。
燕师兄是承影尊者的徒弟,本与他们不同,一直与他们一起上课才奇怪。
殷勤又回到了太极道场上,认真练剑。
只有成为白袍弟子,他和燕师兄接触的机会才会越来越多。
“你的浮山剑法练得不错。”燕容意在殷勤身上看见了当初的白霜的影子,“每天都在道场上练剑吗?”
殷勤心里狠狠一震,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勤奋,真的能被大师兄看见!
他将头垂得更低,可惜依旧遮不住通红的耳朵。
燕容意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抬手拍了拍殷勤的肩膀:“你很好,我会和开阳长老说,给你换身衣服。”
“大师兄?”殷勤不可置信地仰起头。
燕容意抬手,将一根手指竖在唇前。
殷勤又红着脸低头:“大师兄,我明白了。”
这是要让他当白袍弟子呢!
“明白就好,不要懈怠。”燕容意说完就离开了太极道场。
他不是无缘无故去和殷勤说话的。
实在是旧一代的执法者中,还有三位没被换下来,几位长老天天在凌九深的洞府门前长叹短嘘。
这两年,连白柳都接过了执法者的面具,要是扶西能修炼出人形,燕容意恨不得把面具扣在他的“鸟脸”上。
殷勤是个好苗子,再熬几年,绝对能担起执法者的责任。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回到洞府,浑身雪白的仙鹤款款落下,将嘴里衔着的信交到他手上:“燕师兄,这有一封关凤阁阁老写给承影尊者的信,劳烦转交。”
“好。”燕容意接过信封,揉了揉仙鹤的脑袋,在洞府内寻到了凌九深,“师父,关凤阁的阁老给您寄来了信。”
凌九深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随手接过信封,往边上一丢:“容意,你到为师身边来。”
他依言走过去。
凌九深冷不丁攥住他的手腕,冰冷的手指宛若五条灵活的蛇,不等他挣扎,就闪电般缩了回来。
凌九深锋利的眉紧蹙:“怎会如此?”
“师父?”燕容意有些手足无措,另一只手按着被师父摸过的皮肤,指尖微微颤抖。
寒意化为了阵阵热浪,将他的双颊也熏红了。
“为师算不出你的命数。”凌九深并没有注意燕容意不自然的神情,仰起头,琥珀色的瞳孔里弥漫着灰白色的风雪。
燕容意心里一暖:“师父,天机不可泄露。”
“……您就算能算出我的命数,也不该告诉我。”
凌九深不以为然,冷哼:“你知道什么人才会说天机不可泄露吗?”
燕容意摇头,说:“徒儿不知。”
“窥不见天机的人才会这么说。”凌九深语气淡漠而傲然,双手负于身后,“修行本就是逆天而为,窥一窥天机又何妨?”
燕容意的心绪因为师父短短几句话剧烈地震荡起来,仿佛站在渺渺云海边,身边有无数巨鲲扇动着巨大的羽翼,在雪白的浪花中翻滚。
带着天雷气息的风拂过他的面颊。
就算是天道又如何?
他不信命。
燕容意心中生出了万丈豪情,在察觉到熟悉的灼热之感后,并没有去看新生的剧情。
他不要做被剧情操纵的傀儡。
为此,他宁可舍弃主角的身份。
“明白了吗?”
燕容意收回思绪,恭敬道:“多谢师父指点,徒儿明白了。”
凌九深这才拿起关凤阁的阁老寄来的信,随意拆开,丢给他看。
燕容意手忙脚乱地接住,小心翼翼地展开,凤鸟的虚影伴随着信纸翩翩起舞,最后化为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印在了空白的纸上。
“……我派弟子在槐江之山附近发现一处新的秘境,诚邀各派弟子一同历练……”燕容意一目十行地看过来,挑了最重要的一句话,念与承影尊者听,“师父,关凤阁的阁老想要浮山派的弟子同关凤阁的弟子一同历练。”
“他们会有这么好的心?”凌九深嗤笑一声,挥袖将他手中的信纸震碎成粉末,“不过是担心秘境过于凶险,想拉着我派执法者一起去送死罢了。”
燕容意面无表情地听着,已经不会像多年前那样,露出苦笑的神情了。
这就是他的师父,外人口中凛如霜雪、孤傲绝伦的承影尊者。
……实际上,是个脾气顶顶烂的剑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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