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忘忧谷的鬼修修的是操纵尸骸的罗刹道,忘忧谷周围自然分布着密密麻麻的坟冢。
而坟冢中的痴念怨念汇聚在一起,又形成了众多幻境。
白霜触发的,就是这样的幻境。
燕容意一行人告别忘忧谷的谷主后,被鬼夏带去了住处。
鬼夏依旧鼻孔朝天,一副谁也瞧不上的德行,不过浮山派众人心事重重,谁也顾不上他。
“白霜真被幻境控制住了?”扶西最耐不住性子,一进屋就在屋里踱起步,“也不是没有可能,谁叫白柳已经死了呢?”
“扶西。”燕容意喝断了扶西的话,“慎言。”
扶西撇撇嘴,跑到忘水身边坐下。
忘水揉了揉重明鸟的脑袋,转身望向燕容意:“大师兄,既然忘忧谷的谷主都说白霜被幻境控制住了,我们不如去瞧瞧。”
“不。”反对的,居然是话最少的殷勤。
燕容意循声望去,殷勤羞涩地垂下头:“大师兄,幻境反应的是人心里最深处的欲望,若是白霜师兄被困在里面,我们进去……”
殷勤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是屋中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谁心里没有欲望呢?
燕容意茫然了一瞬,脑海中的空白没有持续很久,渐渐浮现出师父的面容来。
凌九深对于他,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曾经只是剧情中的一环,可在他开始反抗剧情后,凌九深成了唯一一个不会被剧情连累的角色。
……是他在剧情中挣扎的救赎。
过往种种,忽而在他眼前翻涌起来。
仿佛有一口洪钟在燕容意的脑海中狠狠地敲响。
——咚!
他的衣衫被冷汗浸透,狼狈地掩饰着神情的不自然。
那可是他的师父啊!
燕容意痛苦地捂住心口,眼前浮现出凌九深冰霜遍布的面容,同时……也想起了师父柔软的嘴唇。
——咚!
洪钟又是一声响,砸得他血液逆行,肝胆俱裂,皮开肉绽。
燕容意混沌的记忆迟缓地转动起来。
他似乎从出生起,就在魔修的囚笼里,一次又一次地与陌生人刀剑相向。
他手上早已沾满鲜血。
就算没有提前知道剧情,他也是污秽之人……
燕容意心中大恸,吐出一口血来。
“燕师兄!”忘水和殷勤面容一变,齐齐扑上来。
“无事。”燕容意苦笑着将唇角的血迹擦干净,继而闭上眼睛,似乎看见了凌九深立于霜雪之上的身影,然后他强迫自己睁开双眼,“幻境还是要去的,毕竟白霜……还在里面。”
“大师兄,你让我去吧。”忘水咬牙拦在燕容意面前,“幻境迷惑人心,若是我能将白霜带出来,皆大欢喜,若是不能……也好过我们全陷进去。”
殷勤深深地望了忘水一眼,附和道:“大师兄,我也觉得一起进入幻境不妥。”
燕容意沉默片刻,点了头。
他道心不稳,进入幻境只能给几位师弟添麻烦。
于是,第二天一早,忘水在鬼夏的带领下,来到了白霜失踪的幻境前。
鬼夏阴森森的声音从斗篷下传来:“就是这里,我们忘忧谷的弟子是在这里失踪的。不过我提醒你们一句,就算没有失踪,那些从幻境里出来的弟子也都陷入了魔怔。”
“……不知道你们浮山派的剑修有没有本事从幻境中出来。”
“大师兄,我去了。”忘水没有搭理鬼夏的冷嘲热讽,与燕容意告别后,抬腿迈入幻境,身形眨眼间消散在了天地间。
“大师兄。”扶西紧张地拽着燕容意的衣袖,可怜兮兮地问,“忘水会不会出事啊?”
“放心吧。”燕容意安慰扶西,“忘水应该没有什么执念。”
可三天后,忘水失踪了。
殷勤不等燕容意开口,主动进入幻境,三天后,音信全无。
“大师兄。”扶西变回了鸟身,哆哆嗦嗦地蜷缩在燕容意的怀抱里,“我跟你一起进去。”
“你进去能干什么?”燕容意摸摸重明鸟的羽毛,将他拎了起来,“你得回浮山找师尊。”
“让师尊来救你们?”扶西眼前一亮。
燕容意微笑点头,目送扶西远去后,笑意逐渐发苦。
他的师父……
只要剑法出了一点零星的错误,就会将他卷出洞府的承影尊者,若是知道他被困在了幻境里,怕是会气到将他赶出浮山派吧?
那他为什么要扶西回浮山呢?
燕容意抽出了芙蓉剑,在锋利的剑身上寻到了自己的影子。
因为他心里有一点不切实际的期望。
师父……
他压下心头的苦涩,毅然决然地踏入了幻境。
无形的波浪自燕容意身边散去,他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熟悉又陌生的斗兽场。
他手拿一把锈迹斑斑的剑,面前是生着螳螂腿的少年。
燕容意怔住一瞬,半人半螳螂的少年已经冲到了他面前,他狼狈地就地一滚,余光扫过坐满看客的看台,瞳孔狠狠一缩,甚至忘了躲避少年的第二次袭击。
漆黑的道袍无风自动,那张冰雕雪琢的面容隔多远,他都不会认错。
燕容意被凌九深冰冷的目光刺了一下,踉跄着跪倒在地上。
“师父!”他发出了沙哑而绝望的怒吼。
半人半螳螂的少年见状,举起了手中的巨斧,不满地向他靠过来,像是不明白好好的对手为何丧失了斗志,竟不急于将他斩首,而是围着他打转。
这是燕容意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他身为浮山派的大师兄,凌九深唯一的徒弟,实际上是个背负了无数亡魂的魔修。
“喂,你真的不打吗?”少年嘀嘀咕咕地掂量着手里的斧头,“好没意思。”
“好吵。”垂着头的燕容意忽然开了口。
少年套着耳朵凑过去:“你说什么?”
“我说……”他垂着的手,毫无预兆地插进了少年的心窝,“好吵。”
少年嘴角滑下一线黑血,不可置信地望着燕容意,嘴里吐出了无数个“你”,最后轰然倒下。
燕容意抽回了剑,在震耳欲聋的叫好声中,一步一步向凌九深走去。
他的师父就像是云上月,山尖雪,纤尘不染的衣袍忽远忽近,就是不让他触碰。
最后燕容意遥遥跪在凌九深面前:“师父。”
他想问:师父,如果我是魔修,你还会将我当成唯一的徒弟吗?
他更想问:师父,如果我是魔修,你会……亲手夺走我的性命吗?
可凌九深连提问的机会都没有给他,甚至没有将目光在他的身上多停留片刻,就消失在了原地。
燕容意呆呆地跪了片刻,挺直的腰背佝偻了下去。
是啊,凌九深是天下第一剑修,最不喜魔修,又怎么会再看身为魔修的徒弟一眼呢?
是他不配当凌九深的徒弟。
燕容意捂住脸,深深地吸了几口浑浊的空气,最后无声地笑起来。
这大概就是他的归宿吧?
无声无息地死在没人知道的角落里。
无声无息……
不!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宛若恶魔般喃喃:“你是主角。”
燕容意茫然地仰起头:“我是主角?”
“对啊,你是主角。”
眼前的画面忽然飞速褪去,燕容意眨眼间成了浮山派的大师兄,凌九深微笑着向他伸出手:“容意……”
燕容意着魔般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师父。”
冰凉的寒意顺着凌九深的指尖传递过来,他打了个寒战,明知指尖已经覆上了冰雪,却甘之若饴。
多好啊,那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喃喃。
他也跟着说:多好啊。
凌九深不知道他的身份,也只收了他这么一个徒弟。
他是凌九深唯一的徒弟。
“你是浮山派的大师兄,修为不高怎么行呢?”那个声音又开始诱惑他。
燕容意紧张地攥紧了拳头,望着师父含笑的面容,想:对啊,若是他的修为不及普通的弟子,师父肯定会失望。
于是他在那道声音的引导下,不断地获得机缘,直到白柳惨死在秘境内,然后是白霜,再接着是忘水,殷勤,扶西……他们都为了他的机缘,失去了生命。
“不!”许多年后,燕容意站在一片枯坟前,痛苦地捂住了头。
可凌九深依旧微笑着站在他面前:“容意。”
他想握住那只手,可沾血的手重如千斤。
“容意,你不要为师了吗?”凌九深俯身,黑发划过燕容意的面颊,犹如温柔的吻,“来,握住为师的手。”
“师父……”他的目光再次涣散,挣扎着要将自己的手递到凌九深的掌心里。
“对,就是这样。”凌九深眼底闪过暗红色的光,笑容里透出阴沉沉的诡异。
燕容意毫无察觉,可就在指尖触碰到师父的掌心的刹那,芙蓉剑出鞘了。
锋利的剑没入了“凌九深”的心口。
“凌九深”脸上的笑意未变,身影却开始消散。
他不断地重复着:“容意,你不要为师了吗?”
还向燕容意伸出沾着鲜血的手:“来,拔出这把剑,为师就答应你,永远陪在你身边。”
燕容意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来,握住了芙蓉剑的剑柄,手背蹦出了青筋:“你不是我的师父。”
他眼角滑落下一滴泪,近乎是咆哮着喊道:“区区一个幻境,居然敢假扮我的师父?”
凌厉的剑影批碎了无尽的幻境,“凌九深”在燕容意面前溃散成了无数光点。
就如同他的梦,风一吹就散了。
燕容意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身边陆陆续续传来闷哼声。
忘水和白霜跌在他面前,捂着头痛苦地呻\\吟,更多的忘忧谷的鬼修也倒在不远的地方,看上去除了精神有些不济以外,并没有任何不妥。
燕容意以剑撑地,咳出一口血。
幻境虽碎,却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无数伤痕。
师父,师父……
燕容意每念一遍师父,心里就多一道血痕,舌根却是甜的。
“容意。”偏偏那道能轻易牵动他心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燕容意以为自己还置身于秘境。
他冷汗直冒,握着芙蓉剑倏地转身,剑光所到之处,惊起了一片凌冽的光。
凌九深若有所思地挑眉,两指轻松地夹住了芙蓉剑的剑身,额角的发随着剑气肆意飞扬。
“大师兄!”扶西看傻了,慌慌张张地跑到燕容意身后,扯他的衣袖,“你怎么对师尊拔剑呢?你疯了吗!”
“师尊?”燕容意痴痴地望着凌九深,片刻,元神归位,脸上涌起病态的红潮,芙蓉剑的剑柄似乎烧了起来,他一时握不住,“师父……我……”
“容意。”燕容意魂牵梦萦的声音叹了口气,手上用力,直接连人带剑地将他扯进了怀里。
冰雪的气息扑面而来,燕容意仿佛在黑色的道袍中迷失了方向,被凌九深打横抱起的时候,还没回过神。
“你知道……”凌九深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扶西说你陷入秘境的时候,为师有多担心吗?”
——咚。
那口钟又在燕容意的心里敲响。
凌九深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懂了,可结合在一起,就成了一声又一声叹息。
师父在说什么?
他迷茫地瞪大了眼睛,手指攥着凌九深的衣袖,颤抖着,像随风飞舞的枯叶。
他不敢信,不敢听,又舍不得松手,甚至舍不得将目光从凌九深的唇上移开。
再多说一句吧。
燕容意卑微地祈祷,哪怕骂他也好。
师父,把我心里的妄念骂走吧。
可凌九深沉默了。
他将燕容意带回了忘忧谷的谷主给他们安排的住处:“在幻境中看见了什么?”
燕容意浑身一震,扭头不肯说。
凌九深捏住他的下巴,像幻境中那样,逼过来:“容意,又想瞒着为师,嗯?”
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燕容意几近崩溃,甚至想不顾一切地将环境中看见的画面全部说出来,可开口的刹那,又怯懦了。
他舍不得啊……
与其被赶下浮山,他宁愿将这份不论的感情压抑在心底一辈子。
“师父,别问了。”燕容意闭上了双眼,连眼尾小小的泪痣都躲在了眼角浅浅的褶皱里,“求您。”
凌九深沉默片刻,唇角划过一丝自嘲的笑:“好,为师不逼你。”
“……可你总要让为师看看,伤到了哪里。”
燕容意愣了愣。
凌九深的手已经探向了他的衣领:“容意,你总是吐血,为师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