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鸟蹦到承影尊者面前,沉默着将各派写来的信笺收拢到一起。
东方羽生死未卜,由关凤阁牵头的诛魔大会势必照常举行。
燕容意收拢好信笺,又蹦回到凌九深身旁,用柔软的羽毛轻轻地磨蹭师父的衣摆。
刚刚有一瞬间,他担心师父对信笺上的内容信以为真,可凌九深不仅震碎了手中的信笺,还震碎了他们头顶的钟乳石。
……这是承影尊者发火的信号。
“岂有此理,我的徒儿怎么会……”凌九深把燕容意从地上捞起来,抱在怀里似笑非笑地望着鸾鸟的豆豆眼。
……就算真是燕容意下的手,又如何?
凌九深眼底划过一丝漠然。
关凤阁也好,东方羽也罢,都没有他的徒弟重要。
凌九深又抬起头,向洞府外望去。
连这个他亲手创立的浮山派……也不及燕容意。
燕容意当然不知道凌九深心中所想,他又想起了东方羽。
这位关凤阁的大师兄,替他挡了珞瑜一剑,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恢复意识。
若是恢复了……
燕容意心里一紧,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假如东方羽恢复了意识,且愿意为自己作证,那么这个所谓的伏魔大会就没有举行的意义了。
天下修士会同意吗?
想必是不会的。
在燕容意纷乱且包含了无数轮回的回忆里,浮山派身为天下第一剑宗,一直被其他修士忌惮。
他们恨不得除浮山派而后快。
所以没有人会放过诛魔大会的机会。
东方羽死了比活着更好。
燕容意猛地抬起翅膀,从凌九深的肩头一跃而下,居然真的滑行了不小的距离。
他惊喜地扇起翅膀,勉勉强强地飞了起来。
“你要去哪儿?”凌九深冷眼看着鸾鸟扑腾,见他像是要飞,立刻伸手,将他搂入怀中。
燕容意:“啾啾啾。”
——我要去关凤阁。
凌九深冷笑:“不会飞就想跑?”
燕容意:“啾啾啾。”
——可我不去,东方羽会有危险!
东方羽,东方羽,又是东方羽。
凌九深想起那封堂而皇之送到浮山上的合婚庚帖,猛地一挥衣袖,一条细细的银链就出现在燕容意的脚踝上。
而另一端……则拴在承影尊者的手腕上。
燕容意:“……”等等。
燕容意一屁股坐在地上,抬起细细的爪子,狐疑地晃了晃。
清脆悦耳的声响不绝于耳。
链子是条好链子,可……用途明显不对啊!
师父怎么把他拴住了?
燕容意尝试着扇动翅膀,往前低低地飞了一小段距离,可还没等他高兴,就被银链子拖了回去。
燕容意:“……”
燕容意:“啾啾啾,啾啾!”
他只能重新飞到凌九深的肩头,拼命叫着表达抗议。
凌九深全当没听见,还伸出指节修长的手抚摸他的羽毛。
“乖,等你会飞了,我就放你出去。”
可被拴住的鸾鸟怎么可能学会飞行呢?
燕容意……被囚禁在了凌九深的怀抱里。
他目瞪口呆地抬起翅膀,试图用喙将银链子啄断,可凌九深拿出手的东西岂是凡物?
这条银链子甚至可以比拟法器。
燕容意啄得嘴发麻,还是没能将银链子啄断,只能继续去凌九深耳边叫。
“啾啾啾。”
——师父,我要去关凤阁。
“啾啾啾。”
——东方羽是为救我才受重伤的。
“啾啾啾。“
——若是他真的为我而死,我会内疚一辈子。
凌九深把玩着银锁链的手猛地顿住,匆匆撩起眼皮,专注地注视着团在自己肩头的鸾鸟,许久,忽而道:“你尚未化为人形,独自前往关凤阁,我不放心。”
“……此环乃是一个防身法器,你且戴着。”
凌九深手指轻轻一拂,鸾鸟脚踝上的锁链就消失不见,只剩一个细细的银环,隐没在赤红色的羽毛里。
燕容意眨了眨眼,啾啾叫着,向洞府外飞去,生怕师父后悔。
凌九深一言不发地目送他离开,垂下眼帘,手腕上有一条线若隐若现。
套在燕容意脚踝上的银环的功能,当然不是简简单单的防身,而是能追踪灵气。
……也就是说,燕容意就算飞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凌九深的掌心。
*
浮山派的开山大典结束没多久,浮山镇就再次热闹起来。
只是这种热闹不同以往,各派修士神情紧绷,镇上的凡人闭门不出,一场酝酿了许久的诛魔大会即将拉开序幕。
珞瑜就是在这时偷偷潜入浮山镇的。
他冷笑着注视着天空中不断闪过的法宝的霞光,心想,自己找不到燕容意,就让天下人一起去找,天下人找不到,就逼着凌九深去找。
……总有一个人能找到。
珞瑜在寻找燕容意的同时,隐在九霄云外的天道也在找他。
燕容意气息全无,简直和死了一样。
天道哪里能想到,燕容意肉身被毁,灵魂融入了鸾鸟的躯体,早已跳出了“人修”的范畴,自然也逃过了他的探寻。
燕容意还是燕容意,又不是……燕容意。
他就算化为人形,也是修炼成人的灵兽。
正因为燕容意不再是人,尘封的记忆才会苏醒,天道束缚在“人”身上的条条框框才会自行消散。
当然,天道虽然找不到燕容意,它依旧可以轻而易举地寻到珞瑜。
刚迈入浮山镇客栈的珞瑜,后颈忽而蹿过一阵寒意,他迅速隐去身形,御剑飞到人烟稀少的郊外,尚未从芙蓉剑上跳下来,就被手腕粗的天雷从剑身上劈了下来。
“我……”珞瑜伸出焦黑的手,试图从地上爬起来,但是第二道天雷直直砸在他的脊背上,将他死死压在了地面上。
珞瑜不甘心地咬牙,闭上眼睛,承受着天道的怒火。
天道降下了九道天雷,最后留了珞瑜一条命。
因为只有珞瑜能帮他找到燕容意了。
“杀了他……杀了他!”天道想到一种可能,疯狂地怒吼,“珞瑜,我要你杀了燕容意,只要你杀了他,我会满足你所有的要求!”
……只要不是,只要不是……
天道猩红的双眼里弥漫起恐惧,仿佛又看见了千万年前的凌冽剑光。
珞瑜狼狈地坐在地上,用伤痕累累的手背蹭掉唇角的血:“所有的要求?”
“当然。”
“如果我要凌九深呢?”
“这还不容易?”天道不屑得轻哼,天空中浓墨一般的乌云缓缓散去,“我可以创造出无数世界,让你和凌九深当主角……你想要什么剧情,自己写。”
珞瑜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变:“这个世界的剧情呢?!”
他可以书写剧情的书卷先是自燃了一页,继而彻底化为了灰烬。
这个世界还受天道控制吗?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但回应他的却是重新汇聚的乌云和密密麻麻的天雷。
燕容意飞下浮山的时候,正好赶上了最后一道天雷。
他下山的时候,在巨鲲身边耽误了一点时间……因为他差点迷失在雷云中。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燕容意学会了控制翅膀,开始能乘着风平稳的滑行,这才能落在浮山镇外的一株千年古树上,饶有兴致地看珞瑜在地上打滚。
珞瑜身上的白色道袍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被天雷劈成了一片又一片的焦土。
凄厉的惨叫盘亘在树林之上,燕容意静静地趴在树枝上,眼里盛满了淡漠。
他会同情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甚至是魔修……但他不会同情珞瑜。
……主角。
如果鸾鸟能做出表情,那燕容意脸上必然浮现出了冷笑。
最初的最初,他也做过主角。
正因为他成为过主角,他才知道主角背负着怎样的命运。
珞瑜选择了一条和燕容意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不能说珞瑜的选择是错的,毕竟人为了自己活着,也是一种平常的选择。
但珞瑜走过燕容意走过的路,必定意识到了主角的机缘是靠炮灰的死堆积而成。
与其说珞瑜不在乎炮灰的命运,不如说,他从未将忘水,白霜,殷勤……以及这个世界上的人当人看。
在珞瑜眼里,除了“主角”就是“反派”。
鸾鸟黑色的眼里涌起了讥讽,片刻又泛起一丝怜悯。
每一个自以为是主角的人,最后会落得什么下场呢?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燕容意展翅飞到树下。
快被天雷劈得没有人样的珞瑜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黑雾小心翼翼地落在他的肩头:“你……你……”
“燕容意……燕容意!”珞瑜举起双手,焦黑的皮肉掉落在地上,然后变成雾气消散。
他不以为意,依旧向天伸出白骨森森的双手,直到整条手臂都散去,还直勾勾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燕容意……别让我找到你……”
“……我要你死!”
“……全天下的人都要你死!”
燕容意不耐地抖抖羽毛,把翅膀上的草叶抖落,鼓动着翅膀扑腾到珞瑜面前。
珞瑜自然不会在意一只平常到不能更平常的鸾鸟,更何况,他面前的还是一只毛色不纯的鸾鸟。
鸾鸟随处可见,且很少开灵智,就算万中有一开了灵智,也难修炼成人,就算修炼成人……也大多资质平平,和浮山上修炼成人的仙鹤天差地别。
鸾鸟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蹦到珞瑜身边,歪着脑袋看他黑雾缭绕的双臂,然后闪电般跃起,将珞瑜手臂上的残肉啄了下来。
“啊——”珞瑜的双臂虽为黑雾化成,缺一块肉,却依旧会产生剧烈的疼痛。
他再次跌跪在地上,无力驱赶鸾鸟,只能催促黑雾:“去……去把它给我……”
可是鸾鸟已经不见了踪影。
叼着碎肉的燕容意飞进疏林,眼睁睁地看着碎肉在风里泯灭,就像一团水汽,他的翅膀还没碰到,就碎了。
……不是魔修。
鸾鸟眯起了眼睛,用露水反反复复地清洗着自己的喙。
他在成为凌九深的弟子之前,被魔修关在囚笼里,和无数半人半魔的怪物交过手。
他知道魔修的血液是什么模样。
珞瑜……明显不是魔修。
连人都不是。
燕容意洗完喙,不再在浮山镇上耽误时间,他张开双翼,汇入一缕微凉的风,向关凤阁飞去。
*
银白色的蝴蝶落在灵兽的羽毛上。
尹韶华抬手,抓住了蝴蝶的翅膀,只有关凤阁弟子能听见的声音钻进了她的耳朵:“东方羽伤口恶化,速来。”
尹韶华面色一白,抓紧腰间的引兽哨,急匆匆地召唤出巨大的白色仙鹤,一跃而上:“快带我去找东方师兄!”
聚集在仙鹤身边的蝴蝶一哄而散,仙鹤扇动翅膀,气浪卷走了满地的落叶。
“尹师姐!”不断有关凤阁的弟子骑着形态各异的灵兽追上来,“尹师姐,大师兄的伤势……”
“尹师姐,阁老何时准许我们去看望大师兄?”
“尹师姐……”
…………
尹韶华深吸了一口气,回头对师弟和师妹们摇头:“大师兄已经有了些许的好转,但是不宜走动,你们若是为了大师兄好,就不要想着去吵他。”
这一句话,已经耗尽了尹韶华所有的勇气,她狼狈地扭头,催促仙鹤加快速度,然后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
阁老们都去浮山镇参加诛魔大会了,关凤阁中只剩几位修为高深的弟子。
为了师弟和师妹……也是为了大师兄,她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慌乱。
她要撑住,哪怕大师兄……
尹韶华不敢细想,咬牙抓住仙鹤的羽毛,将脸埋进了臂弯间。
若是大师兄出事,关凤阁该何去何从?
关凤阁的弟子又该何去何从?
尹韶华带着纷乱的心绪来到了灵兽森林深处。
仙鹤落在藤蔓组成的祭台之上,伴随着沉闷的响声,化为了一团白烟。
尹韶华含泪从袖笼里取出一面令牌,对着虚空缓缓一按,悠远的长吟就从远处传来。
她面前的空气自动分开,露出了漆黑的虚空。
尹韶华抬腿迈入,身影瞬间被虚空吞噬。
而她身后分开的空气迅速合拢,就像从未裂开过一样。
尹韶华眼前短暂地划过无数绚烂的光团,继而一切尘埃落定,她眼前已经是另一片天地。
雪白的藤蔓缠绕成了闪着暗光的棺木。
面无血色的东方羽躺在里面,青色的衣袍上洇出了淡淡的血迹。
尹韶华走过去,跪在棺木旁,捏着手帕,颤抖着擦去东方羽衣襟上的血迹。
“大师兄……”她眼角的泪滚落下来,“就算你是蜚廉又如何?你还是我的大师兄……”
尹韶华难过了一会儿,又勉强勾起唇角:“蜚廉的血是不是有毒?我可不敢碰,若是碰了……谁?!”
女修话未说完,余光里忽然闪过一道漆黑的身影。
她立刻捏着引兽哨起身,等她看清那人的面容后,眼底涌出浓浓的震惊:“怎么会是……你?”
她的惊愕停留在了面上,锋利的剑刺入了她的胸膛。
鲜血涌出了尹韶华的嘴角,她却毫不在意,只呆呆地望着面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