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容意心头滚过一阵热浪,说不感动,那必然是假的。
但感动之余,又有些无奈。
他不知承影尊者当年为何要创立浮山派,但他对浮山派的感情尚在,不愿因为自己连累生活多年的宗门。
更何况……浮山派的剑修弟子多是无辜的。
就算不断的轮回里,并不是所有的浮山弟子都诚心实意地对待他,可他又有什么资格擅自决定那些信任他的弟子的命运呢?
若因为诛魔大会而对从未生过事端的浮山弟子造成伤害,对他们而言,纯属无妄之灾。
此时的燕容意还不知道,承影尊者已经发过话,将那些起了歪心思的弟子打发出了浮山,他兀自想了会儿,又开始头疼。
轮回了无数次,看过太多人的命运,临了了,连自己的命运都看不透。
燕容意发了会儿呆,将手指塞进凌九深的掌中:“师父,诛魔大会那日,我化为鸾鸟,随你去吧。”
化为鸾鸟,天下修士就寻不到“燕容意”,那么诛魔大会就没有进行下去的意义,就算他们想对浮山派出手,也缺少了出手的正大光明的借口。
有道是,越是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越忌讳“借口”。
“可。”凌九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万事有为师做主,你切莫胡闹。”
燕容意听了,只觉得好笑。
他何时胡闹过?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纷乱的记忆打散。
……他还真不算个安分的徒弟。
于是燕容意从善如流地应允:“好。”
凌九深见他点头,神情缓和不少,又将他拉到了床边。
“师父?”燕容意面皮再厚,察觉到承影尊者的意图后,也忍不住红了脸,“我……我刚起。”
“是吗?”凌九深面不改色地将手贴在他的颈侧,指腹若即若离地磨蹭,“为师怎么不觉得?”
“……倒好像是过去了很久似的。”
燕容意剩下的话都化为了呢喃,消散在了风里。
第二日,师徒二人在客栈楼下碰见了白霜和忘水。
四人除了凌九深,都穿着黑色的长袍,戴着兜帽。
“燕师兄,早。”白霜和忘水向燕容意行礼,语气里没有丝毫的异样,看来不论是燕容意和承影尊者的关系,还是他与忘水之间发生过的争执,都已经被深埋在了心里。
“便是今日了。”燕容意在桌边坐下,轻声叹息。
他不点名什么在“今日”,白霜和忘水却知道他说的是诛魔大会。
白霜将手搁在桌上,咬牙:“师兄,你既然在这里,那么关凤阁的大师兄东方羽又在何处?”
“他……”燕容意话音未落,余光里就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东方羽离开了客栈。
他顿了顿,勾起了唇角:“他无碍,我也无碍。”
“那关凤阁还有什么理由举行诛魔大会?”
“他们只是想针对燕师兄,针对浮山派罢了。”忘水淡淡地接过话茬,似乎不耐白霜的焦躁,冷声说,“好不容易寻了个由头,你以为光凭一个东方羽的证词就能让他们停手?”
“师兄的意思是……”
“搞不好,连东方羽都有生命危险。”忘水冷笑着用指骨敲打着桌面。
他的身份暴露,化为白骨的半边身子也叫一桌的人看了去,此刻连隐藏的心思都淡了,直截了当道:“听燕师兄话里的意思,关凤阁的阁老还不知道东方羽已经无碍,也不知道东方羽也会来诛魔大会。”
燕容意点头。
“那东方羽既然肯来说出真相,必是瞒着关凤阁的阁老的。可是在天下修士面前说自己的伤和燕师兄无关,不仅是打关凤阁的脸,也是打天下修士的脸。”忘水冷漠地得出一个结论,“他会死得很惨。”
“所以……”忘水的目光落在承影尊者身上。
凌九深不急不缓地点了点头。
燕容意诧异地望向师父。
凌九深垂下眼帘:“容意的事还需要他出面证明,我不会让他死。”
有了承影尊者的保证,忘水不再在东方羽未来是死是活上纠缠,而是沉默着低下头,不知道去想些什么了。
白霜倒是有话说,却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吧。”燕容意对他笑笑,“憋着不难受吗?”
“燕师兄,”白霜默了会儿,咬牙,“你出现在诛魔大会上,必定成为众矢之的。”
白霜只要想到各门派修士见到燕容意后的嘴脸,心里就翻涌起浓浓的厌烦。
浮山有何错?
大师兄又有何错?
俗世之人尚且知道没有证据不能定罪,修仙之人倒是学了那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路数,当真不害臊。
只是白霜说完,燕容意和忘水都笑了。
“燕师兄?”白霜被他们笑得莫名其妙,蹙眉道,“你莫要不当真,我是认真……”
“燕师兄既然要去诛魔大会,又有师尊在,你操什么心?”回答他的,是忘水。
白霜恍然大悟:“也对,有师尊在,燕师兄就算出现在诛魔大会上,关凤阁的阁老也拿师兄没有办法。”
至于承影尊者会怎么做……白霜很快就知道了。
承影尊者肩头多了一只羽翼风貌,毛色赤金的鸾鸟。
“燕师兄?”白霜大惊失色。
燕容意抖了抖翅膀,眯着眼睛叫了一声,继而将脑袋靠在师父的颈窝里,安心闭目养神。
“怎么会是鸾鸟?”白霜还想再问,忘水已经伸手,扯住了他的衣摆,冷声催促,“走。”
白霜兀自纠结:“我们是剑修,化为鸾鸟,还算是……”
“怎么不算?”忘水嫌他烦,“扶西就是剑修。”
“也对。”白霜瞬间醒悟,与承影尊者匆匆行了一礼,先与忘水御剑而去。
“师父。”燕容意艰难地用鸟嘴叽叽喳喳。
他已然明白,他的“鸟语”,凌九深是听得懂的。
“我们要如何做?”
凌九深揉揉燕容意的脑袋,低声答:“走一步算一步。”
如今旁人是摆足了“请君入瓮”的架势,他们不去,当真是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
燕容意听了承影尊者的回答,也不惊讶。
他的师父一向如此,不屑于阴谋诡计,毕竟绝对的修为凌驾于一切算计。
只是燕容意恢复了多次轮回的记忆,就算那些记忆太过纷杂,不适合回忆,他依旧会性惯性地思考,若是自己在关凤阁的阁老面前现出真身会如何,东方羽说出真相又会如何,最重要的是……天道会如何。
他仰起头,用漆黑的眼珠盯着阴沉沉的天。
天道不公,何须再惧?
只是珞瑜……
燕容意分神思考的功夫,凌九深已带他来到了诛魔大会的会场。
关凤阁底蕴深厚,出手阔绰,一来,便是在浮山镇内开辟出一方小结界,内容纳圆形角斗场,看台高耸入云,无数修士正御着法器向上飞去,寻找着自己的座位。
燕容意倒吸一口凉气。
如此情形,与他记忆中的魔修有何分别?
“师父……“燕容意啾啾叫了两声,见承影尊者已经落座,便硬压下心头的惊骇,暗中打量四周的修士。
承影尊者不遮掩容貌,不代表别的修士不遮掩。
看台上近乎大半的修士都笼罩在漆黑的长袍中,将气息压制到最低,生怕被人认出来。
燕容意狐疑地仰起头,愈发觉得此情此景诡异得厉害。
难道回忆中的“魔修”,全是关凤阁搞出来的吗?
这念头刚起,燕容意的心就开始砰砰直跳。
他忍不住啄了啄凌九深的衣领,欲言又止,凌九深却没有理会他,因为不远处匆匆而来的一道裹在黑袍中的身影,正是心怀不轨的珞瑜。
燕容意也瞧见了珞瑜,平白一阵气恼。
他恢复了记忆,倒是忘了这个所谓的“主角”。不过他转念一想,凌九深与珞瑜也是没有半分师徒情谊的,心就安了不少。
凌九深的注意力的确落在了珞瑜身上。
不是因为珞瑜是他的徒弟,而是因为他从珞瑜身上察觉出了几分怪异的气息。
像是天雷,又像是……
凌九深的瞳孔微微一缩,将肩头的鸾鸟抱在怀里,默不作声地落座。
承影尊者的现身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此番诛魔大会,明里暗里诛的都是浮山派,各派修士心里有鬼,不敢上前,只遥遥地对凌九深行礼。
至于凌九深怀里的鸾鸟,根本无人在意。
不说鸾鸟是世间最寻常的灵兽,就算凌九深牵着一只蜚廉现身,也无人敢上去分一杯羹。
谁叫他是天下第一剑修呢?
珞瑜也注意到了凌九深,以及凌九深怀里的鸾鸟。
他隐隐有些不安,联想起不久之前,目睹他被天雷惩罚的灵兽。
珞瑜倒不认为那只鸾鸟和凌九深怀里的鸾鸟是一只——承影尊者要是真的对他起了杀心,压根不会给他任何准备的机会,更不会派一只不会化形的鸾鸟行使监视之责。
……凌九深动动手指的功夫,他就灰飞烟灭了!
珞瑜念及此,满心抑郁,不自觉地埋怨起天道。
若是天道胆子大一点,他这些年又怎会活得如此小心?
可就算是小心到了如此地步,依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
珞瑜强迫自己冷静。
只要诛魔大会照常举行,天道还有用得到他的地方,他就不算是“一场空”。
念及此,珞瑜没有特意去和凌九深行礼。
他虽担着凌九深徒弟的名号,自己却清楚,凌九深是极不喜欢他的。
谁叫他拜师的手段恶劣呢?
说起师徒情谊,珞瑜又不得不去想燕容意。
同样是徒弟,凌九深待燕容意,从来都是不同的,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
可是凭什么?
珞瑜不甘心地攥紧拳头,目光落在出现在角斗场内的关凤阁阁老身上,他强行从回忆中抽身,凝神细听——
“……感念诸位远道而来,老朽不甚欣喜。”
“……多日未见,本该与诸位把酒言欢,只可惜,此番聚会并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我们关凤阁的弟子!”
…………
关凤阁的阁老絮絮叨叨说了半晌,说的是大家心知肚明之事——关凤阁的大弟子东方羽被燕容意暗害,此番诛魔大会,就是要为东方羽讨个说法。
而同样身在角斗场中的东方羽闻言,满心苦涩终是化为一声叹息。
他视之如命的关凤阁,到头来,还是将他当成了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