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苏催眠的方式,简直是人类的。
罗奇开始只是察觉他优雅的举止越来越舒缓,有几种不同的味道不知从哪里飘了过来。开始是青草味,奶油香草味,柑橘味,最后是柠檬草味。他缓缓地决定自己最喜欢柠檬草的味道,周围的味道也就至此不再变化。
他深吸了一口柠檬草的香味,让自己陷在座椅里,他们已经经过了两次枢纽站,现在开进了赤色山峦之间的马路上。他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荒野,路是簇新的,却看不见村庄,人类已经把道路修向了未知的世界。
“喜欢群山吗?”乌苏问他。
“不。”罗奇说,厌倦地看了一眼周围的群山,“我喜欢海。这里太红太干燥了,好像在火星。”
“那么,大海。”乌苏嗓音柔和地重复道,拉回了他的注意力,“什么颜色的海?”
“碧绿色的,就像一锅绿豆汤。”罗奇闭上了眼睛。
“有海鸥吗?”乌苏问道。
“没注意。”罗奇不配合地说道。
“椰子树上有椰子吗?乌苏换了个问法问道。
“有。”罗奇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今天的阳光很好,海水是碧绿色的。阳光落在透明的海水上,一直看得都海底的细沙,细沙柔和地触在脚底,海水很温暖,跟体温一样高。”乌苏缓缓地说了下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罗奇的思绪变慢了。
他看得见碧绿色的海水,海边有一树花开,他有一张躺椅,铺着柔软的浴巾,透明的阳光暖着他的脚丫。他现在要睡一觉,等他睡醒了他要喝一杯芒果汁。
他睡得沉了,梦境渐渐散开,他有一会坠入了无梦的惬意,但没过一会,他又浅浅地清醒了过来。他以为自己还是少年,小小的少年,坐在高高的墙头上,傻里傻气地看着天边蓝紫色的天光。他该回家吃饭了,可是他不想回去,他妈妈可能今天又有些身体不舒服,他回家也只能蹑手蹑脚地走路。他爸今天又要加班,回家也没人跟他说话。他总想照顾他妈妈,那就能显摆自己也是有用的,可是他妈会跟他说她需要的只是睡眠,让他懂事一点,懂事的意思就是安静一点。
那他就别回家好了,这样家里才最安静。
他弯下腰在腿上支撑着自己的胳膊肘,下巴架在手上,把整个人团的像一只小猴子。他想要人跟他玩。可是法师的小孩不容易见到,他家现在住的太偏僻了,比一般孤僻的法师还要孤僻。学校举行的一般性社交他也参加不上,他知道为什么,因为学校把他放弃了,认为他迟早要上人类的学校。他自己也不受其他人欢迎,因为他熟读人类的百科大全,上一次他说人类和法师一样都是猴子变的,他们班的班长就发脾气烧了他的书。
他们都是文盲,不如人类的小孩可爱。只是可惜人类的小孩都被父母死死地看着,不是在上补习班就是在上学,就连玩耍居然都要在父母的监督下在什么体能班里度过。他有几个小朋友,可是见面的机会比牛郎织女还少。人类太爱他们的孩子了,每个孩子都是心肝宝贝,舍不得松开手。
他也混过人类的课外班,去了个跆拳道班,他让他妈给他报名的,他爸妈总是会满足他的这些要求。可是他没控制好力度,第一次上课一脚就把个孩子踢得鼻孔飙血,那孩子的爹妈像疯子一样冲过来,要不是人类老师挡着,他就要被大人揍了。那真不怪他,他那时候还不知道法师人类和一般人类在体能上有那么大的差别。或许他父母跟他说过,但他没切身理解到。
罗奇思索了一会自己为什么坐在墙上发呆,过了一会想起来,可能是因为他一直骑在墙上。他了解魔法世界,也了解人类的世界,但是两个世界都不曾对他真正敞开怀抱,他哪里都不属于。他的名字应该叫,罗奇·得隆冬·墙。
他咧开嘴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突然心头蓦地一惊,不对,他是有人要的啊。他猛地一转头,果然看见杜正一慵懒地靠在墙上,正在抽烟。他心头一喜,顺着墙滑下去,身子好像忽然长大,落地时早已离了童年岁月。
“哥。”罗奇喜气洋洋地叫道,“你干嘛呢?”
杜正一没理他,对他的废话置若罔闻。他不在乎,他感觉得到杜正一的回应,一贯的“我在这里”的温和气场。
他又想起了什么,“哥,你知道杜廷修吗?你们杜家的人,应该都差不多吧?”
“一家人就肯定像吗?那你怎么比你爸矮那么多?”杜正一叼着烟说道。
“靠。”罗奇在心里默念。
杜正一瞥了他一眼,转身走开。他不知道杜正一要去哪里,连忙跟了上去。杜正一不慌不忙地走着,他跟着走了也不知道多久,浑浑噩噩,周围的景物飞速地变换着,一些荒诞的形体一闪而过,偶尔也有点吸引人的光影,他的好奇心一如既往,可都因为杜正一的步履不停,他也一直跟了下去没有停留。
渐渐的他遇到一条小河横在面前,罗奇抬起头望见石头拱桥架在河上,桥后是枕河人家的粉墙乌瓦杨柳依依,他想起这里是什么地方,不禁打了个哆嗦。
“走吧,我家到了。”杜正一跟他说道。
“这里……”罗奇想起了记忆中异形肆虐的那晚,可是杜正一脚步轻快地穿过了小桥,转眼就消失在一条狭长的巷子里。
“哎——”罗奇叫了一声,急急忙忙也穿过了小桥,直奔杜正一消失的巷子里跑去。
巷子里的日光拖得极长,像是个极暖的春日,罗奇感觉到自己的额头冒出一层薄汗,融融春意让他的肩头暖烘烘的。他心里很是高兴,又霍然想到这梦境太过细腻,已不再是个梦境。
那他站在谁的记忆里,又是在谁的门口。
罗奇的心提了起来,急不可待地穿过院门。院落静悄悄的没有人影,正对着的屋门紧紧地关着,就像一口记忆的深井。
他可以肯定,井有各式各样的形式。
他的额头滴下了汗,伸出带着汗的手在又高又窄的雕花木门上轻轻地推了推。正中的两扇门静悄悄地滑开,日光落了进去,尘封了一室的灰尘就在这一井日光中飞舞升腾。罗奇眨了眨眼,努力适应着室内的昏暗光线,他已然分不清这是真实的记忆,还是记忆的虚化。
其实室内并不昏暗,只是从日头下乍然走进来,一时有些看不清楚。一个人影从屋子的深处走过来,他眯起眼睛,那人的影子越来越清晰。
“杜正一?”他唤道。
他还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是直觉那就是杜正一。这样看过去分明是一样高大颀长的身材,行动间也自自然然地隐着一段精悍干练。可是,不对,他每向前接近一步,都露出了一些罗奇并不熟悉的细节。一直到他坦诚柔和的眸光落在罗奇的脸上,一直到罗奇清楚地看到他用一种完全不同于杜正一的方式微笑,更温情,更含蓄,更稳定……恍惚也更强大。
罗奇惊讶地看着他,忽然明白这种强大是从他的年龄带来的。他的头发已经有些白了,他安然地度过了许多岁月,比杜正一长的多的多的岁月,他看起来更沉稳,也更满足,罗奇的舌尖泛苦了。他忽然向着罗奇微笑,眼角有微微的褶皱,恍惚间仿佛多年以后的杜正一看见老友,罗奇的脊背像被针刺了一下,差点像酸脸的猫一样跳起来。
就在这时,那个人朝他伸出手,手臂透过了他的身体。
罗奇惊愕地转身,一眼看到了时先生和裴枢就站在他的身后。他这回真的跳起来了,接着他就看到那人握住了时先生的手,跟她握了握,那可真是老派的打招呼的方式。接着他上前一步,跟裴枢拥抱了。
嘿,罗奇想起来了,自己在记忆中见过他一次,一定是他。罗奇明白了过来,这是时先生给他的记忆,他找到了,他找到了杜廷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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