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平静的诡异,要不是皇帝的墨宝由张牙舞爪地咆哮于纸端,我简直怀疑这个人是否真的出现过,还是仅仅存在于我的幻象之中。他写的字我是不敢留在我抄写的经书里头的,仔细地抽出来放好。可惜却连累我为了那区区几个字,又得把那一页再重抄一遍。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我坐在这里,回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陪伴在我身侧的朋友,当时的时日或许比现在艰难,但却没有现在孤单。尝过温暖滋味的人更加害怕寒冷,当我开始习惯美好时,丑陋就会让我无法忍受。人果然是惰性动物,不能对自己太好。
天气已经很暖和了,我从暖阁挪了出来。因为经书已快完工,就暂且在右手的小套间里落脚。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明媚的春光,熏香的气息也淡,倒叫人精神为之一振,先前的惫懒倦怠也一扫而空。鸟语花香是个了无新意的词,形容这大好的春光却是最为妥切。
满眼皆市是青翠欲滴的绿意,反倒称着已过花期的桃杏成了点缀。白石嶙峋,上面苔藓成斑,藤萝掩映,旁有大株梨花兼着枇杷.甚是浓烈。花木繁盛间忽开一隙,得泉一派,水声潺沅,曲折泻于石隙之下.盘旋竹下而出.落花浮荡,萝薜倒垂。中国的古典建筑最讲究的就是将自然融于生活,可惜岁月蹉跎,历历辗转,等到数千年以后,这样的美景皆成了古迹;放眼四下,只有泊来的喷泉还在不知疲命地怒放。
仙袂乍飘,馥郁麝兰;云堆翠髻,环佩铿锵;玉钗歪坠,珠翠生辉。明艳动人的中年贵妇是这幅画中最美丽的风景。四目交对,我就这么怔怔地看着她,原来倾城倾国过虚,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却真的是有可能。黑漆漆的一双眸子似曾相识,宛如墨点。
忽而一笑,美目中三分威仪,三分讥诮,剩余的四分皆是冷酷的寒意,生生破坏了她柔媚的面容。
我来不及感慨,只有在心里叹息,可惜了,空有美的姿态。
“奴婢叩见皇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平儿捧着一个白瓷的盅进来,猛然看见站在窗外的云妃,慌忙跪下。
我骤然一惊,慌慌张张地从椅子上跳起,诚惶诚恐地匍匐在地上。
“奴婢该死,唐突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都起来吧。”云妃皮笑肉不笑,只拿眼睛盯着我,“怎么现在知道行礼了。”
我心惊胆战,冷汗淋漓,结结巴巴地回应;“启禀娘娘,奴婢心思粗鄙,人又驽拙,见着娘娘生的极美,痴劲儿就犯了,看的挪不开眼,冒犯了娘娘,还请娘娘责罚。”
云妃身旁的宫女抿嘴一笑,她自己倒波澜不惊。
“噢,本宫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春桃见我也没有呆住,难不成小蹄子你觉得本宫不美。”云妃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的贴身宫女。
“不是的,娘娘。”美丽的宫女连忙辩解,“在春桃眼里,后宫佳丽,论容貌论气度,无人可出娘娘左右。奴婢只是……”她咬住下唇,“只是……”
“春桃姐姐只是没有奴婢这么呆头呆脑的罢了。娘娘贤良淑德,睿智过人;身边的姐姐自然也是冰雪聪明。要是换成奴婢这样的榆木脑袋,天天看着娘娘都痴头呆脑,又怎么能够给娘娘办事呢。”
“对,奴婢只是不像她这般傻而已。”春桃连忙接过我的话茬。死女人,怎么着我也算救了你一命,居然看我的眼神还这样鄙夷。
“行了,沐猴而冠就当自己真的是人呢?你就别叫人笑话了。”云妃淡淡地斜了她一眼,“驽不可及。”
抬脚离开窗子,我们赶紧去外面接驾,少不得三叩九拜,太后正在里头假寐,云妃不便打扰,就在外头等。有大宫女奉上上好的普洱茶,笑着对云妃道:“这是南方新贡上来的,太后知道娘娘喜欢这股子清香,特意嘱咐奴婢们,只要娘娘过来,就给您奉上。”
“有劳姑妈费心了,我这个做侄女的身无长物,倒常倒她老人家这里来浑吃浑喝。”云妃玩着碗上的青鼬盘凤小盖,抿了一口,“好茶,雪影,你烹茶的技艺倒是越来月高妙了。”
“娘娘过奖了,奴婢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娘娘先在这候着,老祖宗身边不能没人,奴婢先进去伺候了。”
“你去忙你的吧,我进了凤仪宫还有把自己当外人的道理吗?”云妃笑道。
大宫女轻捷伶俐的身影消失在五彩线络盘花帘后头。我恭敬地站在下手,娘娘不发话,我也不敢躲回房去。
“这春天还没过,怎么身子就这般躁的慌,你们端个椅子到廊子里,那里风道凉快。”云妃忽然放下茶碗,平板地发话。
几个小太监连忙掇了张雕花黄杨木椅出来。
“不要你们动手,仔细痷臢了东西。”春桃眼波横流,桃花眼盯着我,“劳烦妹妹动一下手了。”
“这是自然。”我不动声色,“我原就是做惯粗活的人。”
吭哧吭哧地把椅子搬出去,古人没事把椅子做这么沉干吗,既浪费木料,又用的不方便。
“身上倒不热了,心里头却烧的慌,你去拿茶来。——算了,茶一过味就不能入口。弄一碗冰镇的酸梅汤过来吧。”
“是。”我领命退下,依言去准备她钦点的酸梅汤,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物,至于食大寒伤身之类的劝戒,她又没聘我当她的保健医生,跟我有什么关系。
问了好多人跑了n多冤枉路才弄来冰,整个皇宫也就两个藏冰室,偏偏离太后的寝宫都不近。因为没有上头的指令,管理的太监又不认识我,我求爹爹告奶奶几乎都要哭了。守卫的不堪其扰,才施舍了一点给我。终于明白那个女人没安什么好心,故意在整我。
我捧着一碗冰,一路小跑回凤仪宫,日头不小,它可别娇贵的化了。
越忙越乱,迎头就撞上一人。
“我的冰!”我一声哀号,恶从胆边生,顾不得自己是皇宫里身份最低微的奴才之一,随便哪个路人甲都可以像捏死只蚂蚁一样要了我的命。狠狠地,哀怨地,怒气冲冲地瞪他,越想越郁闷,恨不得踹他一脚才解气;转念想到,踹死他也没用,更加觉得委屈。
“你赔我冰!你害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我望着地上的碎瓷片间那一小滩水渍,泫然欲泣。
“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污了我的衣裳,不责罚你,你应当庆幸。”罪魁祸首冷冷地扫了我一眼,抬脚就要走。
我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哀求道:“你别走啊,皇宫地头谁都应当比我熟,你帮我再弄一碗冰来好不好。”看他就知道不是太监,也皇宫里头的男人,咳,确切点讲是非女人的人,除了太监就是侍卫。这二者没有利益冲突,彼此关系应当不错。
“我凭什么帮你?”裨睨淡漠的黑眼珠冷冷的,嘲讽地盯着我。
“凭一碗冰对你只是举手之劳,而却关系我的身家性命。”我焦急地看着日头,太阳已经升到正中,不知道到底已经过了多少时间。再不回去,那个女人不吃的我连骨头渣都不剩才怪。
“确实是唾手可得,可惜我还是找不到帮你的理由。”他一振衣袖,若无其事地走了。
“嗳——你这人。”我气得直跺脚,又无计于施,只好冲着他离开的背影狠狠吐了口唾沫。
碗也碎了,就算藏冰室的公公好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肯再给我冰,也没有容器装。我惟有硬着头皮先回去再说。
不敢从正门走,我偷偷地从侧门溜了进去。
“姐姐上哪去了,娘娘一直在催酸梅汤呢,就等姐姐的冰来了。”平儿焦急地问我。
“别担心,我就过去。”我姑且宽慰住她,自己在屋子急的团团转。忽然,目光落到了箩筐里那红润饱满的苹果上,太后喜闻苹果的香气,所以凤仪宫常有苹果备着,只是她是叶公好龙,从来都不吃。没两天,苹果香气不盛,就会被丢掉。
一个主意在脑海中逐渐成型,我下意识地咬住下唇,管不了许多;死马当成活马医。
挑选出两个晶莹圆润的苹果,我抓起旁边的水果刀,开始专心致志地完成我的杰作。
以前有一个小男孩,天资平平。虽然他很孝顺懂事,可他的母亲还是忧心忡忡。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人世间,他这样的笨小孩有什么能力立足。为了讨母亲开心,他常常将果盘里仅有的一点水果摆出各色造型,只愿能搏她展颜一笑,可惜即便如此,母亲有还是吝惜自己的笑容。
小男孩长大以后,在一家酒店做学徒,他真的很笨,再努力也只是学会了做一种点心,将两个苹果的果肉塞进一个苹果里,这个苹果就会看上去更加饱满诱人。傻人有傻福,有一个长年在这家酒店包房的贵夫人对他的这道点心赞不绝口,还亲自把他叫到面前,夸奖他。这个贵夫人每年只在这里住三个月,这一季的时间和她的赞赏却足以让这个别无长物的男孩得以无虞地留在酒店很多年,无论是哪次裁员,他都可以顺利地保留自己的位置。
而再多的赞誉也比不过他母亲欣慰的笑脸。
当年我在杂志上看到这个故事时,忍不住半夜给轩打电话,他哈欠连天的告诉我,他很想知道那种苹果的味道。于是我就忘记了自己想要表达的情绪,开始搜索制作的方法。实战演习,浪费了七斤苹果才勉强大功告成。以后,只要他想吃,我就会立刻为他做。直到我的技法越来越娴熟,舍友都打趣说我可以开店独当一面。其实,我本对它没兴趣,只是他喜欢,我就可以勉强自己去做;他也未必了解我,却也忍受了看似乖巧实则乖张的我那么些年。曾经的我们大概都以为就那样子,便可以波澜不惊地走完以后的路。可是人啊,一旦知道真正的圆满,又怎么能够继续忍受残缺呢。
用精致小巧的果盘盛着,我恭恭敬敬地捧着送到云妃跟前,跪下,双手托着盘。
“奴婢斗胆,说一句越逾的话。娘娘,天气虽暖和,但毕竟寒气还没有散尽,这冰镇酸梅汤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有伤心脾。奴婢斗胆做了个上不了台面的玩意,请娘娘尝尝。这苹果不仅香气馥郁,果肉也是对身体大有裨益。”
“哼,这小小的苹果有什么希奇。——这怎么瞅着有些怪,不对,味道还是那个味道,哪儿不对头呢?”云妃不由自主地拿起苹果咬了一口,“怎么里头的肉都成泥了,连咬的不必咬。你这小蹄子倒是有点意思。”
一语未了,后面传来太后威仪而苍老的声音。
“是云儿吗?怎么在外头等。”
“姑妈,云儿得空来看看你,您老身体可好。”云妃在她面前爱娇着宛如少女。我总觉得有点别扭,就好象看见年逾不惑的女明星把自己打扮成中年芭比一样怪异。
“才几天没见,怎么可能大好大坏呢。你是怎么呢,脸色可没前两天好。”太后爱怜地抚着他的脸,“哀家一把年纪了,寿不寿诞的倒无所谓,你可别为这些有的没的累坏了身子,损失了你这个亲侄女可不值当。”
“姑妈,云儿不累。”云妃浅笑,眼睛暗沉暗沉地在我身上投射出阴影,“姑妈真是会识人用人,手下的人个个聪明能干,不像我宫里头的那些呆子,整天是拨一下才知道动一下。”
“你可别再打我宫里头人的主意了,再叫你这么讨下去,哀家可是连个铺床的人也没了。”
一席话,逗的太监宫女们都笑了起来。我不觉得有什么幽默的成分在里头,只是应景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姑妈说云儿跟母蝗虫过境似的。”云妃也笑,“看来清丫头我是讨不到罗。”
“不能给你,不然谁给我抄经书去。”太后正色,携手拉她进屋坐下,又闲问了几句经书的进度。我依实作答了,被允许回去继续自己的工作。
早饭没胃口只吃了一点,出去跑了半天,肚中不免空空如也。正寻思要不要回听风斋吃饭。帘子一撩,平儿端了个小捧盒进来,揭开一看,一样藕粉桂糖糕,一样奶油松瓤卷酥。
“太后跟贵妃赏赐给你的。”
我忙谢恩,又拉她一起坐下吃,被她轻轻巧巧地挣开了。提着空捧盒,她笑道,“天大的恩宠,我可不敢乱沾。”一扭腰肢,就风摆杨柳地出去了。
我拾了块酥,就着冷掉的茶水吃了下去。这些面点果子精致是精致,口味也好,但我毕竟不是老太太,不喜这些烂甜的东西。只是草草吃了几块果腹。
“你倒是坐的住,大好的天气也没见惦记着出去野。”不知何时,云妃走进了这间临时书房。我暗自皱眉,这人身为皇帝亲口御定的半个国母怎么一点也不知书达礼,进房前都不敲门。
“奴婢生的笨,玩也没旁人玩的好。”我放下毛笔,恭谨地行礼。
“我看你挺聪明的。”她不知是褒是贬地睨视我,笑容倒是不淡。
“奴婢那是大愚若智。在娘娘这样惠质兰心的贵人面前,越发粗鄙不堪。”
她大笑,眼里却没有一丝愉悦的神色;冷冷地凝视我,“点心怎么不吃,难道嫌我和太后赏赐的还不够好?”
“奴婢已经尝了,奴婢口胃小,吃不下这么多。”
“吃不下?!本宫看,是口胃太大,根本不屑一顾吧。”她愤愤地一摔衣袖,脸色铁青,凶狠地逼视我。
我大惊,“奴婢不敢,娘娘饶了奴婢吧,奴婢真的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你怎么可能做错呢?能错的也只有我们这些呆头呆脑的笨婆子了。”她的脸色突然恢复和缓,在屋里头跺来跺去,“皇上可曾再来指导你的书法?”
“奴婢不曾再见过圣上。”呸,明知故问,他要来过,你不知道才怪。
“哼!——还算知道自己的本分,行了,你也起来,别叫旁人说我堂堂一介皇贵妃竟然为难一个小小的宫女。”
“这是什么?”皇贵妃指着平儿先前捧进来的白瓷盅问。
我一愣,还真没顾上看,于是摇头。她已经自行打开了盖子,“呵,银耳莲子羹,你倒是好福气,到哪都有人惦记着。”
我讷讷不能言,只是垂手在旁边站着。
可巧平儿进来收碗碟,见着云妃少不得又行了番礼,见她手里的莲子羹,先是一怔,而后恍然大悟地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太后赏赐下来给姐姐的莲子羹,我竟然都忘了说一声。”
“原来是姑妈赏的,你还真是人见人爱。”云妃的脸色并没有因为平儿的解释而缓和,越发高深莫测起来,“既然是太后赏赐的,你就赶紧吃掉吧。”
“怕是凉透了,奴婢先拿下去热热。”平儿伸手要接过去,被她一袖子甩到脸上,吹弹可破的玉容登时一片红印。
“退下,没矩没识的贱奴才!姑妈宅心仁厚,反倒是把你们这些没眼色的给惯上天了。轮到你说话的份了吗?喝下,这可是太后赏赐的莲子羹。”
“娘娘不要责罚她了,小丫头不懂事,您可别气坏了身体,我喝,我马上就喝。”我接过盅,使眼色让平儿赶紧退下,心一横,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冷东西吃进胃里可真不舒服,何况我刚才喝的茶也不热了。
“娘娘原来在这儿,我就说娘娘哪有刚坐一会儿就走的道理,太后在里间等娘娘过去呢。”帘子微掀,露出香兰半张粉脸。
“就来。”云妃笑语盈盈地应道,眼梢瞥到我时,冷光一凝,恨恨地瞪了我一眼,长袖一摔,忿忿地走了。
“清儿姐,你还好吧。”平儿见她离开了,忙捧着盏茶过来,“喝点热的顺顺。”
“平儿。”我哀怨地看着她,虽然她叫我一声姐姐,年龄却已经十九了。
“好了,你还是早点抄完经书走人吧。”她飞了我一眼,脸上却露出了少见的笑容。
我也笑笑,小口小口地喝着热茶。
晚上回听风斋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没有命令,奴才是不可以擅自去冰室取冰的。否则按规矩要廷杖二十,给冰的太监也会被连累。我唬了一身的冷汗,蛇蝎美人的心肠可真够毒的,她到时候一口咬定没有吩咐过我,我就百口莫辩了。不过她的计谋也不算高明,我要冰做什么,明眼人都知道我没有作案动机,可是对我一个卑微的宫女,高明的法子用在我身上又岂不是暴殄天物了。呵呵,谋杀这门高深的艺术不能叫我这个卑贱的奴才给糟蹋了。
我笑得风轻云淡,眼里却是看不清的情绪在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