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妃见我回来了,很是高兴,拉着我的手,细细地问了回我的境况。我拣些不打紧的事情回答,诸如皇帝身体欠佳,宫中局势紧张之类的,我就干脆绕过去。既然她徒忧无益,我又何必给她的额上再刻几道皱纹呢。斋里的人也是诚心实意地为我高兴,我的发达对他们有利无弊,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人的情感会比较真实。
“娘娘,昨晚上,我拉佳颜姐说了一宿的话,她都没能回去服侍你,你该不会怪清儿吧。”我笑着接过佳颜奉上的茶,她面上一滞,旋即不动声色地撤下茶盏。
“哪的话,公主殿下,你过来,我都谁死了,竟然没有迎接,这才是罪过呢。”月妃温和地回答。
“娘娘。”我不依地嘟起嘴,“你怎么也叫我公主,还是依老例,叫我清儿,否则我以后都不敢来了。”
“公主殿下是不应当常来。”佳颜忽然冷淡地开口。
“姐姐是嫌弃清儿了吗?”我眼泪汪汪地看着月妃,“娘娘是不是也不要清儿了。娘娘——”
“来,别难过,你佳颜姐不是这个意思。你现在是金枝玉叶,这里是不详之地,呆久了会沾上晦气。”月妃耐心地开导我,轻轻摸着我的头发,叹气道,“好孩子,我知道你是顶有良心的,可是这宫里头步步凶险,你一不小心就会着别人的道。今天你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可保不准哪一天,就成了阶下囚。我说这些,不是故意触你的霉头,而是既然你还叫我一声娘娘,我就不想看着你遭受我这样的命运。好孩子,以后没事就尽量不要往这边跑,倒是要到太后跟前多走动。你对我的这份心意,我很清楚,娘娘绝对不会因为你来少了就有什么怨言。”
“娘娘。”我半是感动,半是心虚地窝进了她的怀里。如果不是想从她口里知道些陈年旧事,我还真没想到要到听风斋里头来。
最后,月妃留我用了顿便饭,这些天山珍海味养刁了嘴,窝窝头吃在嘴里粗糙的难以忍受。我在心里默念,食粗粮有益身体健康,食粗粮有益身体健康……如此这般居然也勉强吃了下去。月妃看我吃的津津有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想考察我吗?手法未免有些幼稚。
我自己是捣鼓不出伪宫红的,因为这种东西本来就极少,而且市场上绝对禁止销售。想来想去,唯一能帮我的人也就是三皇子。虽然自我被封为公主过后,他看我的眼神就充满了怒意,不过我相信,只要我开口,他应当不会拒绝。
小乙子看见我,大为惊异,大老远的就喊:“王爷,王爷,清儿公主来了。”待我走过他,才想起来要跪拜。我懒得受他的大礼,老被人磕头会折寿的。
“不见。”三皇子怒气冲冲地丢了本《尚书》出来。我慌忙接住,这家伙想砸出人命来吗?
“怎么呢?”我笑眯眯地绕到他的前面,“谁敢惹我们三皇子殿下。”
他冷冷地扫了我一眼,“公主大驾光临,本王有失远迎,倒是失礼。”
“你怎么也阴阳怪气的。”我不悦地撇撇嘴,闷闷不乐地看着他书房里的字画。
“早知道你也这样不冷不热的,我就不眼巴巴地跑来找你了。——喂,你不说话,我就走了。说走就走。”我动了三分怒气,半真半假地向门外走去。要是小皇子不拦我,我为了那不值几文钱的面子,恐怕也只能硬着头皮走出去了。唉,失策,撒手锏使的太早了点,小朋友还没完全进入状态呢。
我慢吞吞地踱向门槛,眼角的余光瞥见他一动不动,火气不由又大了几分。不理我拉倒,还真当自己谁谁谁呢,我稀罕!
沉着张脸,我愤愤地跨门槛,这破地方,以后八抬大轿求我来都不来。脚还没落地,身体向后倾去,愤怒的要把一切毁灭的黑眼睛狰狞的全是一条条的血丝。
“水柔清,你到底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啊!如果你可以松开手。
想想自己还得求他办事,这点豆腐是免不了的,我姑且放弃了挣扎,任由他抱着。拥抱是一种礼节,不是吗?
“还在生气?”我笑着抚摩他纠结成一团的眉毛,小孩子的火气还真是大。
他闷闷地不吭声,紧蹙的眉头书写着心头的怨怒。
我叹了口气,掰开他的手,微笑着盯住他的眼睛,轻轻地,“不生气了,好吗?如果你是因为我而生气的话,我向你道歉。”
“谁生你的气呢?”小男生别扭地转过眼,脸颊上不合时宜的红晕轻易地戳穿了他拙劣的谎言。
我笑了笑,假装不曾看见。
“阿奇,我们是不是朋友?”
如我所料,听到我对他的新称谓,单纯的男孩子惊喜若狂,黯淡的眼眸嗖的雪亮。
“清儿,你刚刚叫我什么?能不能再叫一遍。”他急切地抓住我的手,他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男生特有的力度。我的心微微一动,复杂的情绪在体腔的左上方隐隐翻动。
我微笑着满足了他的要求。
他眉开眼笑,书房里压抑的空气也轻快活泼起来。他眼角眉梢的喜悦感染了我,我也不禁心情愉悦,只是这份轻松中夹杂着隐隐的不安。我清楚这个称呼对他意味着什么,我也清楚他已经误会了什么;我更清楚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他。我明明知道自己承受不起,却自私地一再利用他,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假装若无其事,装天真,扮无辜。原来我一直是自己最讨厌的那个样子。
他单纯明媚的笑容灼伤了我虚伪的眼睛,我匆匆打断他的口若悬河。
“阿奇,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他一怔,勉强笑道:“当然可以。”灿若晨星的眼睛里顿时蒙上了层淡淡的却无比清晰的阴霾。
觉察到了,我居心叵测,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没由来的心里空了一角,不想解释,也无力解释。让他看清我的真面目也好。
我诉说了来意。
“帮我弄瓶伪宫红,一定要机密。”
他的眼睛猛然瞪大,痛苦、愤怒、绝望、悲凉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畏葸地欲向后退,可惜还是迟了一步。肩膀被他握在手里,我这时候才惊讶地发现,他的手很大,足以攥的我整个肩膀生疼。
“你干什么?”我慌乱地挣扎,害怕下一秒钟一切就再也没有办法回到原点。
他目眦欲裂,脖子上青筋隆起,“呲”的布帛撕裂声,我的右肩整个暴露在空气中,胳膊上的守宫砂娇艳欲滴,红的怵目。
“你混蛋!”我狠狠地甩了他一个耳光,“臭阿奇,我以后再也不要理你呢。”
他呆呆地看着那一小颗象征着贞洁的红点,突然跪到了地上,痛哭流涕,“清儿,我混蛋,你原谅我吧,我以为……”
“以为你个头啊。”我气得口不择言,“哭什么哭,还不赶快给我找件衣服来。楚天奇,你怎么这么笨!”
可怜的小皇子偷偷摸摸地找来了干净衣裳,怯怯地窥探我阴晴不定的脸色。
“今天的事,要是有第三者知道,我以后绝不会理你。”我掷地有声地威胁。我可不想在绯闻漫天中生米煮成熟饭。
“我会负责的。”漂亮的男孩子目光炯炯地凝视我。
我们能对自己以外的任何人负责吗?
我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液,淡漠地望向窗棂,“你负责找来伪宫红就好。什么也不要问,这是别人的秘密,我无权透露给你知道。”
“我会负责的。”漫天的逆光中,他的脸清晰而模糊,倔强的眼睛眨都不眨。
我无语以对,只好转身离开。
这一局,我赌的可有点大,几乎把自己都搭上去了。
对于佳颜,我已仁至义尽,从今往后,各过各的桥,各走各的路。
是不是命中注定,对我好的人最后总会背叛我。
我只愿意记住他(她)们曾经的好。这样子,我才不至于太难过。
佳颜的故事,是毫无新意、代代上演的苦情戏。因为经常发生,所以听上去毫无噱头可言。天真明媚的书香少女,偶遇传说中的才子。一见倾心,顾盼生情。本想结为连理,无奈选秀令下,劳燕面临分飞。才子说愿意等待,他和她都笃定,有才女之名却出身寒微的她会被选为女官,于是私定终身。可惜天意弄人,女官成了宫女,三年之约转眼成了三十年的绵绵无尽期。没有谁可以永远等待,自然是她在宫里一日复一日的老了容颜。他在家乡娶妻生子;从此萧郎是路人。
哀莫大于心死,曾经笑靥如花的美丽女子,一夜形容枯槁,精神恍惚。于是被打发到冷宫,陪伴同样神志不清的月妃。相依为命同病相怜的两个女人居然也能够相互宽解,反而慢慢恢复了正常。只是佳颜自此以后,记忆就被生生掏空了一块,当年的才女,时至今日连名字也写不周全。
“辗辗转转,回回倒霉的都是我。”我们并头躺在听风斋的床上,她胳膊上的伪宫红已经干涸,鲜艳如血的颜色冷冷地裨睨着这荒唐的世间。
我沉默,这个世界上终究要有人倒霉,有人撞大运。只是不到最后一刻,又有谁清楚谁是真正的幸运儿,谁又是貌似好命的替罪羊。
“我从来都没怪过他,要怪只能怪我命中注定要在这冷宫里头呆一辈子。——水柔清,你知道吗,我有多讨厌你。”她古怪的微笑,眼里却是无尽的悲凉,仿佛这世间了无希望。
“知道。”我不以为意,“讨厌我的,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的人多的去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你还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明知道我恨你,居然还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帮我。”她黑白分明的眼珠盯上我的,“你就不怕我再去告密?”
切,你要想死早就三尺白绫解决战斗了。承认吧,大家都是贪生怕死的女人,装什么玉石俱焚,视死如归。
“你不会。”我淡淡地回应,“而且我既然敢这么做,就一定是有恃无恐。我也不是什么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豪杰。”
“怪人!”她阖棺定论。
“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评价我的人,行了,早点睡,女人睡眠不足是很容易老的。”我翻了个身,准备陪周公下棋喝茶。
“我恨不得一夜间就白了头。”哀怨的呢喃幽幽飘散在空气中。我听而不闻,累死我了,没理由救完她的小命之后,我还要负责重塑她的心理健康。
何况,今天以后,我们再也不是朋友。
学医真的会有洁癖。自从主完刀后,大师兄必定一日三浴,带我们实习的老师基本上每隔两个小时就用药皂仔仔细细地洗回手。我的洁癖是精神上的,我容不得丝毫的背叛。
即使我清楚,背叛再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