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两名说客满载而归后,正主儿终于粉墨登场。用晚膳的时候,楚天裔主动提起了蓝洛儿的事。
“现在宫中有很多传言,想必她们也不会避讳你。”
“避讳?”我失笑,“她们巴不得日日夜夜在我耳边说。什么时候把我逼疯了,亲口承认是我动的手,她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倒也符合她们的心性。”楚天裔笑着点了点头。
“你能否诚实地告诉我,”我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你相不相信她们说的话。”
“不相信。”
“那你相信什么?”
“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自己的判断,你的判断是怎样的,你是不是觉得宫妃们为我编排的桥段太过老土,不符合我出陈迭新匪夷所思的行事作风。我忽然觉得很难过,很多时候,我是个极度没有安全感的人,一定要别人无时无刻不在的肯定,猜测揣度让我疲惫厌倦。
莫名其妙的,眼泪居然簌簌地往下掉。现在的我似乎比以前脆弱了许多。
“傻丫头,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他轻轻地拭去我的眼泪,“我相信我自己的眼光,相信我的决定不会错。你不是凶手。”
“可是他们会在大殿上慷慨陈词,恳请皇上早日处治穷凶极恶的投毒犯。”
“他们要惩治的是投毒犯,又不是你。”他拍拍我的头,道,“别想这么多,这些天你忙置办新年的事已经累的要命,心里再加上这么块石头,肯定是苦不堪言。你性子这么犟,嘴上一句也不肯说,可身体骗不了人,这些天,你瘦了多少。”
“不怕不怕。”我笑道,“哪次过年我不长膘,是飙长。”
“那得赶紧叫裁缝给你制两身新的,免得到时候现在的衣服都穿不上了。”
“嘁!”我龇牙咧嘴,转而正色道,“那你说,究竟是谁下的毒手。”
“我也在想是谁动的手。鸢尾宫的警卫工作是王平亲自布置的,里面的宫人也大都是王府的老人,新添的太监根本近不了内院。洛儿自怀孕以后都深居简出,在外面中毒的可能也几乎没有。我以为已经万无一失,没想到还是防不胜防。”
“好在太医及时赶到,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过失。——楚天裔,如果,我是说,如果,洛儿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你是否依然可以这样?”
“这样是怎样?”
“这样是依然毫无条件毫无保留的相信我,甚至不盘问我当时的状况。”我们在悲剧真正发生前都可以作的慷慨大方。
“如果我告诉你可以,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他放下手中的筷子,脸上没有一丝的玩笑,“坦白说,我肯定会很悲伤,很难过,甚至会绝望。我会想是不是老天爷在惩罚我的所作所为,让我注定不会有后。”
“要惩罚就惩罚我。——坏事都是我做的。”我脱口而出,心头涩涩的,竟有一丝古怪的慰藉,反正我也没机会生孩子了。
“要是做坏事就一定要受到惩罚,我们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安分吃饭吗?好人要有人当,坏事也一定要有人做。当初周武文王若循规蹈矩,在商纣的暴虐下逆来顺受,那么周朝的盛业又该有谁来创造。”
“你居然会这么想?”我的惊讶不是用言语所能描述的,古代的统治者们不是最爱给他的臣民灌输忠君思想的吗?
“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古人也曾说过,民者,水也,君者,舟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君者,自然要顺应天命民意。我这样想有什么不对吗?”他奇怪地挑了挑眉头,一脸迷惑。
“哦,没什么不对,就是太对了,所以我觉得惊讶。”我笑着摆摆手,心里在想,儒家思想在汉朝以后才逐渐占据中国的文化界思想界。现在他们还没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他有这样的想法倒也不算是叛道离经。
“惊讶我跟你想象中有所不同?你跟我最初认识的时候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
“那你是不是后悔当初眼力不济。”我笑着抬起头,“货物既出,概不退换。”
“我是后悔当初没有早点看清你有多好,所以兜转了这么多圈子。知不知道,清儿,你总是在给我惊喜。”
惊喜吗,那么不妨多制造一点。
不高明的栽赃手段,所有的矛头都指向我;迅速传出宫门的消息,朝堂上过分激烈的反应,民间的舆论,这一切来的是不是太迅速,太古怪了些。
我的瞳孔紧缩,是谁,设计了这貌似拙劣实则相当狡猾的局。就算楚天裔清楚我不是凶手,只要群臣和百姓坚定地认为我是凶手,那么他是顶住层层压力保我,还是把我送出去抵罪。如果民意激烈到一定的程度,那么即使是位高权重的统治者,也无力阻止汹涌的民潮。诚如他所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凶手是谁也许并不是最为重要的,如果全世界都认定了你是凶手的时候,那么你的清白只有你自己才能洗刷。
宫人们被一个个叫来盘问,鸢尾宫被彻底搜查了一遍。我看着憔悴呆滞的蓝洛儿,这个孩子是她最后的希望,对她的意义比对楚天裔更为重要。王御医告诉我,当时的情况十分危急,蓝洛儿已经开始有出血的征兆;投毒者下的分量不轻,简直是要置她肚中的孩子于死地。照这么看,蓝洛儿不至于自导自演这出戏来陷害我,即使我因此获罪,楚天裔被迫抛弃我,心怀芥蒂的他也很难再重新接受她;而失去了这个救命稻草般的孩子,她在宫中的处境岂止会仅仅是艰难。她虽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经过这些变故后,不可能不懂得人情冷暖明哲保身。
“洛儿,你信不信是我下的黑手?”
“我……反正现在孩子安然无恙,这些事情就不要再在意了。”她笑的有些勉强,眼睛不自在地飘向别的地方。
“在你心目中我就是凶手,对吗?”我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步步紧逼,“为什么要躲避我的眼睛,为什么不大声说出你真实的想法?”
“我……我没有什么想法。——奶妈,奶妈。”她惊恐地寻找着可以依靠的对象。赵嬷嬷慌忙跑过来,像护着小鸡一样把她藏到怀里,蓝洛儿的身形要比赵嬷嬷高出近半个头,可她此刻瑟缩颤抖的模样就寻求母亲保护的雏鸟。我忽然生气起来,眼睛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沉静而淡漠地吩咐:“奶妈,请你出去,本宫有话要单独和皇后娘娘说。”
“不。”赵嬷嬷下意识的把蓝洛儿搂得更近,“皇贵妃娘娘,您有什么话不妨现在就说,我家小姐没什么事情是瞒着我的。”
“现在本宫是要和皇后娘娘说话,不是你家小姐。你可以出去了。”
赵嬷嬷看了看我,依然没有要动身的意思。我隐约有些不悦,气氛僵持起来。鸳鸯在旁边想说什么,嘴唇嗫嚅了一下,看了我一眼,又什么都没有说。
“奶妈,你先出去吧。我也想跟姐姐说说话。——姐姐,你好久没来我这里玩了。”蓝洛儿忽然恢复了平静,轻声吩咐道。
“小姐,你——”赵嬷嬷焦急地嚷道。
“奶妈,你先出去吧。放心,我没事的。”
奶妈忿忿地瞪了我一眼,慢慢地走了出去。我有些懊恼,怎么搞着搞着,就莫名其妙地把情况全弄拧了。
“姐姐,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看我。鸢尾宫里好冷,好孤单;你们都不来看我。表哥听说孩子没事了,就再也没有来过,公主则是自老祖宗不在以后就再也没照面,你也躲着我。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所以你们都讨厌我,不想再理我了。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全部都改好不好,你们不要不要我,我们不是一家人吗?姐姐——”她惶恐地抓着我的手,略有些浮肿的脸上满是泪水。她的手是如此用力,以致于青筋都已经□□。
“洛儿,你别激动,别激动。”我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帮她顺气,小心哄劝着,“来,听话,你坐下。傻丫头,如果我们都不要你了,你怎么还会在这鸢尾宫里。你是最好最可爱的,什么都不用改,乖乖把身体养好就行。其他的事情一律不要去想。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话吗,世间本无事,庸人自相扰。你是聪明的女子,千万不要做愚蠢的事情。”
“你们都不要我了,我只剩下这个孩子了。姐姐,我只有这个孩子了。”
“我知道,哎呀,你别激动。谁也伤不了这个孩子……”
“姐姐,我真的一无所有了。除了这个孩子,你想要什么都拿走,我真的不会阻止。都拿走,我真的什么也不要了。只有这个孩子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只有他是真正属于我的。你们谁也别想拿走,都不许拿走。”
“不拿走,不拿走。我什么都不拿走。”我有些不知所措,这蓝洛儿似乎有点忧郁症的征兆,若再刺激下去,真不知道会出什么状况。现在这种尴尬的情况,我又不好帮她做心理疏导。
鸢尾宫搜查也没有任何结果,所有的东西都正常,正常到令我连怀疑的方向都找不到。凶手在如何作案方面真谈不上是专家,起码要故意设几个陷阱让调查者去钻啊。害的我现在都找不到事情去做,简直就向窗户玻璃上的苍蝇一样,前面明明看的很清楚,可却怎么也找不到通向明媚的道路。我百无聊赖地看着宫女呈给我的单子,上面记载了蓝洛儿在腊八节所用过的食物,珍珠丸子、千层糕、梅花酥,还有我送来的腊八粥,都是些绵软糯甜的东西。我盯着单子看了半天,依旧没有任何头绪。第二次怀孕的蓝洛儿已经比以前谨慎多了,当初的种种任性也在她身上找不到任何留下的痕迹。没有稀奇古怪的进食,没有意外的碰撞,腊八那天我见到她时,她的状态还很良好。为了防止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禁忌,我把食单呈给了王太医。他笃定地告诉我,洛儿每天的膳食都是他亲自定下的,不会有任何问题。腊八粥我和楚天裔、洛儿都吃了不少,也不见有什么不适。
“腊八粥跟这些食物不犯冲吧。”我有点沉不住气,想的头都快炸开了。即使楚天裔相信我,伊若相信我,鸳鸯相信我,这个世界上我在乎的人都相信我的清白,可是我毕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社会的大环境不可能对我的生活没有丝毫影响。
“回禀娘娘,这些食物都没有任何问题。微臣以为,也许从这张食单上面已经查找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娘娘不妨再在别的方面考虑。”王太医被我抽调来当助手,洛儿的健康部分一直由他负责,没有更好的信息调查来源了。
“我也想过可能是别的问题,可我现在实在是没有任何头绪。”我烦躁地挥挥手,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咬住内唇。沉思片刻,我抬起头,微笑着看王太医,心中一动,问道:“太医有没有想过会是什么原因?”
“微臣只懂得医术,对于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只是微臣可以肯定,这件事绝对不是意外。”他投下手中正在书写药单的毛笔。我拿起药单看了看,是给洛儿的养身方子。午后的阳光柔柔地打在药单上,纸张似乎太光滑了,成的几乎不再是漫反射,我的眼前白茫一片,思绪也开始恍惚起来。上面的药名既熟悉又陌生,有多久我没有接触过这些药材了,曾经一度我几乎可以给人开方治病。现在这些,已仿佛是水印电影,模糊而隐约,一些记忆中的画面却清晰地浮现在我心间。
“娘娘,你该不是怀疑是微臣的药单出了什么问题?”王太医的话把我从失神中拉回眼前的尴尬局面。
“当然不是。”我赧然,“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太医,你让我觉得很亲切。”脱口而出的时候,我有一丝后悔,说这样的话实在是太过唐突孟浪。所以我又加了一句:“也许是你曾经救过我的缘故,看到你就好象看见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我这样说,好象有些失礼了。”
“娘娘错爱是微臣的荣幸,微臣不敢。”
我笑了笑,放下药单。此路不通,惟有另寻出路。
调查工作进入了死胡同,所有的怀疑矛头依旧一致指向我。最让我郁闷的是,我们到现在都弄不清蓝洛儿究竟是怎么出的状况。真想抽她的血去做血液调查。古人没有剪头发的习惯,收集她的头发做一次检查说不定也会有所发现。搞不懂狄人杰在古代是怎么断案的,什么设备都没有。
我长长地吐了口气,原来阿嘉莎不是谁都有天赋当的。实在很想把蓝洛儿拉回现代做一次全面的调查,被人怀疑的感觉真的很糟糕。
楚天裔应该是下令封过口,皇宫里已经没人再敢公开议论这件事。我所受的舆论压力相应地也减少了一些。我感激他的体贴和关心,也不愿意在举国欢庆的时候故意扫人兴致,所以干脆先将此事搁下,清者自清。这样,我在古代的第五个的新年匆匆度过了。当我数着指尖,念出这个数字时,我忽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一打眼,竟已是这么些年。
春节没有想象中的热闹,毕竟心里还堵着件事,做不到完全坦然。不过也有些事让我觉得蛮奇妙的,我送出了有生以来第一份压岁钱!在现代的时候,因为跟亲戚的关系很冷漠加上自己一直都在学校念书,属于消费者,长到二十三岁居然只有收红包的份。所以此番我把压岁钱给的足足的,直把伊若看的喜上眉梢。说来,我这个闺女的性子还真随我,一样对钱财比较有感觉。
我笑着看她,忽然叹气,已经有好几年没人给我压岁钱了。楚天裔听了白我一眼,正色道,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收过红包了。于是我很认真地盯着他看了半天,沉痛地宣布了一个世人皆无法改变的事实:“你老了。”他的表情比皇宫上空绚烂的烟花更加精彩。
新年的每一天都很相似,相似的日子总是过的特别快。春节来了,元宵节还会远吗?为了扎好我有生以来第二个,在古代的第一个花灯,我早早就开始准备材料。在手艺精湛的专业师傅讲解了半天之后,我跟伊若都非常有自知之明地选择了最简单的兔子灯进行操作,我还算好,毕竟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命加上有过失败的经验教训,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把兔子灯给炮制出来了。伊若的状况可就大大不妙,公主果然比我君子。
当公主战战兢兢地把她的作品展现到世人面前时,事先并不知道她做的是什么的鸳鸯就把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善良可爱的宫女热情洋溢地夸赞:“公主,你这萝卜灯做的可真漂亮。”我立刻憋不住笑翻在熏笼上,指着脸上姹紫嫣红的伊若笑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你有见过这么漂亮的萝卜吗?”伊若忿忿不平地为自己的处女作打抱不平,“这分明是只很可爱的兔子。”
“有你这么胖的兔子吗?”我为人母者,不可助长指鹿为马的坏风气。
“雪球的身材就跟它差不多,都可以用滚的走路。”小公主振振有辞,忽然问了一声,“它现在还好吗?多好的一只兔子,你送我多好。非得送到鸢尾宫去,害的我连面都见不上。”
“你连盆草都能养死,我哪能把它往火坑里推。”我不为所动,今年夏天我那盆水仙的悲惨际遇我还记忆犹新,“今后你都不要打活物的主意,是条命都不能靠近你。”
“哪有那么夸张,比起当初的灵妃手下死掉的兔子,我养过的花还是很幸运的了。”她大言不惭,“我多善良的人啊。”
“你也好意思说,好的不比,偏偏跟她比。行了,把你的灯放好,晚上灯会的时候,我们还得提出去呢。”我把两只花灯并排放在一起,仔细看了看,不由得乐了,道:“别说,这样看,你做的那只还真有点像雪球。这小东西不知道在哪撒野呢,我前几次去鸢尾宫的时候都没有看见它,也不知道它是胖了还是瘦了。”蓝洛儿那件事闹的,人和物都受到了或多或少的影响。
“真没良心,自己送出的兔子都不想着关心一下。”伊若鄙夷。
我叹气,道:“人命关天,谁还有精神去关心一只兔子的去向。”所谓众生平等本来就是无法实现的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