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要谢谢小宫女备下的豆腐。她让我想明白了破此案最为关键的一步:凶手是如何在蓝洛儿的饮食中动的手脚。
鸢尾宫院落的泥土全部被挖找了一遍,冬天太冷,细菌都懒得多动身,兔子的尸体腐败程度还不足以让它彻底面目全非,原本雪白美好宛如天使羽翼的皮毛此刻已经七零八落。
有宫女忍不住呕吐起来,尸体的气味当真熏人的紧。
我暗自皱眉,面上却一片平静。
赵嬷嬷站在我面前,惊慌失措的脸已经恢复镇静,绝望之后的镇静.
蓝洛儿的饮食是顶尖的太医定下的,食单本身没有任何问题。送往鸢尾宫的所有食材都经过严格检查,食物也没机会异常。那么□□是从何而来,蓝洛儿的流产风波又是如何起的浪。
能够动手的也只有有数的几个人。
烧饭的厨娘,亲自从公公手中接过食材送往厨房再亲自把烧好的饭菜端到主子跟前服侍她用下的赵嬷嬷,还有就是蓝洛儿本人。只是蓝洛儿整天将自己禁锢在卧室内,宫女的眼睛下,她自己动手的机会不大。那么谁可以杀死兔子,取出兔脑,制成豆腐,去做那道珍珠丸子。
兔脑,有滑胎的作用,孕妇禁用。
“赵嬷嬷,你就这么恨我,连我送来的兔子也不肯放过。”我笑着看面色苍白如纸的奶妈,她也是个连蚂蚁都不肯捏死的姑子,原来也是老虎念佛。
“是我的主意,跟我家小姐无关。”忠心的仆人自有为主人赴汤蹈火的精神。看来无须再审,第一执行人已经找到。我忖度片刻,要不要继续追究下去,无论如何那个孩子都是无辜的。
我看着赵嬷嬷,轻轻叹息:“何苦来哉。”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吗,曾经她就像一位慈祥的长者一样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曾经她笑着说“阿弥陀佛,幸好我家小姐还有你”。这一切的一切,转眼都已是过眼云烟。
“娘娘,老奴记得当日在娘娘的宫中,娘娘曾亲口允下照顾我家小姐的誓言,您答应过,有您在的一天,便保我家小姐一天的周全。”原本像被抽走了魂一般的老妇人此刻眼睛死死盯着我,浑浊的眼珠狰狞起的细微血管泛泽出丝丝红线。
我不知道是该冷漠地嘲笑还是怜悯的叹息,要你眼中的仇敌去履行保护害他(她)的人的诺言,这叫淳朴单纯还是叫愚昧无知。
“是她不顾自己的周全,与我无关。”我淡淡地瞥了瞥内院的苑门,每个人只能对自己的生命负责,我不能天天站在大桥上劝别人不要自杀。
“当真与我家小姐无关,不是她的主意,她很爱这个孩子的。”赵嬷嬷急了,极力为自己的主人开脱。
“可是她更加恨我。”仇恨的力量可以毁灭一切亲情天性。我无力地看了眼兔子的尸体,喃喃自语:“可起码这只兔子是无辜的,它曾陪伴她度过了最寒冷孤单的时刻。”
“你错了,我从未恨过你。”蓝洛儿不知何时出现在院落中央。我下意识地用身子挡住兔子的尸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希望她看到如此糟糕的场面。
“小姐,你怎么到院子里来了,天多冷,你赶紧回屋里去。皇贵妃娘娘,老奴求求你,你不看在我家小姐的份上,起码要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面上,让我家小姐回屋去。老奴给您跪下了。”
“我怨的,是我自己的命。”蓝洛儿对赵嬷嬷的哀求置若罔闻,她平静地看着我,忽而轻飘飘地微笑,“至少你曾经把我视为你的妹妹对不对,直到今天,你依然想着保护我。”她径自越过我,用脚尖踢了踢兔子的尸体,旁边的宫女发出恐惧的惊呼。
“很可怕吗?”她直直地盯着那个惊慌不已,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的小宫女,诡异地笑了,转身,轻轻地丢下一句,“你记住了,这一点也不可怕,但凡是死了的东西,就一点也不可怕。”
“苦了你们了,跟着我这么个皇后娘娘。我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留给你们,如果皇上允许,你们就上我的屋子里去找找,看到什么可心的,就自己拿去用吧。”她停顿了一会儿,落寞地微笑,“反正我也用不着了。——孩子,娘亲对不起你,你恐怕没机会睁眼看看这个世界了,不看也好。你早点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去投一户好人家。咱们母子此生有缘无份,若来世我的命好,能生在一个知冷知暖的家里,你还来给我做孩子好吗?”
我看着她,冷淡地说:“倘若你愿意,今生你们也可以是母子。”是你自己放手,就怨不得命运。
“姐姐。”她微笑着看我,道,“不是每个人都如你一般好命。”
“小姐,你说这些作什么,你别吓唬奶妈啊,小姐。”赵嬷嬷忽然回过身来,急忙过来拉她家小姐的手,“你给奶妈回屋去,听话,否则奶妈会不高兴的。”被蓝洛儿挣开。
“小姐,是奶妈不好,奶妈错了,不该借你肚里的孩子使坏,痴心妄想要扳倒皇贵妃娘娘。小姐,奶妈错了,奶妈不知道你会把这个孩子看的这么重要。那天你开始嚷肚痛的时候,奶妈就后悔了,小姐。千不该万不该,我这个老不死的不该被猪油蒙了心,下这个黑手啊,小姐。奶妈求求你,小姐,你可千万要想开点,你肚里还有孩子,这是龙种,咱们南国未来的皇上,你就是未来的太后。你以后还长着哩,小姐,你这辈子还没完,你不要自己给自己找罪遭啊。奶妈求你,以后奶妈不在了,你可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再艰苦,再难过,千不为,万不为,你也要为着你肚子里的孩子着想。”
“我为什么要为他的孩子遭这么多的罪,是他害死了我所有的亲人,我们蓝家对他恩重如山,他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就连自己的亲生奶奶都不肯放过。我当初是鬼迷心窍,才会瞎了眼睛一心想要嫁给他,甚至不是正室我也认了。可他是怎么对待我的,我们家被满门抄斩以后,他可曾有一次真心实意地来看过我,在他眼里,我现在除了是他孩子的母亲以外,连最普通的宫女也不如。这样的人,我为什么要苦苦煎熬,为他生孩子,孩子生下来以后又怎样?我恨这个孩子,如果不是他那段日子的刻意温存,让我心存幻想,那么也许爹爹和皇姑奶奶就不会放轻警惕,我们蓝家也不会到今天这一步。我每日每夜都在悔恨,每次睡着了都会梦见爹娘浑身是血地对着我哭泣,哀求我为他们报仇,为我们蓝家报仇。我好冷,好孤单,好害怕,可是那个时候他又在哪里,他不在我的身边,我怀着他的孩子吐的昏天暗地,他依然不在我身边。偌大的鸢尾宫冷冷清清,我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有些吓愣了,我知道蓝洛儿心中有恨,可我以为这种恨意起码有大半是转移到我身上的。女人知道自己的男人出轨以后不是都应该骂那只不要脸的狐狸精吗?转念一想,当初我跟男友分手的时候却好象并没有关心过最后的正牌女主是谁,甚至除了清楚她是他的青梅竹马外,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印象模糊。己所不欲,为何思考到别人的时候就这般俗气地想,真以为自己就一定要比别人来的脱俗,来的清冷,来的睿智吗?这个世界上比你聪明理智的大有人在。
“可那也是你的孩子。”我激荡的心湖恢复平静,缜密的思维又重新占据主导地位,“是你身上的一块肉,他和你唇齿相依,全心全意信任你,因为你是他的母亲。而你却如此对他,你不觉得愧颜吗?”
“愧颜?这个世界上需要愧颜的人太多,又有几个人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忏悔。为什么一定要是我去忏悔,是老天爷先对不起的我!他把你派来,夺走了我的一切。可是我一点也不怪你,你根本就不用去抢,我想要的所有,统统会自动跑到你面前,你还未必看的上眼。你看不上眼的,我苦苦追逐却永远也得不到。我不恨你,可我也不喜欢你,你在我身边,只会让我自惭形秽,可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总比不过你。表哥看你的眼神和看我的眼神从来都是不一样的。我一直安慰甚至欺骗自己,那是因为我是他的表妹,所以他始终当我是小孩子的缘故,时间久了,情况就会好起来。可是再也不会有那么一天了,重新开始,也不会有那么一天。你知道吗,你就像是生活在一个我可望而不可即的梦境中一样,我在外面哭着闹着挣扎着想要进去,可始终找不到那扇门,我只能站在外面看着你幸福快乐,而我却总是孤单的一个。你是魔鬼吗,可以把一切好的都轻而易举地占为己有,还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让我讨厌。”她的声音并不大,可那一个个字重重地砸到我心中,原来她已厌我到如此地步。
“洛儿……”我开口,嗓子竟干涩的沙哑。
“洛儿这两个字还是不要再叫了,我已经承受不起。我不想再装的若无其事,我也不可能再是你的好妹妹。从表哥心中只剩下你的那天起。我妒忌你,讨厌你,再也不想看见你。你走吧,这一切我会自己解决。”她静静地看着我,轻易地斩断了我们之间所有的关系。
“娘娘,你可千万别走,你千万要劝开我家小姐啊。是我不好,是我蠢。酸儿辣女,我看我家小姐闻着酸味就想吐,心里头认定了小姐怀的肯定不是小皇子。我想,既然如此,也不可能指望她一个公主为她的外公外婆一家人报仇了,我家小姐也在这宫里再无出头之日,于是我就想用这个孩子来复仇,把你拉下马。是我猪油蒙了心,瞎了狗眼,居然信了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想当初我生我家小狗子的时候,一顿也离不开辣椒,不也生了个大胖小子嘛。我老糊涂,没见识,光顾着想给老爷夫人报仇,没有再多想半步。皇贵妃娘娘,我家小姐可一直是叫你姐姐的,您不能不管不顾她这个妹子。小姐,老奴这条贱命死不足惜,你可千万别为了和皇上怄气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您是天生的富贵命,不能啊。”赵嬷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劝说,可是蓝洛儿的脸上始终木木的,再也没有半点表情。
“你以为,会有人相信您一个平素只吃斋念佛的老奶奶能想出这么妙的着数,瞒天过海吗?奶妈,我知道,您这一辈子最疼最爱的人就是我。你若不在了,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人怜我惜我念我。这冰冷的皇宫还呆着有什么意思。你错了,你的命,你的儿孙还在意,我的命除了你怕是再也无人关心。你别抢着替我去死了,我会恳请皇上看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放你出宫和家人团聚。我霸占你这么些年,也该是你一享天伦之乐的时候了。你见着小狗子哥哥,请代我向他说一声‘对不起’,他刚生下来,你就给我当奶妈了,一口奶也没喂过他。等到我大了,又总缠着你,害的他就跟没娘一样。”
“小姐啊,我对不起你啊,我对不起你,是那天杀的李有德,是他给我出的这个主意啊。他告诉我捉那只兔子,取出兔脑,制成珍珠丸子让你吃的。我鬼迷心窍,竟然听了他的话,小姐,你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赵嬷嬷终于崩溃了,把昔日凤仪宫的太监总管也给拉了出来。我眼皮略微撩了撩,这身后,该是怎样一长串名单。
“不,我知道。我都知道。奶妈,虽然你用香胰子洗过手,但是我现在对腥气敏感的很,一下子就闻出来了。加上雪球一直见不着踪影,我就什么都明白了。我在第一个孩子流产以后,也看了不少医书,想着以后千万别再犯吃错东西的错误,想不到竟派上了相反的用场。你把那碗汤端给我的时候,手抖的厉害,可我还是把它吃光了。奶妈,我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即使你不做,说不定哪天我也会自己亲自动手。我很想做这个孩子的母亲,可是我恨他,一想到他对我们蓝家做的那些事,我就恨不得亲手把他千刀万剐。所以我才是真正的凶手,这件事与你没有什么干系。我只恨我自己那天为什么不忍着点疼,早早叫出声来,结果太医一到,前功尽弃。”
我坐在碧池边的柳树下,春天来的可真是迟,依依杨柳,不见半点绿意。谁才是凶手呢,虽然最后查明是李有德不甘心太皇太后的失败,联络了一帮蓝家的旧臣谋划的主意,赵嬷嬷动的手,可是蓝洛儿也算是一心求死,又该去怨谁。她的所作所为是真情流露还是有意为之,有意让赵嬷嬷认定我的存在是她痛苦的一切根源,只有除掉我,她才会有希望幸福。人心是如此的诡异叵测,我不知道是该把她往好的方向想,还是认定她十恶不赦。
皇后自己不想要这个孩子了,这件事自然不可以让外面的人知道。公布给世人的信息中,我和她皆是无辜的受害者。想不到,我这个前世家小姐在庶族中的口碑居然甚好,不少新兴的庶族官员为我上书,要求严惩造谣生事者,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因喜欢东家长西家短四处饶舌而获罪入狱的妇人应当会很恨我。复仇这种事情本来就凶险而残酷,血腥的结局本是免不了的。但这次我却与楚天裔达成共识,借此事收拢人心。为人主者,一定要打手下一巴掌再给他颗糖吃吃。
“在想什么呢?回去吧,这里风大。”楚天裔的影子投射到清澈而平静的池面上。我摇摇头,叹了口气,闷闷地说:“在想我觉得自己好像陆小凤。”所有的朋友到最后都背叛了我,当年的佳颜,今日的蓝洛儿,是不是我的眼力真的如此不济。呜—我肯定是老眼昏花了。
“陆小凤是谁?你的朋友,还是你师父的朋友?”他也蹲了下来,把我冻的通红的手握在掌心里取暖。
“他啊,是个很好玩的人,胡子跟眉毛长的一模一样,人家一见到他,看看他的胡子就知道他是陆小凤了。”
“你没长胡子啊。”楚天裔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脸,肯定道,“毫无瑕疵,一根胡子也没有。”
我笑着推了他一下,没再多说什么。
“为什么不高兴,不是已经洗刷了冤屈了吗?”
“没办法高兴。”我沉重地太息,“想不到竟然会是这样。楚天裔,你说是不是我太贪婪了,总希望周遭的事物是美好的,我诚心待过的每一个人都会百分百地真心对我。”
“将心比心,你对别人的好不也常常视而不见吗?”
“我哪有。”我矢口否认,然后觉得心虚,岂止是有,而且早已养成一种习惯,只关心我在意的人和事。
他的反应是白了我一眼。
“嗳,蓝洛儿那属于犯罪未遂,她还是孕妇,你……别为难她。”
“你所说的为难是什么?”他一面将我有些僵直的手指搓揉活散,一面皱眉,“手怎么冰成这样,赶紧跟我回去要紧。”
“我不知道,我好象比别人怕冷。”我笑着跳过了他的第一个问题,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作答。虽然蓝洛儿实际上已经成为陷害我的元凶,可我并不想置她于死地。处在她的位置,每一步都走的艰难,怎么做都是错。何况她始终是楚天裔的表妹,中土的皇后,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的蓝家最后的传人。她的安危,敏感地牵动着中土老牌士族的神经,这班富有雄厚政治文化乃至军事资本的人是他不得不笼络的对象。而且,她的肚子里怀着的是他的孩子。要他怎么办,我不想他为难。也不想我们都难堪。怎样的幸福都不可能十全十美,很多时候我们彼此都要退让一步。
很高尚吗?不,我很自私。我的心底有一个小小的隐秘的愿望,希望蓝洛儿能为楚天裔生一个儿子。他需要一个儿子,而这是我所无法办到的。对,我承认,我自私,我虚伪,我利用别人的子宫。我闭上眼睛,轻轻呢喃,我很想有个可爱的孩子。
桃花蘸水,已经含苞待放。
他牵着我的手,一步步地往乾坤殿的方向走去。
正月的喜庆还没有褪尽的时候,赵嬷嬷和李有德被判斩首,其头颅挂城门三日示众。人人唾弃,大骂赵嬷嬷狼心狗肺,为一己私利,陷自己的主人于危险乃至差点万劫不复的悲惨境地。
有多少人会知道她是多么爱自己的这个奶女儿;又有多少人明白她为付出的除了奶水以外,还有最后的鲜血。
那鲜血艳丽而怵目,染红了我在古代的第五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