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冰冷而柔软的床上,我身下的被褥是簇新的,上好的棉絮和绣工精致的被面。很好了,是不是?可是当我知道他为她准备的是天鹅绒的时候,我很想很想把我床上的这一切全部都扔掉烧掉!最好的永远是她的,她不要的,才有机会轮到我。我是中土的皇后,却沦到拣拾别人剩下的东西的下场,我好恨,好难过。
从小到大我都是家人的掌上明珠,我不是公主,但与我一般大的公主中可曾有谁比我的地位更加尊贵。父亲是权顷三朝的重臣,姑奶奶是当今皇上都敬畏三分的太皇太后,丈夫是人人交口称颂贤王;我曾经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我更加幸福的人。尽管我的婚姻是政治联姻,出生在这样的家庭,这是无可避免的结局,可我丝毫没有半分不满,因为家人给我安排的联姻对象是我最爱的表哥。
表哥是我心目中的神祗,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经常出现在父亲的书房中,他是父亲唯一的外甥。每次我都会在书房的窗户外偷偷地看他,他俊朗而坚毅的面容,沉稳而雍容的气度,永远都让我痴迷不已。奶妈见不着我的身影的时候,就知道我躲到窗户底下来了。她会轻手轻脚地把我抱走,静声屏气的,不敢弄出半点声响,书房是家人的禁地,没有父亲的允许,家里任何人都不得出没在书房附近。有时候,我发呆的时间太长了,竟然会趴在窗户间沉沉的睡去。表哥发现了,便会笑着把我抱到房间,刮着我的鼻子叫我“捣蛋鬼”。现在想想,这或许仅仅是他对一个小妹妹的宠爱,可心动是如此不可思议,它在我心底的最深处生根发芽,就好像我贪玩时跑到厨房里看家中的厨子自己发的豆芽,占据了容器的所有空间,满满的,不留任何空隙,想要根除,除非把我这颗心生生从身体里掏走,别无他法。
表哥成亲的时候我很难过,可我那个时候年纪太小,不能给他当王妃,只好焦急的等待自己长大。等待的日子可真漫长啊,漫长的好像时间是停止了的一样。我看着外面大朵大朵开放着的合欢花,心里隐隐约约的竟觉得凄凉。
我没有兄弟姐妹,同龄的公主们在我看来多半又蠢又笨,自以为是的可笑。南国女子地位低下,即使是贵为公主,同样难逃被指婚远嫁收拢番臣的命运。但我不一样,我们蓝家的女儿都是南国的皇后,除了父亲的两个妹妹有一点点意外,她们是先皇的皇贵妃,可也没有比她们更为高贵的位子了。年幼的时候,我也曾好奇的问过父亲,为什么已经去世的大姑姑和同样进宫的二姑姑都不是皇后?人家不是说我们蓝家的女儿都一定会做皇后的吗?记忆中从未有过父亲如此震怒的面孔,他咆哮着叫人把我立刻抱走。奶妈慌忙跑过来,她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亲最好的人,以后不会再有人如此待我了。不用任何人再刻意提醒,从此以后,我就把这个疑惑深深地埋藏进心间,连同着坚定的信念,我一定要成为南国的皇后。
我在很小时候就被告知,你将来是要做皇后的。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欢天喜地的想象着凤冠霞披,心中隐隐的得意,这世间还会有谁比我更加尊贵。等到年岁渐渐大了,我懂得要做皇后就一定要嫁给皇上,也就是说我必须成为太子妃才有机会成为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角色。我吓的立刻大哭起来,如果我做皇后了,将不能嫁给表哥;如果我嫁给表哥,就不能再当皇后了,我舍不得那一身凤袍。躲在被窝里哭肿了眼睛,我终于悲愤地决定,嗬,这大概是我有生以来最错误的决定,我不要当皇后了,我要嫁给表哥。
我跑进书房,抽抽噎噎地告诉父亲我的决定,当时皇姑奶奶正凤架家中,她和父亲在书房说着什么。父亲听完我的话以后,勃然大怒,怒斥我“胡闹”,我们蓝家的女儿是要嫁给皇上的。皇姑奶奶却制止了父亲的训斥,她走到我面前,摸着我的头,对父亲微笑“这难道不是天意吗?”她的笑容是如此诡异,以至于放在我头发上的手被我想象成泛着寒光的利刃。我觉得疑惑,抬头仔细观察她的手,明明保养的很好看上去很温柔,于是我确信刚刚的寒凛只是我一时的错觉。父亲皱着眉头看他的姑姑,模样有些仲怔;半晌,他叹了口气,问道:“洛儿,你是不是真要嫁给你表哥?”我是他唯一的也是最疼爱的小女儿。
“是的。”想到我的凤袍,我又忍不住泪如雨下,“可我也好想当皇后。”
“会有的。”皇姑奶奶捧起我的脸微笑着向我保证,“姑奶奶有很多凤袍,洛儿喜欢哪件姑奶奶就送哪件给洛儿。”
我撇撇嘴,嘟囔道:“那是你剩下的东西,我不要。”
“放肆!还不跪下。”父亲慌忙拉着我磕头,语无伦次,“小女年幼无知,不识好歹,还请太后饶恕小女的罪过。“
“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洛儿哪里错了,倒是哀家考虑不周。咱蓝家的女儿断然没有要别人剩下的东西的道理,我们才是南国唯一的凤凰。”皇姑奶奶把我搂进怀里,问了几个诸如“几岁了,喜欢什么”的问题,她儿孙众多,常常分不清小辈。我乖巧的低声回答了她的问题,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笑得和蔼亲切,在她面前,我却一点也不敢放肆。
当时我年岁甚小,不明白为什么爹爹的脸色看上去会如此沉重,他不是也很喜欢表哥的吗?我钻进奶妈的怀里,轻声询问她,她茫然地看我,说,奶妈不知道。是啊,这不会是她所能了解的事情。即使我知道了,也无法跟她议论这个话题。她的精力全部放到了我的饮食起居上,没有多余的智慧为我出谋划策。
突然间觉得寂寞,如果我有一个姐姐为我出出主意多好。
那一年,我七岁,身体一向不错的裔王府正妃在生下小公主伊若一个月后去世了。据说是生孩子时难产,伤着了元气。
正妃的位置从此空了下来。
嫁进王府以后的生活是我此生最美丽的时光,我可以天天看见表哥,看见他对着我微笑,轻轻的唤我“洛儿”,他的声音从来都是最好听的。在我的眼里心里,除了他,什么也装载不下。表哥始终待我很好,我做错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也只是看看我摇头,却不会说一句重话。他把我保护的很好,其余的王妃对我只有羡慕嫉妒的份,这让我兴奋而得意,尽管他的女人不止我一人,可对于他而言,我终究是不同的。现在想想,是多么的天真,天真的可笑。
唯一不同的人是有,但她的名字不叫蓝洛儿,而是叫水柔清。
我见到她的第一眼就非常欣喜,我从小就希望自己可以有一个姐姐,她的模样和我脑海中姐姐的样子竟几乎是重叠的!她对着我微笑,是那种很真诚的微笑,与我的身份地位权势出身毫无关系,单纯的因为我这个人的微笑。这简直让我受宠若惊。从小到大,恭维我赞赏我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可如果我脱了身上的那一圈眩目的光环,又有几人愿意理睬我。
她向我走来,我几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除了傻笑,还是傻笑。表哥看我们这样,模样竟十分欣慰,于是我决定,我一定要和她成为好姐妹,因为表哥希望我这样。如果说一开始我是动机不纯的话,那么随着后来交往的深入,我已经是真心把她当成我的姐姐。奶妈确实很爱我,可是她不能理解我;表哥可以理解我,但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关注我的心情。(现在才知道,他不是没有,只是不愿意花费在我身上)她是唯一在我身边可以和我喝茶聊天的人。她看表哥的目光虽然不是傲慢无理,但也始终淡淡的,这种风清云淡让我安心,她并不爱表哥。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不能成为好姐妹呢?表哥待她与别的妃子是略有些不同,但我知道她是表哥费尽千辛万苦从新皇手里夺来的,表哥这样的人,绝对不可能如此对待一个毫无价值的普通公主,嗬,这个公主还是先皇去世前不久才认得。何况我向皇姑奶奶询问她的事情的时候,已经是太皇太后的皇姑奶奶微笑着让我放心,她没有威胁我地位的能力。我有些欣慰又有些说不出话来,皇姑奶奶对于权力的熟稔远胜过对情爱的了解,如果我真如她以为的那样对皇后的位子如此看重,我又何苦兜兜转转地嫁到裔王府去做一个侧室。那个位子上来来往往的人不胜枚举,而我希望的身边人却只有一个。
应该说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相处的很融洽。我第一次怀孕的时候,陪在我身边最多的人就是她,彼时我唤她作姐姐。如果当初那个孩子能够平安来到世间,那么或许现在又是另一番光景。可正如她所言,人生,从来没有如果。嗬,她对我的影响是多么的大,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依然会忍不住想起她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
什么时候,这一切开始改变。是什么时候开始,表哥看她眼神中的温柔已经多的掩藏不住。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她看他的目光也开始闪躲。我除了难过,竟没有半分主意。再心有不甘,也只得装作毫无察觉的模样忍受。洛城归来,所有的人和事都辗转了方向。我恨我自己是不谙世事无知可笑的大小姐,我的生活阅历让我无法帮助我最爱的人出谋划策。看他和她运筹帷幄指点江山,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没用的人,除却身份背景,我还剩下什么。我曾经幻想如娥皇女英般,共同服侍圣主;虽然不甘心,可我实在找不出更好的主意能够让我停留在他身边。幻想终究是幻想,我的家族容不得她的存在,太皇太后尤其恨她;而他和她之间也容不下我。
于是政变,于是血流成河。那个夏天,灼伤了我的眼睛的不是天际绚烂的晚霞,而是他和她心有灵犀的相视而笑,那样的笑容,我此生再也不会拥有。
我想要的越来越少,可是还是无法得到。我蜷缩在鸢尾宫冰冷而巨大的床上,天越来越凉,却始终孤孤单单的只有我一个人。从鸱尾宫到鸢尾宫,改变的不是一个字,而是我的一生。
我看着日益隆起的小腹,眼泪悄无声息地落下,连自欺欺人他不知道我怀孕了,他实在是太忙了都已经做不到。如果躺在这里的人是她,那么即使忙得天昏地暗,他也会停留在她身边,我依然记得她中毒时,他恨不得用整个江山去交换的脸!
命里有时中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做得再多,再忍辱负重也皆是枉然;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让这一切由我去承受。我摸着肚里的孩子,企图安慰自己,没关系,至少这个世界上还剩下一个人会永远属于你。他的身上流着你的血脉,他永远会对你不离不弃。这个世界再冷漠再孤单,终会有个人会陪伴在你身边。我日日夜夜思念他的父亲的模样,想必他长大以后一定会很像他。这样,我就可以天天见到他了。
忽然间豁然开朗,连外面的梅花今日看来都分外精神。雪球呢,这个调皮的小东西,又跑到哪里去了。我用手抚着肚子,慢慢向外面走去。
“皇后娘娘,外面天冷。”宫女慌忙走过来,想要阻止我。
“没关系,你给我把那件大红的猩猩莎拿来,我想出去看一看梅花,多好的梅花啊。”我温和的对着她笑了笑,她红着脸,给我拿来了衣服,帮我披上。
“小姐,你干什么去?”奶妈走了进来,紧张地问我,她身上带着寒风。
“奶妈,你出屋子了?”我有些疑惑,入冬以来,她跟我一样,一步也不肯踏出去,只是她平常在外屋料理事务,不过为很快笑了,“你是不是也闻到了梅花的香气?这样好的梅花,不应该这么寂寞的开着。”
“这梅花有什么好看的,外头冷得很,你倘若着了凉怎么办。”奶妈连忙拦在为面前,“你还是安生给我待在屋子里面,你的身子骨最要紧。”
我下意识的看了看肚子,也笑了起来,道:“好吧,我不出去了。叶子,你去给我折两只支梅花,放在这瓶里养上,好歹也叫我嗅一回花香。”
“别,叶子,你待在屋里伺候娘娘,我去摘。”
“嬷嬷,您老还是歇着吧。”小宫女嫣然一笑,“这样的事情有我们做就行。”
我看着她明媚的笑容,竟有些恍惚,有多久,我不曾这样笑过了。我茫然的转过头,眼睛直直地落在铜镜上,镜中人的脸苍白而浮肿,嘴角挂着的笑容就像是生生的强加上去的,扭曲而落寞。我无需刻意去思考什么,我的一言一语,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姿态都散发颓唐腐败的气息,就好像小时候在家里巨大的地窖中看到的番薯一样,根本就见不到任何阳光。
“不用不用,你一个小姑娘家也是受不得寒气的,我老了,以后还要靠你们好好照顾皇后娘娘。咱们做奴才的,一定要为主人考虑周全……”
“好了,你们都不用出去了。我什么也不想看了。”我不耐烦的打断了她们的争执,两个人面面相觑,同时忐忑不安地看我。我已经没有精力去宽慰她们,自己闷闷地回床上去躺着。
“小姐,中午你想吃些什么?”奶妈帮我把被子盖好,轻声询问,“真珠丸子汤好不好,既清淡又滋补。”
“好吧,随便你,反正我也没有什么胃口。”我闷闷地说了句,把头藏在被子里。有谁告诉过我,当你把头埋进被子里的时候,那么这个世界的所有烦恼就与你无关了。记忆中她的笑容风清云淡。我忽然觉得难过,其实我很想她来看看我,陪我说说话,即使我知道,看见她我一定止不住的嫉妒。
“今天是什么日子啦?”我把被子从脸上拉下,随口问身边的宫女。
“回娘娘的话,今天是腊八,娘娘想不想尝尝腊八粥,您老什么东西不吃可不成。”小宫女是我从家里带过来的,从王府到皇宫,她和奶妈始终跟着我。她圆圆的脸上挂着纯朴而憨厚的笑容,让我心头一阵温暖。以前这些我是不会留意不会关心的,人只有到了落魄的境遇才会注意到这点点滴滴的关爱。
“谢谢你。”我真诚的说,谢谢你的不离不弃。
“娘娘你为什么要谢我啊。”小宫女的脸上流露出大惑不解的神色。
我轻轻笑了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午膳已经摆放到桌子上,奶妈帮我碗里盛了汤。她扶我走到桌子前,笑着说:“小姐,天冷,多喝点汤去寒。”
我乖巧的应答:“好的。”即使我不觉得冷,肚里的宝宝也会觉得冷的吧,他那么小,那么娇弱。
“小姐,你可比以前懂事听话多了。”奶妈忽然感慨道。
“那当然,我是要当妈妈的人了嘛,怎么还可以把增加当成小孩子呢。”有一句话我藏在心里没有说,以前我以为表哥会照顾我一生一世,所有的烦恼问题他都会替我去解决,既是如此,我为什么不放纵自己去当小孩子。
奶妈的表情明显僵硬了一下,给我添汤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她也猜出我没说出口的话了吗?我垂了垂眼睑,开口催促道:“汤很好喝,再来一碗。”
“好的。”她举起的手似有千斤重,眼睛下意识地向外面瞟。
我笑道:“看什么呢?咱们这儿连只麻雀也不会飞来。”
“麻雀不来,有我来。”久违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我仲怔后的第一个情绪竟然是欣喜。几乎是下意识的,我亲自把她迎进来,有亲手给她捧上茶,我看见了奶妈忿忿投向我的目光。她是气我至今仍然对她如此热情。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责骂自己,没用的东西,就吃死了一辈子输在她手里。然而脱口而出的话依旧把她当成唯一的知己。真恨我自己啊,人家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一切不可能回到从前,我还在痴心妄想这还是两年前的旧时光。有两个人在我身体里打架,她们纠结的是如此厉害,我怎么也理不清头绪。她带来的腊八粥让我心头酸涩,我想到的东西竟然是她送来的。毫无疑问,他已经尝过了。想到这里,我的心好像全都碎裂开来,一块一块再也无法复原。意识却忽然清醒了,几乎是出自本能的,我极力与她寒暄说笑,我的心蠢蠢欲动,想要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具体要怎么做。我的笑脸仿佛成了我戴在脸上的面具,我用它掩饰着什么我自己也无法看清的东西。
那天下午,我的肚子忽然疼痛起来。以前的恐怖经历一下子全部出现在脑子里。我失声尖叫,与其说是肚子疼,不如说我是头疼的厉害。然后惊慌失措的宫女跑出去叫太医,奶妈拉着我的手哭着说她错了。我什么也想不清楚,直觉得头疼欲裂。
我怀孕以后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我差点流产的时候。看着他焦急的模样,我心中竟然浮现出一种报复的快感,你还是会担心的,是吗?即使你担心的只是这个孩子,起码他是我身上的一块肉,不是她的。我被自己疯狂的念头吓住了,这个凶残的嗜血的冷漠地打量着世间的人和物的女人是我吗?天真明媚的蓝洛儿。我虚脱地躺在床上,对于他的询问无动于衷。很多事情一下子全部清晰明了起来。如果我不是出事危及到肚子里他的骨血,他恐怕直到孩子出生的那一刻也不会来看我。
这是怎样一个冷酷的男人。
当初我的家人选择他作为拥护的少主就是看中他掩藏在平静淡漠的表情后的野心勃勃,他们希望把狼训练成狗,结果却被狼反咬一口。
我冷冷的看着他,心中鄙夷的唾弃自己,唾弃他,你以为是天神的男人不过也就如此。
然而心中另外一个声音却在悲伤的哭泣,就算是这样,你依然爱他。
此后,他来了好几次,直到太医说我没事情了为止。为止,真正的终止。我看着肚子里依旧安然无恙的孩子,却恨不得把他毁灭掉!我的存在价值就是为他孕育一个孩子?!而这个孩子几乎是造成蓝家飞灰烟灭的罪魁祸首,如果不是他的刻意示好让父亲和太皇太后放松了警惕,那么也许现在用悲悯的目光去注视对方的人就是我,而不是她!孩子又不安的踢了我一脚。我烦躁地拍了一下肚子,生气的叫道:“别闹了,你折磨我们蓝家还嫌不够吗?”
奶妈慌忙走进来,捂住我的嘴,轻声哀求:“我的小姐,你轻声一点。这话要让人听去了可如何是好。”
“谁爱听谁听,我委曲求全的还嫌不够吗?可这又怎样,我怀着他的孩子又怎样?我恨这个孩子,他让我心存幻想,以为有了他,我今后就再也不会孤单,我恨他。——奶妈,用自己最尊贵的东西贿赂辛魔,是不是就可以达成我心底的愿望。”我的心忽然空灵下来,什么都没了,我还有什么好畏惧的。
奶妈惊的跟什么似的,慌乱的摆手:“小姐,那是我这个老不死的胡说八道,你可千万别做真。没有那样的事,没有那样的事。”眼睛躲躲闪闪的,竟不敢看我。
我微微一笑,那断然是没错了。古老的南蛮子的诅咒,把自己出卖给魔鬼,借助魔鬼的力量复仇,下三世投入畜生道,万劫不复。今生我已经指顾不暇,还理会下辈子做什么。
冰冷残酷的笑容浮上唇角。
“小姐,奶妈求你了。是奶妈老糊涂,害着了小姐。我不该听信别人的话,用那兔脑……”奶妈干脆跪到了地上不停的磕头。
我心里轰的一下,脑子里空荡荡的,仿佛清楚了一切又仿佛都模糊不清。
“你慢点,把一切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不要哭,你哭给谁看?!”我厌恶地盯着她涕泪齐下的脸,用自己都恐惧的镇静到木然的声音劝诱,“把你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是这样的,小姐。”她结结巴巴的说了个大概。我冷冷地勾勒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主意打到我头上了,原来我的利用价值还没有遗失殆尽,真是受宠若惊。
“你对此事一无所知。”我平静的帮她擦干净眼泪。
“什么?”奶妈疑惑地抬起头。
“我说你从来没杀过兔子,也不知道是那么兔脑可以滑胎。”我温和地看着她,道,“真的,奶妈,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比你更加疼我。奶妈,我只剩下你了。”
“小姐,奶妈也只有小姐了。”她又哭了起来,我觉得烦躁。
“不要哭,眼泪要流的有意义,这样的眼泪派不上任何用场。”我微微一笑,“皇姑奶奶说的对,我们蓝家的女儿是南国唯一的凤凰。”浴火重生,凤凰涅槃。
“你千万不要表现出任何慌张,一切就跟从前一样,不,跟以前一样反而会叫有心人生疑。你以后就紧跟着我,我到那儿,你就去哪儿,总之不要留下任何把柄给人知道。”我摸了摸肚子,笑容一如当年太皇太后投向我的那般诡异古怪,“我肚子里的孩子,你可千万也别再打他的主意了。”我忽然间明白出嫁以前,母亲拉着我的手说的话的真正含义,“孩子非常重要,尤其是对你这样的皇家媳妇而言。”
现在这个孩子是我最好的护身符,也是我翻身的唯一筹码。一次有惊无险的流产是最好的安排,我抬头冷冷的看着天空,老天爷,你终于知道对我一多么不公平了,开始想要补偿我了吗?很好,那我也不能愧对你的期待。
我亲爱的表哥,江山美人孰轻孰重,当群臣黎民集体激昂的让你交出凶手的时候,不知道你会作出怎样的选择呢。
你的选择出乎我的意料,你门的选择都出乎我的意料。没想到,真的没想到,她会自己出面寻找凶手。我装疯扮痴,实际上无需扮,这些天我一直神情恍惚。她的担忧是真诚的,真诚到让我想流泪;我们曾经是那么的关心对方,为什么走着走着就到了这一步。可是,既然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我就再也没了回头路。就算是十八层地狱,我也要睁着眼睛纵身跳下去。我从来没有发现过原来自己是如此适合做一个后宫的女人,天生的戏子,做戏做的连我自己也分不清真假。我的孩子,对不起,娘亲利用了你,可是如果你的父亲能够对我好一点,我也不会这样。
要怪就怪这无常的命运吧,把你错生在帝王家。
早就知道瞒不过她,太皇太后尚输在她手里,何况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奴才想出来的主意。我忽然像解脱了一样,把所有的罪过都堆加到我身上吧,命运是如此的荒唐可笑,世人是如此的荒谬无知虚伪自私。我的骄傲不允许我把自己摆放在受害者的位置。我要告诉楚天裔,不要以为我对你有多迷恋,即使是你留给我的最后寄托—孩子,我一样可以伤害。不要以为你的眼睛可以洞察一切,我这一生就被你吃的死死,你一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仗着我爱你。
我爱你。
对,我依然爱你,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卑微的爱着你。
所以我选择舍弃自己,保住孩子,我这一生,已经悉数给你。能够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为你生一个孩子。那么请将这个孩子拿走吧,让我了无牵挂,离开这冰冷的世界。没有你的怀抱,即使有再多的熏笼和炭炉也会觉得好冷。你应该不会注意到,出了她以外,这座宫殿中,还有一个人也很怕冷。
我的爱全部都给了你,所以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爱这个孩子。那么就此撒手,离开这红尘世间,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我的表哥,我的爱人。
你始终是如此的吝啬,连我走之前最后的疑问“当初你娶我,可曾有半分的真心?”都不愿意回答我。我的要求真的很简单,骗骗我就行,反正我很快就要走了,绝对不会向你苦苦求证。
“倘若你不是蓝家的女儿,……”
不是蓝家的女儿又怎样,你怎么还不说,意识越来越模糊,忽然间我轻轻的绽放出一朵微笑。奶妈,你曾经说过,临死前见的最后一人就是我来世的伴侣,你从来都不会骗我的对不对。
那么来生吧,来生叫我不做蓝家的女儿。
不行,我要和清儿商量好,这一世木已成舟,下辈子她千万不能和我抢。我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力气,紧紧攥住旁边宫女的手,呢喃着:“清儿,清儿。”
“娘娘,你等着,奴婢这就去找皇贵妃娘娘。”
是我身边的老人吧,听得懂这句“清儿”指的是谁。今生今世,我怕是在也没机会再叫出这个名字了。
我的生命在一点点的流失,我看见了奶妈在慈爱的看着我。奶妈,等等洛儿,洛儿很快就会来的。您还给我梳满头的小辫子好不好,就好像我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样,满头的小辫子。
“洛儿。”
是她的声音,不是奶妈。
我的眼睛落在她的花环上,她就把花环给我戴上。是不是我把目光投向他,她也会把他让给我?
哦,不必,不必,他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我。孩子保住以后,甚至等不到我咽气他就迫不及待的离开我。
孩子。
我忽然想到那个诅咒,那个用至亲和辛魔神交换的诅咒。
表哥,是你逼我的,如果你肯对我那怕是假令辞色虚与委蛇的敷衍,我也不会狠心如斯。我生出了孩子,我的利用价值已经悉数耗尽,该是被完全踢出局的时候了。我在心里冷笑,我可以造就,也一定可以毁灭。我们蓝家的女儿才是南国唯一的凤凰。凤凰涅槃,就让这一切为我陪葬!
我诅咒,诅咒这南国从此断子绝孙。
奶妈,你看到了没有,不仅仅是你可以,我也可以。可以舍弃这个身上流着他的血,标志着我的耻辱的孩子。不,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是魔鬼,毁灭我,毁灭我们蓝家的魔鬼。
哈哈,魔鬼,魔鬼你也毁在我手里。我孕育了你,再亲手毁灭你。
楚天裔,我可以为你带来江山权势,同样可以让你一无所有。
我诅咒,诅咒这不公平的命运。
残春已至,那漫天落花将要埋葬的不仅仅是一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