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以为她喜欢吃芒果呢?
林予夏是初中那年暑假搬过来的,他那个时候高二,穷人家的孩子总是被迫早熟,被迫承载着全家的希望,他没命似地学习。
林予夏初一的时候普通话都还说不好,穿着土气的衣服,夏天穿艳色,冬天穿那种花袄子,一看就和隔壁叔叔阿姨家的臭小子不一样,臭小子才九岁,就穿着有名的童装品牌了,手里玩的不是变形金刚就是模型车。
林予夏还连个手机都没有。
林予夏不太爱说话,见到他们家也仅仅是叫人,然后表情匮乏,一个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酷暑,家里白天要省电费,开着电风扇,用竹排垫降点温度,其实他大腿根已经长痱子了。
平平无奇的一天,本该是如此。
汗水沾湿了他额前的碎发,正解着数学题无暇顾及,“啪嗒”一下,水渍到了试卷上面,拿手臂去擦,反而让那一整块都被汗水沁开,字迹洇开,更是让他烦躁。
隔壁又传来女孩子的哭泣声和成年男性的打骂声,真的好吵,好聒噪。
“赔钱货,还哭!家里生意都让你哭赔本了,丧门星!一接过来就没好事!”
“爸!求你,别打了!”
“贱骨头!”
“臭表子,你还敢报警,能耐了是吧!”
“哭什么哭!晚上打牌又要输!丧气玩意!”
“滚出去,看见你就烦!”
“轰”的一声,然后是“砰”的一声。
该不会要出人命了吧?
外面好像连哭声都没了,他静不下心。
这样子的对话听过很多次了,时不时就要来一遍,昨天警察来过,他也在家,听了个大概,隔壁叔叔被批评教育了一下,他道了个歉,说不会再打孩子了,今天就又打了。
他没和隔壁的小姑娘说过几次话,她总是怯生生的,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不知道哪里生出了些正义感,把笔放下,走了出去,一开门,一个小小的身影就蜷在那里。
小姑娘被打得特别惨,嘴角有血丝,满脸的眼泪,她抿着嘴唇,不发出声音。
衣服都给打破了,肩膀一长条的伤口,往外面滴血,她那不符合年龄的荧光玫红色上衣好大一块都是血迹,鞋都没来得及穿,就被扔了出来。
他走过去,“你要不要,来我家,呆一会?”
他们这栋楼,西晒,这个时间毒辣的日头把地都烤热了,小姑娘一双脚不知道怎么摆,站在哪都觉得烫。
“可、可以吗?”小姑娘一开口就是抽噎声。
她声音很小,一边擦着自己的眼泪,一边惊恐地打量着自家紧闭的房门。
“嗯。”他侧过身体,让出路来。
小姑娘进了屋,站在鞋架旁边不敢往前走。
“进来啊。”
林予夏迟疑着:“我脚上脏……”
她双□□叠在一起,特别不自在。
“你穿我的拖鞋,我等会洗。”他把自己的鞋让了出来,去穿自己妈妈那双略小的女士拖鞋。
林予夏嗫嚅道:“谢谢……”
小姑娘穿完之后也不敢坐下来,就跟在他旁边,眼泪差不多干了,她衣服上还有一个脚印。
刚才,应该被踹了……
他又顺着衣物往上看,侧面破了一个大口子,透出她流着血的伤口,看起来特别惨。
他进房拿了件衬衣,很旧了,已经有点小了,但是他很喜欢,舍不得扔,他递了过去,“你去厕所把自己衣服脱了,然后我衣服反着穿,我处理下你伤口。”
他已经高中了,有很明确的男女意识,本来也不想管,但是她伤口看起来挺严重的,也不是自己能方便擦药的位置。
“我身上有血……会弄脏的……”林予夏不接。
“黑色的,怕什么。”他看小姑娘还是不接,又加了一句,“旧衣服了,要扔的。”
“谢谢……”
林予夏捧着衣服进了厕所,在里面弄了好久才出来,手里还拿着自己的衣服,已经叠好了,她问:“可以放在桌上吗?不会弄脏的,我叠好了……”
“嗯。”
她小心翼翼又检查了一遍,确定沾了血的布料全都被叠进去了才放到桌上。
他让她坐了下来,伤口在背上,只有这样比较好处理。
处理伤口的时候他都愣住了,这真的是亲生的吗,怎么下得了手?
好长一道,还很深,肯定会留疤了……
她是女孩子啊,这么长一道疤,就在后背这么明显的位置。
“痛了你就说……”
他家只有最基础的紫药水和棉签,也没纱布,只能给她稍微处理一下。
最后洒了小半瓶紫药水在她背上面,伤口看着变得愈发可怖。
处理完伤口后,他叮嘱道:“要去打破伤风的针……只要几块钱……”
“哦。”
他鬼使神差问了句:“你有钱吗?”
小姑娘没搭腔。
他从自己的笔盒里面拿出来一张有些皱了的钱,“我借给你,五块钱,你以后有钱了还给我。”
他零花钱不多,他能省就省了,一般不是花完了他都不找家里要钱,他也就五块钱在手里了。
小姑娘语气平平,“不用了,可能还不上。”
“不打针,可能会死掉的。”他不由分说把钱塞到林予夏手里,“你慢慢还给我。”
这个钱,林予夏还了很久,靠捡塑料瓶,她有个袋子,埋在树下面,攒了好久才一起拿去给收废品的,卖的钱还请他吃了雪糕。
林予夏攒着钱,“谢谢。”
之后小姑娘一直低着头,他看她好像在看桌上面的芒果。
他不知道自己是同情心泛滥还是怎么了,拿着芒果问:“你想吃这个?”
“不想。”
芒果是他妈妈买的,之前是青色的,在家用米养了会催熟了,便放在桌上准备给他吃。
他不怎么喜欢吃这个,看小姑娘可怜,想着估计也没什么吃芒果的机会,“吃吧,我给你剥开。”
“不用。”
“没事,我不爱吃这个,你吃吧。”他给塞到了林予夏嘴边,碰到她的嘴,她没办法只好咬了口,“好甜。”
他看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问:“是不是挺好吃的?”
“嗯。”
他看她吃完了芒果,又看了眼时间,心道不好了。
他忙坐回原位,“你去打针吧,我要做试卷了。”
她没有走,把钱卷了卷,塞进了裤子的橡皮筋孔里,然后很乖地坐在他家的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着。
“怎么不去?”
“晚一点再去。”
这一晚就到了晚上,直到他妈妈回家。
紧闭的房间门打开来,带来一阵风,吹散了两人之间的静谧。
“小珩,买了点卤菜,你先吃一点。”母亲提着塑料袋子的手卡顿在空中。
“你怎么把隔壁家的小姑娘放进来了?”母亲拧紧了眉头,直冲他发火,“人家爸妈到时候找人得急了!”
母亲发作完,换了副笑脸,弓着身子对林予夏说:“小丫头啊,你妈一会回来找不到你要担心了,回去吧,啊。”
他小声嘟囔着:“她爸爸打她打太狠了……”
母亲剜了他一眼,“我得赶紧把人家闺女送回去!”
林予夏很乖地跟着他母亲出去了,然后就是隔壁开关门的声音。
母亲回家,门还没关上,就开始数落他,“小珩,这瓜田李下的,你和那小丫头独处,人家爸妈怎么想。”
他赶紧把门关上,“妈,小夏才十二岁……”
母亲伸手指着楼上,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直跺脚,“十二岁怎么了,楼上那十三岁的女娃,可不就丢了?”
“她爸妈都不是什么善茬,要是说她是被我们家打成这样的,讹钱怎么办啦?”
他有些生气,双手比划着,“她爸今天用衣架把她背打了一长条血印子。”
“那也是别人家的家事。”母亲走到桌子旁边,开始看他写的卷子,“你高二了,专心学业,爸妈累死累活打工为什么,就是为了你能好好学习,别管这些家长里短的了!”
“听妈一句劝,她爸喝了酒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把你打了怎么办?妈妈还要活不要活了!”
看到他卷子写满了,母亲的眉头才终于舒展开,“别人家的事情少管,过几天她家弟弟回来了,就安生了。”
“听话啊。”
他没办法,“晓得了。”
他才十七岁,能干嘛呢,难道还想拯救世界不成?
偶尔,还是能听到林予夏的哭喊声,爸妈不在他想放林予夏过来,林予夏不肯了,后来他也不提了,就夏天送几个芒果给她吃吃。
每天,都能听到她家的动静,嫌她学画画浪费钱,让她早点出来上班,诸如此类。
再后来,考上了医学系,忙,没日没夜的忙。
林予夏也上了大学,很少回来,寒暑假才能听到她声音。
他总觉得,自己考医学系,也是为着林予夏。
因为她鲜血淋漓的伤口,看一眼就忘不掉。
终究是一厢情愿了。
又过了一年,林予夏带着她男朋友回了家,他们家正好全家都在吃完饭。
母亲说着没想到隔壁的小姑娘大学就谈了男朋友,她出去倒垃圾撞见了,很帅一男孩子。
后面听着林予夏爸爸喝多了,找她男朋友要三十万的彩礼。
母亲又说,作孽哟,卖女儿似的,三十万可不是小钱了,加点钱够在他们这郊区付个首付了,真是算盘打得响。
父亲说,现在娶媳妇,都得出点钱。
母亲又把话题带到他身上,什么时候谈个女朋友,家境一般就可以了,一定不要高攀。
再后面,是隔壁打起来了声音,玻璃碎裂的声音,桌子椅子翻到的声音,女人劝架的声音,还有林予夏的声音,“你们别欺负他了——”
她男朋友说了什么呢,说了“你敢动她一下试试”。
是他也很想说的一句话,从很久之前开始。
等他出去的时候,看见他抱着林予夏,在她耳边说,“给你把坏人打了。”
林予夏失魂落魄的,被她男朋友带走了。
她弟弟总算说了句人话,“爸,你对姐姐太过分了……”
他呢。
他哑口无言。
有几年了,林予夏再也没回过家,听说结婚了,就是和当时的男朋友。
她家里提起她,就是白眼狼,小没良心的,但是也不敢做什么,也不能做什么。
又过了几年,他去了三甲医院,什么都稳定了下来,也就买了房子搬了家。
她爸肝硬化了,刚好住到了他在的医院,林凡脸上黢黑一片,露出病态,中间还因为偷偷让林宇棋送了酒而进了icu,现在人已经是强弩之末。
林予夏从国外赶了回来,和老公一起,应该是结婚了,他看到两个人戴着对戒,这么多年了,还在一起,就算没结婚,也差不离了。
他没想到林予夏还会来探病,林凡对她一点也不好,没半分温情,也不知道她来干嘛的。
“你……你还……知道回来啊?”林凡很是虚弱地躺着,一点气势都没有,“老子……老子……还没断气……”
“您想说什么就说吧。”林予夏表情淡淡的,她老公在旁边牵着她。
“对你……没什么想说的……”林凡浑浊的眼睛望向她母亲,手无力地抬了抬,很快落了下去,“宝珍,让她走……别让她看我们家笑话……”
徐宝珍祈求似的看了林予夏一眼,林宇棋有些看不过眼,“爸,别这么说,医药费都是姐姐出的……”
“要她……在这假仁假义……家里,就当……就当没这个……不孝女……”林凡好不容易说完这么长一句话,气喘吁吁的,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林予夏听他这么说就出去了,过了没十分钟,林凡撒手人寰了,他才出去通知她。
她眼泪刷的一下涌了出来,她侧过身,伏在她老公肩头,瘦削的肩膀轻轻颤抖着。
他听到她情绪不稳地在问:“为什么,我会哭呢……”
“想哭就哭,这没什么。”她老公只是抚摸着她的脊骨。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林予夏会哭,甚至不懂她为什么还会给家里钱,好不容易摆脱了才对。
他在这显得多余,又进了病房,她妈哭起了丧,林宇棋双眼通红地扶着她双肩。
之后她眼睛红红地进来和林宇棋还有她妈说了几句话,也没什么下文。
他看得出来,他们之间亲情关系很淡薄了,像陌生人似的。
他迟疑了一会,还是追上了林予夏。
“小……”他住了口,换了个称呼,“林予夏。”
林予夏回了头,“什么事?”
她老公很是识趣地走远了好几步,远远看着他们。
他瞥了一眼旁边,把视线转回来问道:“结婚了吗?”
“嗯。”林予夏不自觉摸了下自己的戒指。
“没在国内了吧?”他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烂话题。
“定居维也纳了。”林予夏笑着点头,“偶尔会回来。”
“还画画?”
“嗯,有办个人展,不过不是很有名。”
“你变了。”
“嗯。”林予夏挽了下自己的头发,笑容变得更大,“变化很大吧。”
有种向上蓬勃的生命力。
以前从没有过的。
他好像受到了感染,“如果我约你叙旧,你老公会介意吗?”
林予夏望了身后一眼,转过头表情还保持着柔柔的,她抿唇笑着,“如果你不介意我携带家属,他不介意。”
满眼的情意,看着他眼热。
“这样……我就是开个玩笑,我们也没什么好叙的。”他的心沉了下去。
他看了眼站在远处的男人,那人只是看着林予夏的背影,他连被在意的余地都没有,他不好意思地对林予夏说:“我以前对你老公说了不好的话,帮我转达下歉意吧。”
林予夏有片刻的惊诧,她欲言又止,“好。”
“再见。”
“嗯,保重。”
说完,林予夏转了身,他看见穆忱在一边等着她,她走过去,两个人的手又牵到了一起,自然而然的,她偏头对他说了几句什么,穆忱瞥开眼,似乎闹别扭了。
就看到林予夏从左边绕到了后面,跳到了他背上,他牢牢把人背好了,林予夏就一下左一下右地同他讲话,最后似乎是以亲了他几下为终结。
看着牙酸,没见过她那样生动。
他想,他也许从未靠近过林予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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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一珩以前对你说了什么?”林予夏一肚子的疑问。
为什么是道歉?骆一珩对他说了什么……
穆忱把她手牵好,“没什么啊。”
她口气软软的,“你们什么时候见过?”
“大三,我去维也纳之前。”穆忱毫无保留地回答,“我找他问了一下你以前的事情。”
“那为什么不问我?”
“你不肯说。”
林予夏也想起来,她当时一直瞒着,穆忱舍不得逼她,每次都让着她,让她随便糊弄过去。
林予夏不自觉揉捏着穆忱的手,“他说你了吗?”
“也没说什么大不了的,好早的事情了。”穆忱看着她那双担忧的眼,眼尾还带着刚才哭过的红,他叹了口气,说:“用我生病的事情刺激了一下我。”
“他让我给你转达下歉意。”
不过这种事,她觉得穆忱最好别原谅了,她也是好多年才回过味来,他当时病得厉害,本来已经整天被她刺激了,没有崩溃掉全靠自己压着。
她虽然什么事情都会顺着他,但是对他的情绪一点帮助也没有,反而让他陷入更深的自厌。
穆忱没什么好表情,“让你转达,你是他什么人啊,他对你贼心不死吧。”
她听到孩子气的话笑了起来,“别吃醋嘛。”
她已经能知道,他这是在转移话题了,不想让她担心。
担心还是会有一点,心疼也有一点,自责也掺杂了些,但更多的还是喜悦。
“偏要吃。”超级孩子气。
“那我哄哄你好不好?”林予夏拖长了尾音,“亲一下?”
穆忱撇着嘴,“不好,没诚意。”
都二十六岁了,他还是喜欢这样,总装弱,在媒体面前成熟又稳重,在她面前就完全是另一个人,什么也不加掩饰。
这样真好。
林予夏晃着他的胳膊,“老公,亲一下嘛!”
他不给反应,林予夏搭着他的肩膀,往他背上跳,她老这样,穆忱怕她受伤,总会弓低身子,把她好好背起来。
“亲一下。”她揽着穆忱的脖子,往他脸颊凑。
“少来这套。”穆忱转过脸,嘴角却压不下去。
“最喜欢你了!”
“每次都是这句。”
林予夏不说话了,他们这么近的距离,他根本避不开,就算偏头也会被她的嘴唇蹭到,她左边来了几下,右边也来几下。
说着没诚意,其实他最吃这套了,亲了几下就开始笑,她在他背上都能感受到他胸腔震动。
“回家收拾你。”穆忱颠了下,“背你回家好不好?”
“放我下去吧,有点傻。”
哄完了人,羞耻心就上来了,要一路背回家,也太远了。
“背一会。”
风吹着云走,太阳像撒了黄的鸡蛋,滚入地平线。
以前也这样过,他把她背着,那天日头很毒,他出了好多汗,她流出的眼泪和他的汗水混到一处,黏糊糊的触感。
林予夏猝然开口:“我家里人,少了一个了……”
“嗯。”
“感觉好奇怪,应该恨的,恨不起来了。”她自言自语似的,“我应该没什么感觉才对……”
好像还是有,伤心也谈不上,也没有多浓厚的感情,但是看着他离世,心里总归不太舒服。
“谢谢你陪我回来。”
“说什么傻话。”
“你有演奏会的……”
他们乐团因为这件事,换了替补,有几场他都不会去,所幸不是独奏会,不然影响更大了。
“不重要。”
“最喜欢你了……”那个时候就应该和他说。
“嗯,我也是。”
作者有话要说: 骆一珩对夏夏是圣父情节,觉得只有自己能拯救她。
其实他没有什么实质性行动,只是自我感动。
夏夏不可能喜欢他的!
换成忱哥遇到夏夏,不管多少岁都会帮她打回去的。
至于父亲死了哭,只是因为她现在情感恢复得差不多了,不是因为原谅了,只是单纯地能感知到了。
后面的番外都是夏夏视角的,这个番外只是我个人喜好。下一个番外是友谊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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