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尘十四岁那年夏天,从绘画班下课回来,正好撞上提前回家的江峰池,那天江瑾和阮明玉都没有在家。
而江峰池身边,还有一个很年轻的女人,她正坐在沙发上,给江峰池剥橙子。
刚进家的江尘身子一僵,没有和江峰池打招呼,想要从客厅旁边上楼。
沙发上的江峰池立刻叫住江尘,他声音中带着厌恶:“你怎么回来了?”
江尘不知道说什么,暑假期间,他几乎每天都是这个点儿回家,上楼后再也不出来,正好可以避免见到晚上回家的江峰池。
江尘喉结滚了滚,什么也没有说,加快脚步上楼。
他听到客厅里那个女人笑了笑,声音娇媚。
回到自己房间里的江尘心跳加速,他以为江峰池又会来打他,神经一直紧绷着,可是过了一会儿,江峰池仍然没有动静。
江尘安下心来,以为江峰池必定沉浸在那个女人的温柔乡里,所以才没有打他。
这是江尘第一次见江峰池带别的女人来家里。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但江尘还是本能性厌恶,就像他厌恶江峰池那般。
江尘把卧室门开了一个小缝,听着客厅里的动静。
时不时传来那个女人的笑声。
江尘在心中冷笑,又是一个被江峰池给迷惑了心智的女人,和阮明玉一般。
蠢货。
这是江尘对这些女人的定义。
那天,江尘一直在卧室里画画,布置老师今天留的作业——火焰。
江尘不知道画什么,他心中没有火焰,只有无尽的沙漠,没有鲜花,没有生命。
哦,江尘想起来,他有火焰。
在每次江峰池打他的时候,他能感受到,自己心中的火焰总是熊熊燃起,试图将两人同时毁灭。
可是最近,江尘觉得,连这点儿火焰,都快要熄灭了。
他有些害怕。
江尘在画纸上勾绘着,试图找到一个合适的角度,能够表达出他每次与江峰池交锋时心中的火焰。
那种带着无尽苍凉的火焰。
可是江尘失败了。
他撕下不知道第几张画纸的时候,听到了汽车的引擎声。
是那个女人走了。
江尘以为江峰池会随那个女人一起离开,然后他们春风一度。
他放下警惕,继续寻找着火焰,画纸上的男人看不清具体面容,却依旧可以辨出面目狰狞,背景是红色,满目的红色,却透露出无尽的苍凉。
江尘有一瞬间,感觉自己画出了火焰的感觉。
这样才对,他不能减少对江峰池的恨。
否则江尘将彻底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在哪里。
起码江峰池,还能让他感觉自己在活着,因为每次被打后的痛感,都是鲜明的。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
就在那一刹那,江尘听到了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
不是家里保姆,家里保姆的脚步声总是迟钝而轻缓的。
江尘毫不怀疑,来的人是江峰池。
后来的一切,发生的似乎顺理成章。
江峰池又一次对江尘施暴。
只不过这一次,江峰池找到了一个理由。
便是江尘在陌生人面前不叫他爸爸,不和他打招呼,不和他说话,不回答他的问题。
让他很没面子。
因此,江峰池这次对江尘的施暴,更加残忍而不留情。
他还抽着烟,把烟头对准江尘精致完美的锁骨,狠狠摁去,然后一脚踹到江尘的腿弯处,迫使他跪倒地上。
江尘的膝盖和地面接触的那一刻,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他的心也跟着碎了一半。
江尘那天穿了一条黑色的裤子和白色的t恤,江峰池那天便一直踹江尘的腿,除了拿烟头烫他的锁骨处以外,不动他的上身。
“滚出去。”
一切结束后,江峰池来了一句。
江尘这才明白江峰池为什么不像以往一样,踹他上身。
他要他出去,弄脏了白t恤,别人一眼就能看到。
这个小区是静杭市有名的别墅区,里边住着太多熟人,江峰池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恶毒。
尽管如此,实际上在江峰池不知道的角落,已经有很多人知道他家暴的事情,只是众人不敢把这件事情放到明面上来说。
江峰池的地位,经过十几年的时间,在静杭市几乎已经无人可以撼动。
江尘刚站起身来,便又被江峰池一脚踹到地上,他目光停留在那幅画上,声音带着讽刺的笑意,近乎疯狂:“这是你画的?”
说完,他便又看向江尘。
江尘在他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你他妈画的什么玩意儿?老子给你花钱去学美术,就画这玩意儿?”江峰池说着,一把撕掉画板上的画纸。
油料还没有干,蹭了江峰池满手红色,他更加暴怒。
江尘猜想,他之所以这么生气,一定是恼羞成怒。
江峰池肯定认出了,那张画上的主人公,就是他自己。
“滚!”江峰池又冲着江尘踢了一脚,江尘的下巴磕到地上,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
那一瞬间,江尘觉得。
去他妈的火焰。
就这样死去。
也没有什么。
大不了的。
“滚!给老子滚!”
在江峰池的又一声暴怒的喊叫中,江尘颤抖着站起了身。
他一只手扶着地,使了全身的劲儿,才让双腿可以直立。
江尘不想在江峰池面前表露一丝软弱,他扶着墙,强撑着从楼梯上走下去。
膝盖、大腿、小腿,处处都是青肿。
江尘思考着明天去绘画班的时候,自己走路会不会正常了。
如果还不正常的话,他又得请假。
江尘不想请假,画画是他唯一的爱好和快乐。
江尘走出大门,不知道该去哪里。
这里是别墅群,虽然人比较少,但不时会有车经过。
江尘不想让别人看到他。
更怕看到小区里认识的叔叔阿姨。
以前不是没有发生过这类事情,他被江峰池赶出家,等到晚上的时候,阮明玉会来找他,然后把他领回家。
并且告诉江尘,江峰池只是一时生气,并不是真的不要他了,让江尘不要放在心上。
江尘拖着被疼痛缠绕的双腿,趔趄着走到别墅后边的一个小花园里,那里通常没有人来。
他用树枝,在小花园里的泥土地上画画。
他旁边是盛开的玫瑰。
鲜艳,饱满。
却丝毫吸引不了江尘的注意力。
他向来不喜欢这种太过张扬、高调的事物。
直到眼前的泥土变湿,颜色变深。
江尘摸了摸脸,才意识到,他竟然还会哭。
竟然还会因为江峰池哭。
在江尘看来,这比江峰池打他,还要屈辱。
江尘用胳膊用力擦拭眼泪,手臂越来越湿润。
正当他胡乱擦眼泪的时候,听到一声清脆的嗓音。
“小哥哥。”
江尘心中恼怒,暗恨女孩儿的闯入。
而当江尘抬起头来,看到逐步向前走来的女孩儿时,他愣了一下。
女孩儿穿了一件红色的裙子,红得如火艳一般,她皮肤很白,与裙子的颜色相得益彰。
女孩儿扎了一个丸子头,额前的刘海儿被全部梳了上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她的眼睛很明亮,像是装着阳光、水晶。
最吸引江尘注意力的,是她的笑容,纯真、无暇,没有任何烦恼。
女孩儿穿过花园里的小径,向江尘走来,灌木丛时而挡住她的脚步,她也不恼,笑嘻嘻的,仿若正在经历一个好玩的游戏。
江尘竟然没有觉得她的笑声刺耳。
也没有觉得她的红裙太过招摇。
女孩儿走到江尘的身边,和他一起拿着树枝,在地上乱画起来。
江尘有些惊讶,她以为这个女孩儿,会询问他为什么哭,这些让他难堪的问题。
江尘有些庆幸,他想,她估计是没有看到自己刚刚的眼泪吧。
两个人就那样,谁也没有说话,在地上乱画着。
江尘忘掉了刚刚被江峰池暴打的悲痛。
太阳落山,夕阳余晖洒在玫瑰花瓣上,给它更添了几分美丽。
女孩儿忽然放下手里的树枝,站起身来,红裙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摇晃了一下,荡起一圈涟漪。
“我该走了,不让我妈妈一会儿该找我了。”
江尘看了她一眼,照样没有说话。
女孩儿却不恼,她伸出手,小得如元宝的手心里,躺着一颗巧克力。
江尘曾经吃过这种巧克力,也有过女孩儿送过他一整盒,可是江尘早已经忘了这种巧克力的味道。
“小哥哥,送给你,这是我最喜欢吃的巧克力,吃下它,会让你变开心的。”
江尘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女孩儿竟然察觉到了他的不开心。
江尘伸出手,从女孩儿的手心,接过那颗巧克力。
巧克力一直被女孩儿攥在手心,包装纸有些潮湿,江尘却握得很紧。
“小哥哥,我走了,今天下午,我玩得很开心,谢谢你。”说完,那个女孩儿便转身离开。
红裙飘荡,她像是小花园里一株会移动的玫瑰,带着晚霞,一起离开。
“再见。”江尘轻轻说了一句,可是女孩儿早已经离开,听不见他这句告别。
关于那天,江尘忘记了很多细节。
可是他仍然记得那晚玫瑰上的金色余晖,女孩儿红得如火的裙子,她虎口处的一颗棕色小痣。
它们无声无息,却让江尘的心底感到沸腾。
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脉搏的跳动。
夕阳的余晖散去,夜幕降临。
直到很晚,阮明玉才来找江尘。
她想要牵住江尘的掌心,却被江尘挣脱开。
如江尘所料,从小花园回到江家,阮明玉又开始在江尘耳边,为江峰池开脱。
江峰池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而他们,理应承受这种暴痛。
深夜不会说话,玫瑰不会哭泣。
那天晚上,江尘回到卧室,看着满地狼藉已经被人清扫干净。
而他之前画的那幅画,被揉皱,被撕碎,又被人粘好,摆在桌子上。
江尘拿起来看了看,一把那张画揉乱,扔掉。
没有留着的意义了,那不是他心中的火焰。
江峰池不配出现在他的画纸上。
他已经找到了火焰。
是希望,是勇气。
那些可以让他对抗黑暗的东西。
江尘的画纸上,重新有了颜色。
漫天的余晖,鲜艳的玫瑰,火烈的红裙,明媚的笑容。
……
生机勃勃的世界让江尘心动。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两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