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蘅憋得小脸通红,看见老太君带了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进来,那少年约莫十三四岁,面容俊秀,举止风流,正是前日见到的鹿少年,一激动更是喘不上气。
玉妈妈和式微皆去帮忙,金妈妈则喝令众丫鬟,扶着老太君先坐下。再要去招待少年时,却见少年已经走到宋玉蘅旁边。
他观察了一下宋玉蘅,然后对众人说道:“她噎住了,你们往后站一点。”其他人皆往后退,少年从后面一把抱住宋玉蘅的腰。
温热的触感从后背传来,紧接着搂在她腰间的手臂一收,一提,挤压腹部,巨大的冲击之下她忍不住弓起身子,只觉得要吐。
她难受,晕头涨脑时,打了他好几下,可是他却不放开她,专心致志救人。
“啊”!连续几次后,被噎住的食物终于吐了出来,呼吸畅顺。
宋玉蘅双眼泛泪,浑身骨头疼,直歇了好一会儿。
耳边忽然传来好听的清音:“小鹿妹妹,好点了吗?”
谁是你小鹿妹妹啊!宋玉蘅浑身鸡皮疙瘩掉一堆,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才发现自己还在他怀里,连忙跳了出来,迈着小肥腿就要躲开。
少年见状,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拉了回来,似笑非笑道:“嗯?我救了你的命,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鉴于一开始见面就没留下过好印象,宋玉蘅又打不过他,所有的抗议和愤怒都化在眼神里,让他自己体会。同时自己也努力拉扯着袖子,身子往后倾,小腿蹬圆,那努力避开的小模样,让少年怀疑自己是不是洪水猛兽。
可她越是避开,他就越觉得有意思,反正他力气大嘛——宋玉蘅眼睁睁看着自己以抵抗的姿势,被迫朝他靠过去。气哭。
少年如愿地看到那水汪汪的,黑白分明的杏眼弥漫上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的,像绫妹妹房里挂着的南宋山水真迹般,轻勾细抹,漂亮极了。而她脸上的神气,莫名让人想到未被驯化的小兽,关在笼子里,无奈气愤中仍残留着几分倔强,仿佛稍微不注意便要狠狠咬一口,琢磨之下甚是有趣。
一日不见,觉得她此番生气的模样,比起以前呆然的样子,更显灵动可爱。
就在这时,不知道老太君说了什么,听到声音,她忽而像被触动了什么似的,目光迅速由凶巴巴转为乖巧柔软,不仅不瞪他,还甚为感激,那调皮可恶的一面消退的干干净净。
只一瞬间的事,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你……”
“鄯少爷,早上闹了这么一场,您怕是饿了,老太君让您过去一起用饭呢。”大约是在一起时间太长,玉妈妈过来请人。
袖子一松,宋玉蘅看也不看“鄯少爷”,哒哒哒跑到玉妈妈身边,顺势抱住玉妈妈的大腿,小手拢在一起,作怕生样儿,羞答答垂下了头——选择性忽略少年吃惊的目光。
人跑了,鄯少爷这才转向老太君,拱了拱手,笑道:“孙儿实在无礼,只顾救妹妹,倒是把老太君您给忘在一边,请老太君看在孙儿才刚立了大功的份儿上,饶了孙儿的无礼罢。”有他这番话,气氛便活了。
一旁的丫鬟又都帮着说话哄着老太君,老太君伸出食指点点他,嗔怪地对一旁的金妈妈道:“这小滑头,我本没有怪罪之意,他倒是先声夺人,把我的话给抢了。”
金妈妈道:“鄯少爷怎敢呢,不过是怕老太君您觉得自己被冷落了,方才这么说,才是显得尊重呢。”
一时入座吃饭,他们都在交流祖孙情,吃饭倒是其次。宋玉蘅经过方才的事件,哪敢再大吃大喝,小手捧小碗,低着头乖乖喝汤。老太君一向看重规矩,现在没有点自己名训斥,实属大幸。又或者看在今天孙儿来了,不想露出异样吧。再或者今日自己只能作为微不足道的陪客,实在不惜的她老人家花费精神,还是陪孙要紧。
在他们交流祖孙情的时候,宋玉蘅也没闲着,巴巴问着玉妈妈:“这位哥哥是谁?”
玉妈妈便用小孩子能懂的话解释了一番。
原来这个少年叫霍天鄯,是淮安侯府一门远亲的老来子。远亲因官职所累,举家前往西丹,因远亲是老来得子,大为宠爱他,不忍他去风沙苦寒的西丹受苦,便将之留在侯府。霍天鄯从小生活在侯府,从小才学过人,做得一手好文章,淮安侯因受过远亲极大的恩情,为报答远亲,难免待他如子,嫡子有的,他也有,显见的是侯府第二个嫡少爷。
霍天鄯在侯府一直长到十四岁,和同龄的容元绫感情最好,上月因父亲大寿,淮安侯为他配齐人马,千里迢迢赶去西丹祝寿,这才刚回来。
众人原以为会与容元绫同一天回府,没想到他竟早到了两天。
他回府那一日,便与容蘅,不对,是宋玉蘅见面了。只不过当时两人都不识得对方,今日机缘巧合,又见面了。
宋玉蘅仔细回味了一下,不由得暗戳戳的想,霍天鄯与同龄的容元绫感情最好……唔,青梅竹马什么的,应该是贵族们所最喜欢的联姻方式。这霍天鄯,家世地位人才相貌,都属上乘,说不定便是容元绫将来的夫君呢。
宋玉蘅以前爱好繁多,看野书词本便是其中之一,才子佳人,红袖添香,杂七杂八都有涉猎,一看到身边活生生的例子,就有些控制不住浮想联翩。不多时,便已经将霍天鄯与容元绫的爱情来了一番添油加醋的描绘。想到情痴缠绵处,她抿着小嘴,悄悄看了霍天鄯一眼。
霍天鄯一直在暗中关注宋玉蘅,两人眼神冷不丁撞在一起,皆愣了一愣。宋玉蘅皮笑肉不笑,扭过脖子,只听霍天鄯道:“老太君,这位妹妹是?”
见问起宋玉蘅,老太君一愣,目光随之移了过来,只见小容蘅眨巴着大眼睛,一副好奇的样子,心中虽恼她方才失态,但是毕竟是冷落多年的庶女,从未得到过正统小姐的训练,有些失礼也并非不能原谅。
“这是你五妹妹,蘅姐儿,打出生起就多病,她娘又看得跟心肝宝贝似的,从未出过门,也难为你不认识。她也就是前两日病好,大小也五岁了,总拘在房里不像话,我才叫人送到我这里,暂养两日。”
说完,又将宋玉蘅唤到身边,将她搂入怀中,指着霍天鄯道:“蘅姐儿,这是你鄯哥哥,今日之事,可要多谢谢他,知道吗?”
“阿蘅知道了。”宋玉蘅很是乖觉,又将两只小手放在一起,向霍天鄯拱了拱手,娇声娇气道:“多谢鄯哥哥。”
“五妹妹客气了。我是你哥哥,帮你是应该的。”霍天鄯内心大呼可爱,伸手就要摸她的头,宋玉蘅十分警觉地往后一缩,躲到老太君怀里,表面装作害羞,实则内心甚是拒绝。
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是怎么回事?她那颗尊头岂是人人可动的?
被拒绝的霍天鄯也不介意,倒是老太君见了,笑道:“小滑头,这爱摸人脑袋的脾气怎么总改不了。蘅姐儿才出来见人,与你还有些生分,来日方长,今天是初次见面,以后多亲近亲近就好了。”
霍天鄯却笑道:“老太君,我们不是初次见面……”忽听小姑娘故意咳嗽一声,拿眼睛看他,眼神里光芒四射,颇为凶狠,似乎是在警告他不准说出来。老太君怀里抱着她看不到,唯独面对她的霍天鄯看到了。不知不觉把后面的话吞到肚子里,接着道:“……倒像相识已久。怕是我日日与绫妹妹在一起,看着蘅妹妹面熟罢。”
“她们姐妹,同父所出,容貌自是有相似之处。”
霍天鄯只盯着宋玉蘅看,笑容加深,唇微微勾起:“老太君,我也算是蘅妹妹的救命恩人了,以后能常来看她吗?”
“自然可以。”
霍天鄯一口一个蘅妹妹,别人听不出来,但是在宋玉蘅耳朵里,怎么就那么不怀好意呢。
好不容易熬过这一遭,到了下午,老太君睡过午觉,要去看关雎院时。
明日便是容元绫回府的日子,为她重新打造的关雎院自然是早已预备妥当,老太君心系嫡孙女,要亲去看一眼,处处妥了,方能放心。宋玉蘅知道之后,也想去看看,一来熟悉熟悉路,二来也可以接触更多人,三来据说关雎院极美,她要散散心。
可万万没想到,霍天鄯又来了。
宋玉蘅听见他来,都起身了,又匆忙将衣服脱了下来,一股脑塞在华月手里,快速道:“有人问,就说我还没睡醒!”言罢,她躺在床上,被子一卷,面朝里睡着,只支棱着两只耳朵听着外间动静。
华月手里塞满了衣服,正莫名其妙时,式微轻手轻脚进了碧纱橱,低声问华月:“姑娘还没醒吗?”
华月还记着姑娘方才的嘱咐,虽然奇怪,但还是道:“没,没醒。”
式微瞧了一瞧,果然看见姑娘还在酣睡,便点点头,要出去时,华月问怎么了。式微简明扼要道:“老太君遣我来看一看姑娘醒了没有,要是醒了,大家就一起去关雎院,要是没醒,就留姑娘在荣华院睡,也不用怕,有人照看着。”
结果,这个人就是霍天鄯。
宋玉蘅坐在椅子上,尚未梳洗,对面坐着霍天鄯,欲哭无泪。
“……方才我问老太君你去不去,老太君才想起你来,派人去看,原来你还在睡觉,又听丫鬟说你怕独自一人待着,正好我在,所以老太君就将此等重任放在我身上。蘅妹妹,你说我们是不是很有缘?”
只见小人儿鼓着小脸,爱答不理,甚至还颇为烦恼,皱起了小眉头,更可爱了。
没人的时候,她就会这么放肆吗?
熟悉完后,她精神好了一些。不过一听霍天鄯说话,她就想生气。霍天鄯好想伸手想去捏一捏她鼓起的小脸蛋,不过她呲起小白牙,警告他敢捏,她就敢咬,一口见血的那种。
“蘅妹妹,你真的有这么讨厌我吗?”霍天鄯终于感觉到她的拒绝,他并非愚钝之人,也懂人心:“在老太君面前,你也拒绝与我相认。我正想问一问你,为何你这短短数月,变化如此之大?”
宋玉蘅看了他一眼,不,她不是讨厌他,她只是讨厌总能看见她出丑的人。每一次她出丑崩溃时,都有他的身影,命中率太高。
“从前我伤了脑子,很多事不记得了,包括鄯哥哥你。”宋玉蘅稍微放软了一下态度,毕竟这位“嫡少爷”,还有可能成为盟友:“我记不得的事,你随便说出来,可能是你的一面之词,若是你说谎,我也不能察觉和反驳。过往的回忆并不那么重要,如果鄯哥哥想让我喜欢你,那么我建议,不如从头来过。”
“从头来过?”霍天鄯微微一笑:“你是说,就当我们今天才认识?”
“嗯!”宋玉蘅终于体会到跟聪明人说话的好处了。
霍天鄯静静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她小手扶着椅子,指甲粉红干净,手指雪白柔弱,犹如清晨绽放的桃花,还沾着晶莹的晨露,粉白轻盈。还是那么天真烂漫的模样,但是却懂得用言语来打动人,用眼神来控制人。她不是原来傻乎乎小鹿妹妹,可爱,却危险。
“好,我答应你。”霍天鄯点点头:“那么,我便将从前的你忘掉,只记得现在的你。”
听见他这么郑重的承诺,宋玉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却又无法说出来。
容蘅的痕迹,似乎在一点点抹去。
她难得沉默了一个晚上。
到了第二日,她还沉沉睡着,便被华月叫醒。今日意外有个小丫鬟捧着妆盒在一边,里面放着好几支首饰,精致漂亮,是老太君给的。若是平日,宋玉蘅只当努力有了回报,会很开心,不过今天……她垂下小脑袋,叹了口气。
梳洗完,外间已经忙了起来,老太君也起了,正在吃早饭。见宋玉蘅过去,难得主动碰了碰她的小脸,露出慈祥的笑容:“你大姐姐离家半载,总算要回来了。你从来没见过她,今日也去见见。”
“是,老太君,阿蘅知道了。”宋玉蘅点了点头,没再说别的。
容老太君却注意到她情绪不高,细细观察片刻,若有所思:“蘅姐儿,你是不是不喜欢你大姐姐回来?”
这句话宛若暮鼓晨钟,震震于顶,唤醒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