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晌午,谢老夫人自称不适要去休息,转身进了右次间歇午。曹氏也无心陪谢黛宁用饭,客套两句便把她丢给了江氏。江氏哪敢推拒,一路抖抖索索的把谢黛宁带回了三房院儿里。
下人们摆好碗筷,菜也送上饭桌,江氏请谢黛宁坐下,自己站在一旁,活似伺候婆婆一般。
“三婶也坐下一道吃吧!又没有外人!”谢黛宁扫了一眼伺候的仆妇,都是老夫人那边的人,谢家还自诩规矩大,派几个下人监视庶子媳妇,这算什么礼数?
“这……”江氏看看谢黛宁,又看看四周,这位祖宗身上的气势,比之谢老太太也不差分毫,加上又有官职在身,她一个白丁的妻子怎敢得罪,可她也不敢当着这几个仆妇的面与她寒暄。
“三夫人快坐下,公子好容易回家一趟,合该亲近亲近才是!”闻妈妈见状上前扶了一把,听了这话,江氏才敢颤巍巍的坐下。
也不怨她如此胆小怕事,三房的谢旺帮着族中管理经济事务,并无功名官职,她膝下一子一女,这一家四口都靠着公中的那点月钱过活,让她如何能立得起来?
谢黛宁知道这位婶娘懦弱,也不再开口,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那边曹氏一回到自己院子,就见谢婉宁迎上前急急问道:“母亲,如何了?”
“急什么,还有没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了!”
进了屋在炕桌一侧坐下,仆妇给曹氏腰后塞了个引枕,又端上了热茶,她轻缀一口,横了谢婉宁一眼,她正腻在胳膊边撒娇:“母亲,刚我也是着急,再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意这个?快告诉我老夫人如何说的?可把人扣下了?”
按之前商议,谢老夫人是打算一进门就给谢黛宁个下马威,等吓唬住了,再以逐她们母女出族为要挟,逼谢黛宁放弃去书院,乖乖在家待嫁,她若不从,便拿出家规族法把人扣下。
可没想到人家一进府,先去了祠堂祭拜母亲,根本没把这边一干人等放在眼里!等了足足三盏茶的功夫,才悠悠闲闲的来了。
如此,积蓄的气势便去了大半。
更没想到她一个十五岁的女娃孤身入府,一点惧意也无,几句话就把她们商量好的说辞统统驳了,不仅如此,她们拿不住她,最后还得答应替她遮掩。
额角一抽一抽的疼了起来,曹氏看看一脸急切的女儿,她知道女儿为何焦急,这两年云岚名声大震,授课的女傅也是闻名饱学之人,从应山县到湖州府,大家族里的姑娘只要在云岚上过几天学,外界便都觉得她们如那些学子一般,是不栉进士了。
这于议亲上有莫大好处,哪个大家族不希望娶一个既能掌家,又知书达理的世家女?
可眼下叫谢黛宁这么一搅和,别说博什么才女美誉,能保住名声都不错了!
眼见女儿几日不见就急的瘦了一圈,曹氏也十分心疼,拉过她的手缓缓劝道:“母亲思来想去,这书……要不还是别念了罢!母亲给你请个好师傅进府里来教,不比书院的女傅差!”
听了这话,谢婉宁立刻反应过来,祖母和母亲一定是没有斗过谢黛宁,她的眼眶一红,眼泪刷的流了下来,甩开手猛的站起身泣道:“凭什么我不能去上学,她女扮男装,还跟沈学长住在一个院子,这般不要脸的行径,半点不顾及家里姑娘的名声!我什么也没做错,却要把我拘在家里!我不依!”说着捂脸放声大哭。
曹氏也是无奈,路上她想了又想,若是最坏的情况,谢黛宁被认出是个女子,那她一个在书院,总好过谢家两个姑娘都在。只是谢婉宁哭的她心疼,一时也不好强令她依从,曹氏劝了半天终还是松了口,答应让她再去上半年的学,只是若有任何风言风语,立刻归家。
得了允许,谢婉宁才止住哭泣,下人们捧来清水帕子伺候她梳洗,有丫鬟给她胸前遮上巾子,有的替她挽起袖子褪下首饰,奶娘亲手试了水温,这才把绵软的帕子浸入水里,拧的半干送到她手上……而捧着梳子、铜镜和香膏的几个,已经在旁边一排站好。
这本是富贵人家小姐的常见做派,曹氏做姑娘时亦是这么过来的,不这般又如何能养的出一个千娇万宠的世家贵女?
可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刚才堂上谢黛宁的样子,和女儿差不多的年岁,可是一点娇矜之气都没有,身上那件剪裁合体的绯红色锦袍绝非凡品,衬的人秀逸出尘!若非知晓她是女子,真叫人不由赞叹一声年少风流!
曹氏幼时也在京城,曾见过那身着大红纻丝的蟒衣鱼服,鸾带绣春刀但玄衣卫堂官……那气派,可都是皇家的赏赐,并非人人有份!谢黛宁这件只是没有繁复的刺绣,少了几分玄衣卫的冷厉。
想到这里,没来由的,她心头一颤,谢黛宁和老夫人如此针锋相对,势如仇敌,她若知道……
只听“啪”的一声,曹氏手中的茶碗不觉间脱了手,在地上摔的粉碎,谢婉宁一脸懵懂的看了过来:“母亲,您这是……?”
吃饱喝足,谢黛宁又在三房院子里歇息片刻,喝了盏茶消食,然后才去怀安堂外禀告了一声,谢老夫人自然是不会见她,她便悠闲地踱着步子出了谢宅。
走了没多远,小县城的热闹烟火气就现在眼前,再走几步,熙熙攘攘的道旁,只见华庭嬉皮笑脸的冲她招手,身后还牵着匹毛色漆黑油亮的骏马。
谢黛宁脸上郁色一扫而空,小跑几步上前,抱着马儿亲昵的抚摸着:“黑咪,我想死你啦!十来日没见,你想我不?”
黑咪偏着头蹭了蹭她,似在回答一般。
华庭看的好笑,等她和黑咪亲昵完了,才问道:“公子,这刚过晌午,也不急着回书院,不如在县城里逛一逛?”说着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伸出两根指头比划道,“今儿有两个跟着我,想是一直摸不清咱们底细,心急了!”
谢黛宁轻哼一声点点头,再摸摸黑咪:“走,咱们买糖吃去!”
大肆采购一番,逛了足足一个时辰,黑咪的背上挂满了各色包裹盒子,一向以脚力神骏为傲的它被当成了拉货的骡子,颇不乐意的甩着尾巴。
不过谢黛宁仍不满足,她是被人伺候惯了的,这十来日下来,只觉得处处不便,再想想日后免不了连缝补衣裳都得学着动手,便又往卖针线的摊子去了。
刚一站定,背后被人盯着的感觉又一次袭来,刚才她便发现了,只是这等拙劣的身法,她压根不觉得是个威胁。
顺手拿起摊位上的一面把镜,直起身子一看——人群中有个影子一闪而过,随后便又刻意压低身子冒头,探头探脑道的张望着。只是铜镜模糊,瞧不清楚男女。
华庭也发现了,凑到跟前低声道:“公子,似乎还有别的人跟着。”
“无妨,装作不知便是!我倒要看看还有哪路小鬼!”
买完针线天色尚早,两人到茶楼歇脚,华庭去拴马,谢黛宁则去要了包间,点上最好的君山银针,然后悠闲地望着楼下。不多时,只见两个身着黑色玄衣卫招牌官服,高大精瘦的汉子出现在街道上,为首之人蓄着短须,十分干练,跟随其后的面相稍显和软,但也与寻常百姓不同。这两个人径直进了茶楼。
很快,雅间外响起了敲门声。
“进吧。”屋内人声音平缓,似乎正在等着他们。
屋外的两人对视一眼,推开了门,只见一个绯衣少年翘着二郎腿,正面对门口坐着,两人赶忙上前一步行礼,只听脚下发出咔嚓一声裂响,低头一看,老旧的地板碎屑四溅,一根竹筷大半没入其中,止住了二人的步子。
“不必多礼!”谢黛宁将手里茶碗放在一旁,眼神冷厉的瞥了过来,“坐下说话便是!”说着指了指门边处的两把椅子。
这两人连她何时动手都没看见,不由一身冷汗,忐忑着后退几步坐下。
听他们禀明了来意,谢黛宁不由暗自发笑。这两个人是表兄弟,一个叫郭岳,一个叫李升,都隶属于湖州卫所,郭岳是个小旗,而李升只是个小兵,跟着表哥跑腿罢了。
华庭猜的不错,这二人正是被派来探查消息的,郭岳还带了两人,见谢黛宁是为了表衷心,便没带外人。
“……这接了命令,属下也觉得多有不妥,卫所怎可听知府的号令?可人微言轻,不敢违背上峰,只得硬着头皮来了应山。不过这数日来属下一直听从华大人的号令,旁的不该打听的,属下一概没有打听,还请大人莫要责怪!”
谢黛宁没有言语,手边细白瓷的茶碗里,银毫如羽竖悬汤中,浮沉上下,她瞧的甚是有趣,不免多看了一会儿。
落到郭岳眼里却让他更加不安,又解释道:“这几日属下心里实在不安,今日咬牙跟上华大人,只求能见见大人,表明心意,并非有意跟随......”
他在湖州卫所根基不深,否则这种棘手差事怎会落到他的头上?若是一个不好得罪了上头,上峰千户把他推出去,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刚到应山县没几日,他就在枕边发现了一封信,打开一看只有两个字:仪部!这比深夜被人摸到卧榻之侧,还令他恐惧万分。
郭岳的心脏几乎跳出了腔子,外人看不明白,玄衣卫的人却都懂得这两个字的分量!
玄衣卫创立之初,本属内廷拱卫的仪鸾司,太宗皇帝枕戈待旦,戎马一生,创下不世基业,可当他在内廷安坐之时,却发现自己的消息来源只剩下手里一封封的奏折,真话假话难以分辨!而随他打下江山的臣子也变得难以掌控!
年迈帝王的目光落在身边护卫身上,办过几桩大案之后,仪鸾司渗透到了外廷朝堂,很快又脱胎换骨,摇身一变成了玄衣卫。如今更是分了南北两个大的镇抚司,辖下卫所遍布各地,声势浩大!
如果说玄衣卫是一把刀,那么现今仍旧负责皇家拱卫的玄衣卫仪部,就是帝王放在胸前,防身的那一把。
碰这把刀,郭岳有一百条命都不够看的!
他立马停下了一切调查,华庭现身之后,更是二话不说便全部听命于他。
“我这个人,最烦别人向我解释苦衷!”谢黛宁抬起头,打断了郭岳,那股上位者的威严,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冷汗从额上缓缓流下,一旁李升更是微微颤抖。
“不过我初到此地,不知者不罪,这次便破例不论了!你若真心效命于我,日后有任何事,都先报与华庭知道,我只说一遍,你事先不说的话,那么事后也就不必说了!”
郭岳稍稍松了口气,忙应声道:“是!属下谨记,日后绝不敢有半点欺瞒之处。”
见谢黛宁又拿起茶碗,似乎没别的吩咐了,他小心的道:“大人,另有一事,刚才属下过来寻大人之时,似乎是瞧见有人尾随大人。若是大人信得过,属下这就去把人抓来!”
“不必了,人我已经提来了!”他的话音才落,就见华庭手里提着一个中年妇人大步跨入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