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号,大年初九。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加呼喊声,在门外响起。
“米乐……米乐是住这儿吗?快出来,这里有你的一封信件。”身穿制服的邮递员,手里举着个大信封,不停催促。
“来了,来了……”,被催得脚下飞起的杨大花,匆匆应道。
“吱嘎”一声,院门被打开。
邮递员瞅了眼开门的杨大花,公事公办地说,“这里是米乐家吗?这里有她的一封信件,需要本人签字。”
杨大花看着一板一眼的邮递员,无奈地扭过头冲屋里喊道,“米乐,快出来,这里有封信让你签字。”
“哦,来了!”刚喂好奶的米乐,整了整衣裳,抱着二宝出了门,往院门走来。
等到了跟前,米乐浅眼一瞥信封上的安州市地址,浓烈的喜意袭上心头……算算日子,这极有可能是她的录取通知书!
米乐赶紧把孩子交给杨大花,在邮递员的再一次确认下,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将信件拿到手后,迫不及待地拆开。
入眼,醒目的打印体和手写字交替袭来,盖着红章的高等学校学生入学通知书,以及一份入学须知,让米乐心中埋藏的欢喜,猛烈地爆发出来。
她又惊又喜地叫嚷起来,“啊啊啊……妈,这是我的录取通知书!”
“啥?真的,考上了!”杨大花老脸顿时笑成了一朵菊花,一跺脚乐呵道,“哎呦呦,这可真是咱老卫家祖坟冒青烟了,快快快,咱收拾收拾,等卫成回来,我就回乡告诉你爹他们。”
米乐小心翼翼地折好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对着杨大花笑盈盈地商量说,“妈,你今天就别回了,明天咱们一块回去,二宝出生后还没回乡呢,也该让亲戚们见见。”
杨大花忙不迭地点点头,嘴角咧着开心道,“对对对,咱家二宝的满月宴还没办呢,正好和你考上大学的宴席一块办!这次咱们大办,办个流水席,我要让村里那些长舌妇瞧瞧,我老卫家娶到你这么个能干的媳妇,是享了多大的福,让她们嫉妒死!”
在屋里的卫大宝,听到妈妈和奶奶的大笑声和交谈声,眼睛一亮,一颗火热的八卦心在蠢蠢欲动,他赶忙跑出了屋,拽着杨大花的裤腿问道,“奶你骂谁?”
杨大花脸上的笑容一滞,无语地瞅着那张仰起的好奇小脸,开口敷衍说,“奶没骂人,大宝你听错了。”
不肯就此放弃的卫大宝,脚步一动不动,改口说,“奶你笑啥?宝听见了!”
“……”,杨大花无言以对地盯着自家那一脸八卦相的大孙子,沉默片晌后道,“你妈考上大学了,你高兴不?”
不懂大学是个啥的卫大宝一愣,小脑瓜子动了动,试探问道,“麻麻烤的大学,好吃不?宝能吃吗?”
“……”
看着奶奶怔愣的表情,卫大宝小身子一颓,嘴角瘪下失落道,“不好吃啊,那算了,妈妈下次烤肉肉吧,肉肉好吃!”
“……”,这个大孙子的嘴,好像确实有点馋啊!
……
天色昏暗,暮色降临,卫成带着一身的寒气进了门。
收到录取通知书心情大好的米乐,巧笑嫣然地给卫成拧了一把热毛巾,在对方战战兢兢的眼神中,难得温柔地替他擦了把脸。
卫成浑身僵硬地被米乐按坐在椅子上,提心吊胆地仰着脸,张口结舌地说,“媳媳妇,你咋…咋的了?是不是家里出啥事了,还是卫三狗又不听话了?”
蹲在地上玩布老虎的卫大宝,小耳朵一竖,扭过头,冲随意污蔑人的亲爹不满叫嚷起来,“宝听话,宝最乖,你乱说!宝吃菜菜,宝吃肉,宝不打弟弟,宝睡觉,宝……”
被亲儿子念念碎吵得头疼的卫成,立马投降道,“对对对,爸爸乱说,你最乖。好了好了,别说了!”
见老父亲“真诚”地认了错,卫大宝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叭叭的小嘴,低下头继续欢乐地玩着手里的布老虎。
见这“小喇叭”终于歇了嘴,卫成舒了口气,抬头望向怡然自得的米乐,奇怪问道,“媳妇,到底咋的了,你今天高兴得有点不正常啊!”
心里十足想和人分享喜悦的米乐,对卫成好看地笑了笑,转过身进了屋里,神神秘秘地拿着一张纸出来,对着卫成抖了抖,有意炫耀道,“你瞧瞧这是什么?”
卫成眼睛一瞄,心念一动,脸上涌起喜色地大声答道,“媳妇,这是你的录取通知书!”
米乐肯定地点点头,眉眼弯起愉悦道,“没错!”
看着自家媳妇那骄傲的小模样,卫成乐呵一笑,配合着露出崇拜的神色说,“媳妇,你快给我看看,让我这个大老粗,也长长见识。”
说完,卫成大步一跨,走到米乐跟前,侧起头,眯起眼,费劲地瞅着米乐手里不停晃荡的通知书。
见卫成整张脸都拧巴过来了,米乐被逗得开怀,她故作严肃地收起笑容,神情高傲地甩了甩手里的通知书,捏起嗓子说,“行吧,就让你这个大老粗,好好瞻仰一下我的录取通知书,拿去吧。”
“好嘞!”卫成双手恭敬一接,笑呵呵地大声读了起来。
“米乐同志,经省招生委员会批准你入安州大学经济(专业)学习,请于一九七八年三月三日前,凭本通知到校报到。”
双手附在身后,闭着眼睛十足显摆样的米乐一听,“唰”地睁开双眼,满眼嫌弃地说,“说你是个大老粗,还真没说错!你不认字啊,那明明就是美术专业,怎么读成经济专业了?”
卫成闻言一愣,飞快地低头瞧了瞧,只见那手写的两个大字,明明就是“经济”啊!
他使劲揉了揉眼,又眨巴了两下,心头有些迷茫。
虽说这两字写得不咋好看,但确确实实是像“经济”二字,不像是“美术”呐!
卫成挠了挠头,抬眼瞟了瞟对自己一脸鄙夷的小媳妇,又低头瞅了瞅咋看都像是“经济”的两个字,浓浓的不自信在心底涌起:嘶!难道他真的记错了,“美术”两个字是这样写得?
嗯,应该是,媳妇她是大学生,比自己有文化,肯定是自己记错了!
想明白的卫成,大脸上重新漾起憨笑,把那份重要的入学通知书郑重地交到米乐手里,面色发窘地摸着脑袋改口说,“对对对,媳妇,是美术专业,我刚才认错字了。”
米乐斜眼一瞥,嗤鼻冷哼,缓缓低下头,一脸愤慨地望向手里的入学通知书,嘲讽道,“你说说你,连个字都不认识,还说是什么经济专业,我这明明就是……啊啊啊啊……我的美术专业呢!!!”
被惊天尖叫声吓了一跳的卫成:“……”
两眼瞪起的米乐,震惊地看着手上写着经济专业的通知书,不敢置信地翻来覆去仔细看了看,越看心里越凉。
“怎么成经济专业了?怎么就成这个了?”米乐欲哭无泪地拍打着身旁的卫成,满心的忧伤。
被一巴掌打得一抖的卫成,缩了缩身子,愁苦地看向冲他发脾气的小媳妇,眉头郁闷地皱起,张了张嘴,踌躇劝道,“媳媳妇,经济专业也行,这一看就比美术专业厉害,咱不吃亏,还捡了大便宜呢!”
米乐气狠狠地扭头瞪向卫成,发火地拧了一把,等出了心里的郁气后,张口骂道,“你懂个屁!我选美术专业自然是有我的用途,这都不明不白吃了大亏了,还捡便宜?捡个屁便宜!”
卫成呲牙咧嘴地揉着被拧了一把胳膊,看着把自己当了出气筒,时不时就打两下的媳妇,搜肠刮肚地苦恼道,“那那……那咋办?要不咱跟人说说,让他帮忙改回来?”
“……滚!”
得到了特赦令的卫成,连忙点点头,心肝颤颤地往后退了退,等退到门边后,他瞄了一眼满身沉寂又夹杂着莫名愤怒的米乐,惴惴不安地打开了门,一只脚即将踏出。
躲在角落,瞪圆眼睛看妈妈发火打爸爸的卫大宝,小手比了比自己与妈妈极近的距离,小脸一苦,追着卫成急急喊道,“爸爸,等宝,等宝……”
门外,和爸爸一起成功逃出来的卫大宝,盯着紧闭的房门,拍了拍小胸膛,后怕地说,“爸爸,妈妈好凶哦。”
卫成摸了摸自己被打疼的地方,一脸赞同地点点头,“嗯,爸爸也觉得是。”
卫大宝小脸忧愁一皱:“唉……”
卫成大脸苦闷一叹:“唉……”
……
时隔几日,近日一直平静的卫家村,突然热闹起来。
“哎,大嫂子,去卫成家吃酒不?”
“哈哈,我正要去呢!”
“我也是去他家,咱一起。”
“好好好……”
站在门口,迎接了一波又一波客人的卫成,揉了揉笑僵的腮帮子,看到有乡亲走近,深吸一口气,飞快扬起一抹热情微笑,与人客气寒暄起来。
“哈哈,队长,恭喜啊,今天能双喜临门,可全是我小嫂子一人的功劳啊!”带着梁英过来的葛丰,嬉皮笑脸地拍了拍卫成的肩膀,与他调笑道。
看到葛丰和梁英,卫成脸上挂起真心实意的欢笑,他笑骂了一句,领着俩人往自个儿屋里走去。
正带着大宝和二宝玩耍的米乐,听到动静走到外头,笑容灿灿地打了个招呼,便直接拉着梁英往里屋走去。
剩下的两个大男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对对方翻了个嫌弃的大白眼。
过了一会儿,葛丰撞了撞身旁人的手臂,关心地说,“队长,小嫂子马上要去上大学了,你打算咋办?留在乡下当望夫石吗?”
这话虽然不好听,但还是能听出里头好意的卫成,心头一暖。
他望了望左右,拉起葛丰走到屋里,坐下后才摇摇头说,“我们打算一家子都去安州市,以后我就跟着我媳妇跑了,她去哪儿,我去哪儿。”
葛丰一听,顿时怪异大叫,“哎呦,队长,你好歹是个大男人,咋吃软饭吃得这般心安理得啊!”
卫成一噎,瞧着还在对自己挤眉弄眼故意气人的葛丰,火大怼道,“你才吃软饭呢!”
里屋,小耳朵竖得直直的卫大宝,舔了下小嘴,有意放低音量,但还是用里外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麻麻,软饭是啥,比白饭饭好吃吗?宝也想吃。”
卫成:“……”
“哈哈哈……大宝你出来,让你爸爸教你咋吃软饭!”幸灾乐祸的葛丰,瞅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卫成,拍着大腿怂恿道。
被“软饭”勾起肚里馋虫的卫大宝,小腿一迈,跑到外屋,扬起讨好的小脸,趴在卫成膝盖上,扭来扭去撒娇说,“爸爸,宝想吃软饭,你分点给宝,好不好?”
“哈哈哈……”
被馋嘴儿子气死了的卫成,听着耳边兄弟的嘲笑声,一巴掌拍上了那拱来拱去的小屁股,教训道,“……分你个头,回里屋去,软饭不是啥好话。”
被打了屁股的卫大宝,生气地站起小身子,气呼呼地瞪着亲爹,小脸凶凶地威胁道,“宝要告诉奶,你吃软饭,不分宝。”
“……”
瞧着自家亲爹还是不肯松口分自己软饭,卫大宝气咻咻地打开门,往门外边走说,“宝走了,宝找奶,爸爸坏,不分饭!”
“……”
卫大宝气愤的小身影很快消失不见,卫成站起身走到门口,见儿子进了厨房门,他才放心地坐回到座位上,对笑得都快直不起腰的葛丰踢了一脚,心头羞恼地说,“你看看你一胡说八道,把我家那馋嘴儿子唬成啥样了。”
葛丰大笑地摆摆手,揉了揉笑疼的腰,撑着桌子缓了口气说,“不说了,不说了,你接着说,接着说,哈哈哈……”
看着又重新大笑起来的人,心头恼怒的卫成,脸上肌肉颤了颤,眼含杀气地瞪着对方。
“葛丰你笑完了没有?要不要你今天就别回去了,在这儿笑够了再走?”屋里,听着葛丰疯笑不止的梁英,黑着脸冲门外斥道。
听懂梁英话里暗含威吓的葛丰,心头一颤,喏喏地收起笑容,端端正正地坐好,比小学生都乖。
“呵!”瞧着猛然间像个鹌鹑的葛丰,卫成嘲讽一嗤,满眼的鄙弃。
葛丰气闷,对卫成同样满脸唾弃:哼……咱们张三不笑李四,谁也别瞧不起谁!
同样怕媳妇的两个男人,互相嘲笑过后,浓厚的惺惺相惜之情涌上心头,他们激动地握了握手,又开始哥俩好地说起话来。
“队长,你到底是咋打算的?”
“唉,不瞒你说,疯子,我打算辞去运输部工作,去大城市里拉板车。”
葛丰闻言一惊,“啥,拉板车?”
卫成点点头,自信道,“嗯,我研究过了,很快大学生们就要入学,我去火车站等着,给他们拉行李,肯定能赚钱!”
葛丰眉头一蹙,“那大学生入学过后呢?”
卫成脸上露出一笑,“入学过后也不愁,我出车的时候就查探过了,平常火车站带着大包小包行李的乘客也不少,也能接到生意的。”
葛丰默了默,满脸踟蹰说,“那队长,你拉板车还要人不?要不我也辞个职和你一块拉板车吧?”
卫成闻言一震,“啥,和我一块拉板车?”
葛丰点点头,流利道,“嗯,我琢磨过了,我受伤过后灵敏度不行了,干不了公安,只能调去干文职,可你也知道我大字不识两个,干屁个文职,我还不如和你一块儿去拉板车呢!”
卫成眉头一皱,“那梁英的工作呢?”
葛丰嘴角扬起一笑,“她的工作不愁,在这小县城还委屈她呢,到了大城市更有发挥余地。”
卫成默了默,满心欢喜说,“那行,疯子,你就和我一块辞职拉板车吧!”
葛丰举起拳,斗志昂扬道,“好,咱们一块拉板车。”
听着外头三言两语商量好一起辞职拉板车的哥俩,里屋措手不及的米乐和梁英:“……”
……
院里头,一边吃着瓜子花生,一边等着吃席的说闲话大军们,咂嘴感叹着。
“你们说说,这杨大花命还真好!娶了个知青儿媳妇,非但人没跑,生了俩个胖儿子,如今这还要带着他们去大城市里,真真是积了德了。”
“没错没错,还记得咱们先前咋说的,这知青肯定要离婚,结果人家就是这样有良心,考上大学还把婆家都带身边呢!”
“哎,说到考大学,我听说咱们知青点考上的,可比其他村里的多呢。”
“你这不是废话吗?你也不瞧瞧,咱大队长都是咋对他们的,平常就让他们上半天工,回去就复习。”
“听说咱们村的老知青李卫华,他考上大学了。”
“不光有他,那和杨大花她儿媳妇一块来的圆脸小丫头,说是考上了啥专科,我估摸着也是个大学。”
“其实要我说啊,最厉害的还是卫建国看上的那个叫王啥梅的,那才叫真本事,考上了首都大学呢!那天通知书来的时候,还有县里干部一块跟着来祝贺。”
“你们说说,也不怪人家看不上建国,有这本事,肯定心气高,有能力,咋看得上我们乡下小伙子哦。”
“没错,没错……”
……
村口。
正被人议论的卫建国和王淑梅,此刻站在大树底下,相顾无言。
过了许久,一道轻微到极致的叹息随风而逝,强装镇定的男声响起。
“听说,你考上首都大学了,恭喜啊!”卫建国嘴角生硬地扯了扯,露出一个变扭的笑容。
王淑梅抿了抿嘴,盯着那双赤红的眼睛一瞬后,躲避般移开目光,发堵的喉咙传出一声轻闷,“嗯。”
从未如此紧盯过王淑梅的卫建国,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她,仿佛是想把那双秀气温柔的眉眼深深印刻在心上。
静寂伴随着呼吸声,显得愈发沉重。
卫建国捏了捏冰冷苍白的手指,故作轻松道,“那你打算啥时候走啊?”
“明天。”
“那么早啊。”仿佛是从嗓子眼里传出来的空虚声,让人无端感到心酸。
王淑梅心里一涩,点点头解释道,“开学比较早。”
“对,对。”卫建国深吸了口气,颤着嗓音点头说道。
话音落下,又是长久的沉寂在流转。
眼睛慢慢模糊的卫建国,眨了眨眼,憋下眼底的水渍,确认自己无异后,嗓音沙哑道,“那啥,太好听的话我也不会说,我就祝你前程似锦,一世无恙!”
王淑梅露出一抹浅笑,缓慢地呼出口气,声音尾调突然拔高道,“那我祝你得觅良人,子孙满堂!”
“好。”卫建国心底的锥痛在不断蔓延,逐渐上涌到了他的眼底,他迅疾地背过身,丢下一句话,“那我就先走了,再见。”
凝视着卫建国疾步离开的逃跑身影,王淑梅红唇缓缓轻启,低声道,“再见,卫建国。”
作者有话要说: 卫家村的一切就到此结束啦,换个地方,依旧是吵吵闹闹烟火气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