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
在计划生育政策严厉实施的当口,实在太想要个软绵绵女儿的卫成，死缠烂打，软磨硬泡,终于让米乐松口,答应最后再生一个姑娘。
这天,米乐摸着自己已经显怀的肚子，懒洋洋地倚靠在门口，盯着眼前与安州市有些天壤之别的海市，感慨不已：为了生这么一个女儿，如今都要避开到海市。索性,在这里还有个酱料厂，可以让她有个正当理由。
“媳妇，你累不累？要不要进去休息一会儿？”跟随着一起过来的卫成,觍着笑脸走到米乐身边，处处巴结，事事小心地服侍着她,生怕有一丝怠慢。
米乐闻言，拢了拢自己的衣服，斜瞥一眼自己身旁像个哈巴狗一般，老是围着自己不停打转的男人，生气道，“你怎么每天都没事,那生三宝的罚款你挣够了吗？”
卫成脸上的讪笑一顿，飞快点点头，连忙保证说，“挣够了。媳妇，我打听过了,这罚款是按经济情况进行缴纳的。依照咱们家的情况，应该是要赔辆车进去，我到时候还要受半个月的教育。不过一切为了闺女，值了！”
说到最后，卫成握紧拳头，意气风发地扬起脸，目光灼灼地盯紧米乐肚子，好似能透视一般，看到那里头的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香喷喷、软糯糯小闺女。
米乐看着如今已经想女儿想得魔怔起来的男人，不由感觉头疼发怵：这又没有谁给你打包票说是女儿，现在这般兴奋，到时候生出来不是，我看你怎么办！
“媳妇，你还要不要再吃点水果，梁英可说了，多吃水果能让闺女白白嫩嫩，皮肤水灵。”站在一旁小心侍奉的卫成，眼睛一瞄，就瞧见了旁边桌上放着的红通通大苹果，顿时咧起嘴角，真诚真意地建议道。
而刚刚才吃完早饭的米乐：“……”
她无奈地叹息一声，挥挥手想赶走在自己身前左摇右晃的男人，心累说道，“不用了，我不饿。”
卫成一听，立马着起急，脸上肉眼可见的忧愁起来：嘶……这媳妇不吃苹果哪成，不吃苹果，小闺女就会长得跟他一样又黑又糙！
男孩子丑点没关系，小女娃可不成，她会自卑的，以后还会哭着埋怨爸爸丑！那这样，自己岂不是会和小闺女有隔阂？
不行，媳妇一定要吃苹果！
越想越恐怖的卫成，整个人身上都充斥着一股莫名焦躁，他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赶紧上前一步，窜到米乐跟前，义正言辞地分辩道，“媳妇，你这样是不行的！你咋能不吃苹果呢？不吃苹果，小姑娘以后会长得黑；长得黑了，就会被其他长得白的小朋友嘲笑；被嘲笑了，她会不开心；一不开心，她就会哭。哎呦，我一想到她会哭，我的整颗心呦，都要碎了！”
米乐看着眼前西子捧心的彪形大汉，一股无言在心底无尽蔓延，整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既然这样，我觉得肚子里的这个还是个儿子好了，免得你会被心痛死！
但这话，目前米乐还是不敢对一副慈父心无处宣泄，坚定不移认为她肚子里是女儿的卫成讲，因为……她怕这人的西子心，现在就碎掉了！
实在绕不过自家男人的米乐，默默地叹了口气，走到餐桌旁，拿起一个洗好的苹果，咬牙切齿地啃了起来。
站在一旁目光不移的卫成，眉开眼笑地看着米乐听话吃水果，微黑的脸上全是欣慰，可看着看着，那大糙脸上的笑容慢慢隐了下去，一抹深思涌上面庞。
他当即出声说道，“诶，媳妇，不对，你这吃得太粗鲁了，会把小闺女教坏的，我打算以后培养她长成一个小淑女，你现在是要给她起带头作用的！”
“……”
米乐放下手里咬了几口的苹果，深吸一口气，屏气凝神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和面前这个如今脑子不正常的男人计较，但是……这脾气，最终还是没能忍住！
“你给我滚开，要是再这样叽叽歪歪，我不生了，你想着你家闺女做梦去吧！”
“！！”
卫成身子猛地一颤，瞬间惊恐地看向米乐，哆哆嗦嗦心慌道，“媳……媳妇你别生气，我不说了，再也不说了，你想咋吃就咋吃。吃相这玩意儿以后能培养，不需要你现在多刻意……”
米乐一噎，有种被人暗戳戳嘲讽的错觉：……该死的，她这是吃相有多难看，惹得这个五大三粗的狗男人都看不下去！
心里头负气的米乐，看着手里咬得乱七八糟的苹果，又摸了摸里头可能是个小淑女的肚子，心塞极了！
……
又是一天，正在海市新建百货大楼里买生产必需品的卫成，路过一间服装店时，看着里头粉嫩粉嫩的小裙子，走不动道了。
没见过世面的卫成，盯着那挂在架子上的蕾丝蓬松小粉裙，整个人都入魔了。
他欢喜地想着：啧，这裙子好看，还带泡沫边，以后若是穿在他家小闺女身上，她一定会是周围四面八方最漂亮的小女孩！
极有眼力劲的售货员，见着屋外头站着不动的卫成，再一看他手里大包小包的东西，赶忙露出一个招牌笑容，迎了上来，清脆说道，“先生，可以进来看看，这是从港城传来的最新款公主裙，那边很多有钱人家的小女孩都穿这个，十分好看和富气，您可以买一套回去，给你女儿穿。”
跟着售货员脚步不自觉往里走的卫成，闻言飞速地点点头，眼里酿出一抹柔光，朗声道，“好好好，给我包起来！”
没想到卫成会如此爽快的售货员，大喜过望地取下小裙子，紧接着眼珠一转，带着旁边的有钱“大款”，往里边走边道，“先生，你可以再往里看看，我们这儿还有配套的小皮鞋，也是港城那边的，很时髦，搭配着公主裙穿，您女儿一定会是最漂亮的小公主。”
坚信自己会有个软萌萌小闺女的卫大款一听，脸上一喜，大手一挥，豪气道，“买买买！”
售货员心里直乐，连忙拿了双小皮鞋，又带着卫成往另一边走去，热情激昂地介绍道，“先生，我们店里还有小姑娘穿的长白袜，这是搭配着小皮鞋穿的，很洋气……”
听着售货员的描述，卫成脑中不禁构想出一个和米乐长得极为相似的小姑娘，将来穿着小粉裙、小皮鞋、小白袜，软绵绵地喊自己爸爸，要他抱抱……
啧，不行，想想骨头都要酥了！
卫成身子一激灵，回过神来，激动喊道，“拿拿拿！”
“哈哈，好嘞！先生，我们店里还有……”
……
一番大采购，卫成手拎肩扛地拿着几个大包回了家。
还没进家门，他就对着米乐兴奋地炫耀起来，“媳妇，你猜猜我买啥好东西了？哈哈，你绝对猜不到，我替咱家小闺女买了特别漂亮的几身小裙子，还有小皮鞋，她穿着肯定好看！”
已经快要生的米乐，挺着高耸的肚皮，慢悠悠地走出卧室，出门的第一眼，她就看见了那被拎在手里的小粉裙、小碎花裙、小旗袍裙……
“嘶！”
米乐生生倒吸了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大吼，“你买这么多小裙子回来干什么！你能肯定一定生女儿吗？”
卫成脸上欢愉一僵，随后大脑袋一扬，信心十足地说，“肯定！我的种，我清楚。她一点都不像前两个臭小子那样，力气大得踢人疼，那就是个乖乖巧巧的小闺女！”
米乐被怼得简直说不出话来，缓了缓后，她心累道，“……你肯定就好！”
得到自家媳妇的认同回答，卫成心里更有自信了，他举着那几条小裙子，左看右看，上瞅下瞅，满意极了，“嘿嘿，我给我家小闺女买的裙子真好看，她一定会喜欢的！”
“……”
……
时间飞逝，距离卫成买回来小裙子没多久，米乐就发动要生了。
“哇，哇……”
一阵细弱的婴儿啼哭声，在产房中响起。
米乐听着这和前两个儿子相比，一点都不中气十足的哭喊声，心头一松，嘴角缓缓扬起一抹微笑：太好了，听着这柔弱的哭声，应该是个小闺女了，不用担心她爸会被气晕过去了！
“恭喜你，运气不错，生了个儿子！”
米乐脸上的舒缓笑容立时僵持住，迅速垮了下去。
什……么！没搞错？？
又是个儿子！
这，嘶……
替米乐接生的医生，没等孩子包好，特地将孩子的两腿一扯，凑到米乐眼前，给她瞧了瞧那腿间明晃晃的小鸡鸡，乐呵说，“你们可以放心了，生出个儿子，这超生罚款交得值了。”
“……”
满心震惊还未恢复过来的米乐，看着自家儿子的两腿，欲哭无泪：不，亏了！孩子他爸要被气死了！
“行了，我要把孩子包起来，抱出去让他爸也高兴高兴。”医生快速将三宝从米乐眼前抱走，浑身洋溢着喜气地做好记录，抱着孩子出了产房门。
“米乐家属，哪个是米乐家属？你妻子生了。”医生单手抱着孩子，在几个人之间来回逡巡一圈，等卫成上前后，她笑眯眯道，“恭喜你啊，你妻子生了。”
卫成看着粉色襁褓里的“小闺女”，整个人高兴得都快晕过去了，他手足无措地颤了颤，结巴道，“这这这个，就就就是我的小闺女啊！”
女医生笑哈哈地看着卫成那紧张到都说错话的傻样，替他欣慰道，“不是闺女，是个儿子，你可以放心了，以后不必再躲着生儿子了。”
“？！”
啥啥啥？那是个啥！
犹如被当头一棒的卫成，晴天霹雳地瞪着他精心挑选的粉色小襁褓，目眦欲裂否认道，“不是，医生你看错了吧，我家咋能是儿子呢？肯定是个小闺女！”
女医生脸上的欢笑一滞，气愤地将三宝塞到卫成怀里，把那小被褥掀出一道小缝，指着孩子的小腿间，气冲冲道，“你给我看清楚，你家这是不是个儿子！什么人呀，得了儿子还不高兴……”
抱着儿子都快要气晕过去的卫成，愤愤不平地指着怀里说，“谁想要儿子，我家要生的闺女！看见这粉嫩小被褥没？这是我特地在百货大楼寻摸一圈，才找到既好看又柔软的小被褥。”
女医生心里一气，恼火道，“你有病吧，这偷摸超生交罚款，就为了生个姑娘，我看你脑子坏掉了！”
“我家就要闺女，咋的了？我喜欢闺女，我……”
“那个，额……大兄弟，我看你想要个女儿，我媳妇刚刚生了个丫头片子，咱们要不……嘿嘿……换换？”
卫成咽下嘴里还未抱怨完的话，迅速转过脸，面无表情地看向扯着自己衣袖的瘦巴巴男人，慢慢抬起脚，忽然势如破竹踹向对方，暴怒骂道，“我去你的，敢抢老子家三宝，给我滚蛋！”
女医生看着面前还是要自己家孩子的“有病”男人，默默松下了口气，转过身，放心地往产房走去。
……
两月一过。
等米乐做完双月子后，满腹牢骚的卫成，带着自家刚刚新鲜出炉的小儿子，风尘仆仆地回了安州市。
一回到家，卫成就被街道办带去交了罚款，和接受再教育。
为期半个月的思想教育班上，卫成唉声叹气地缩在一张都放不下他半个屁股的小椅子上，和另一个男人，脸红臊臊地听着上头计生委的工作人员，对他们进行宣读政策，以及苦口婆心的说教。
多少年都没有感受到这种羞赧氛围的卫成，尴尬地坐在下头，虚虚握着笔不住点头，心里开始神游天外……
唉，这要是生的小闺女，他肯定就开开心心来了，只可惜，又生了个败家儿子！他的那些漂亮小裙子呦，该咋办……
“好了，这些话我已经重复个遍，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现在你们两个写份保证书，声明以后不再超生多胎，就能回去了。”上头负责教育卫成两人的妇人，冷硬地丢下一句话后，抬起手，示意他们过去写保证书。
卫成磨磨蹭蹭地走到上头，“唰唰唰”，不假思索地写下保证书，并且真心实意地朗读出来，“……我卫成保证，今后再也不生了。因为即使再想要闺女，生出来的也是个儿子，乐极生悲，劳民伤财，一点也不不值当……”
目瞪口呆的其他人：……这人脑子没病？
妇人收回自己惊愕的下巴，咳了咳嗓子，神情恍惚地收下卫成那份奇奇怪怪的保证书，轻车熟路地说，“嗯，写得真情实感，挺有悔过之心的，但生儿生女都一样，你家即使是个……儿子，呃……将来也必定能有出息，孝顺父母……好了，你可以回去了。”
卫成转过身，低垂着大脑袋，浑身沮丧地一步一挪，走出了大门。
一路沉默，进了家门后，他失落地看着通往卧室的楼梯，忧伤地叹了口气后，迈着沉沉的脚步，走上了楼。
一打开房门，卫成就听见了那极像个小姑娘叫喊的儿子，在那儿哇哇大哭，他急忙跑了过去，极有经验地屏退米乐，接着手脚麻利地给自家长着小鸡鸡的三宝换起了尿布。
他边换边碎碎念道，“三宝，爸爸这为了你又交罚款又挨训的，以后可要乖乖听爸爸话。咱也不比小姑娘差，一定要做爸爸的暖心小宝哦！”
站在一旁插不上手的米乐：“……”
给儿子拆开尿布准备擦便便的卫成，突然惊呼出声，“哎呀，三宝，你的小屁屁咋红了呢？这爸爸没在家几天，妈妈就让你红了小屁屁，真是不专业！来，爸爸给你擦香香。”
“……”，米乐气闷地瞪了眼卫成，满心吐槽：行，看你现在接受儿子良好，你专业，以后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