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显德二十二年秋,吐蕃再次挟重兵向着大周边境而来,皇长子武琛带十万定边军迎敌,给了吐蕃军迎头重创,边境战事频繁,留在定边军营的尚美人被皇长子殿下派人送到了南华县,一起来的还有她的贴身丫环以及云姨娘。
前来送人的是崔六郎,他面相瞧着比崔五郎凶,一路之上尚美人也不敢多说什么,将人送进听风院之后,他与许清嘉交待了一番,只道让许夫人好生抚养武小贝,旁的都不用理。另有一句话转告许清嘉,“本王瞧着许夫人有胆有识,小贝交到许县令夫妇手上,本王很是放心!”
许清嘉琢磨一番,意思大概是武小贝既然交到他们夫妇手上,便是让他们好生抚养,至于旁的人——例如尚美人,只是因为战争频繁,带着女眷在营中是拖累,这才将她送了过来。
胡娇得知尚美人带着丫环媳妇子住进了听风院的抱厦,便嘱咐灶上婆子做了饭送过去,反正皇长子殿下的伙食费从来不曾短缺过,多两口人也没什么。至于她自己,是没功夫去陪尚美人的,如今家里俩熊子都够她忙的了。
边境战火迭起,身为县令,许清嘉也忙了起来,他要组织民丁巡防,又有高正钱章协助,省得宵小趁乱生事。又要核算官仓粮草,万一上面有令,就近向大军调集粮草,到时候恐不方便。
胡娇除了要照顾俩孩子,还要盯着灶上将许清嘉的三餐都准备好,中午都让丫头送到前衙去。许清嘉每天很晚才回来,天麻亮就起身走了,忙的脚不沾地。
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之下,尚美人让丫环传说,要将武小贝抱过去,“我家美人说了,可怜小郡王的娘没了,她与小郡王的娘当初情同姐妹,如今她拿小郡王当儿子待,还请许夫人将小郡王交给美人来抚养。”
此事许清嘉早嘱咐过她了,武小贝就算是送到王府去,那也是要交给王妃抚养的,跟尚美人没关系。况且宁王殿下将小贝交给他们抚养,自然是信任他们夫妇俩。至于这位尚美人,当初送小贝的时候就没让她跟着过来照顾,可见宁王殿下也没觉得她是值得信重的,她若生事一概别理。
经过了上次许清嘉向宁王殿下求情,猴戏一事揭过不提之后,胡娇总算向着学霸老公折服,觉得他好多时候的想法都没错,又有宁王殿下的指示,自然谨遵。
“姑娘先回去,待我给小郡王收拾收拾就过去。”这俩熊孩子这会在吃米糊,一人拿个小勺子,脖子里围着个口水巾子,起先小肚子饿,吃的还算认真,吃到一半饿劲儿缓过去了,就拿着勺子往对方脸上糊,哥俩都糊了一脸的米糊,还糊的特别开心,咧着小嘴傻乐,露出前排整齐的小白牙来。
传话的丫头看看这哥俩的邋遢样儿,也觉得直接拎回去有些不堪入目,徒惹美人不喜,索性先回去了,等着胡娇将武小贝送到听风院去。
胡娇让乳娘跟丫环将俩孩子洗涮干净了,自己收拾了一番就只身前往听风院了。
听风院门口,派出去等着的云姨娘没想到时隔四年之后,自己还有机会能够踏进南华县衙的后院。不过四年时间,园子里花木扶蔬,一切似乎都有变化,又似乎没有。她还记得胡娇第一次受邀来南华县后院,穿着寒酸,她自己站在大妇身后立规矩,心中颇为不喜她的村气。没想到这四年里,她却成了这南华县衙的女主子,而自己沦落至此。
若不是她千求万求,这两年小心翼翼侍奉尚美人,极尽巴结讨好之能事,才能在大战之时跟着尚美人前来南华县,说不定此次大战就被抓去筑工事,成了炮灰。
胡娇来的时候,云姨娘正在感伤自身。她眼力不错,一下便认出了眼前的妇人。
“云姨娘好。”当初在这后院听过这位在背地里对他们夫妇的一席评价,胡娇记忆犹新。只是万没想到她如今跟着尚美人了,心下不由很是佩服她的能屈能伸。
云姨娘淡淡瞥了眼她身后:“小郡王呢?夫人没将小郡王带过来,恐尚美人处不好交待。”
“小郡王的事情,我只需要向王爷交待,何需劳烦尚美人?”
云姨娘其实心中也明白,宁王殿下在女色上头淡薄,相比与妇人在帏帐内厮混,他更喜欢在军中与士兵操练。起先幸了王美人与尚美人,大约是为着子嗣计。后来王美人生下了儿子,尚美人久无音讯,他便极少踏足尚美人帐内。偶尔大概需要出火了,便来尚美人帐内一趟,都是事后即走,连句甜话儿也没有。
好几次尚美人挑起了话头,他都只是漠然的一眼扫过去,吓的尚美人连话头也打住,不也再多嘴,唯有在承宠之时,极力迎合,却也并没博得宁王殿下的欢心。
云姨娘算是会讨男人欢心的了,背地里不知给尚美人支了多少招,可惜……没有一招能成功的。
算是尚美人倒霉,遇上的是长年掌兵的宁王殿下,杀伐果决,智计过人,又是在深宫里长大,什么争宠的花样没见过?当真是钢浇铁铸的硬汉一名,全然不为所动。
时间久了,尚美人也泄了气。
此次被送往南华县避战,尚美人的心眼又活络了,顿时想到,假如她将小郡王从县令夫人手里要过来,养在自己膝下,等到宁王殿下打完了仗回来,快则一年慢则两三年,看到她们母子亲密,恐怕也会高兴。万一高兴之下让自己养着小郡五那就更好了。
说到底她膝下无子,宁王的宠爱没办法倚仗,只能想办法为自己谋划了。
尚美人千算万算,没想到县令夫人是个硬骨头。
胡娇只身进去,与尚美人打了个招呼,便坐了下来。她身上有诰封,尚美人却只是被今上赐给宁王殿下的侍妾,至今没有什么封号,若放在一般家里,就是家长塞给儿子的通房丫头,只不过这通房丫头出身不错。
原本这通房丫头生了儿子就能被抬个姨娘——生了儿子已经过世的王美人也得了个侧妃的封号——可惜尚美人肚子不争气,至今还是通房丫头一名。只不过是宁王殿下的通房丫头,比之寻常人家的通房丫头略微得脸些罢了。
尚美人见她只身一人,心中有几分不悦,便道:“小郡王寄养在府上,我也是他生下来之后只瞧了一眼,至今也不曾见过。”又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当初我与小郡王的亲娘一同侍奉殿下,没想到后来她却撇下这可怜的孩子走了,我这心里时时记挂着小郡王,今日既然来了,夫人就将小郡王送了过来给我抚养,也算是全了我们一场姐妹情。”
胡娇心里对她们的“姐妹情深”叹为观止,不免疑惑:王美人与尚美人不应该是情敌关系吗?她自己鲜少作伪,要在脑子里转一圈才想到,原来尚美人这是在演戏啊!
不过她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只硬梆梆一句话:“殿下将小郡王送到我们夫妇手里,只嘱咐我们养好小郡王,没留下话说让我们交给旁的人抚养。”
尚美人:……
这妇人她到底开窍不开窍啊?
她是宁王殿下的人,而这位县令夫人却是外人,无论如何,小郡王是宁王府上的长子,自然该交给宁王府上的妇人抚养,与她有什么相干?
不过如今孩子在胡娇手里,她也觉得如果非要硬拼,就凭她与丫环还有云姨娘,自然是拼不过的。这院子里可全是许县令的人,那就只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了。
“许夫人,你也知道殿下事忙,哪里记得这等小事。他让人送了我过来,自然是让我来照顾小郡王的。没得我闲着,却让许夫人操劳小郡王的事情,这也说不过去是不是?”
“等殿下来了,他要将孩子交给谁抚养,我必亲自抱了小郡王交过来。”言下之意是,没有宁王亲口吩咐,这事儿美人您就歇歇吧!
尚美人气的脸都红了,嗒的一声将茶碗重重放在几上,“许夫人难道还想不明白?这种事情还需要殿下亲口吩咐?殿下的意思再明白没有了,你又为何在这里与我为难?”真是不可理喻。
胡娇就跟没瞧见她的怒气一般,依旧平平静静道:“如果是要小郡王这事,尚美人还是消消气,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小郡王交给美人抚养的。美人还是省省力气好好将养身子,待得宁王殿下打了胜仗之后,回来与殿下好好生个自己的孩儿抚养。”
等县令夫人走了之后,尚美人将听风院抱厦里的瓷器摆设通通砸了一遍,一张秀丽的面孔都扭曲了,“不知好歹的东西,走着瞧!”总有让她知道厉害的一天!
胡娇应付完了尚美人,回后院之后,直接将两处相连的门锁了起来,下定决心最近都不带孩子们去县学花园子玩了,省得碰上尚美人厌烦。腊月见她神色不好,便将俩孩子塞给她玩,胡娇带着俩孩子玩了好大一会,这才高兴了起来。
她就是个当差的,莫名其妙得了这么个差使,推又推不掉,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原本也说不上好坏,可是若是搀和进皇长子后院的事情,那就非她所愿了。
自那日之后,县学与县衙后院相连的门就牢牢锁着。云姨娘去看了好多次都没开,亲自跑到县衙后院门口求见,得到的消息都是:“夫人带着俩小郎君逛街去了……”又或:“夫人带着俩小郎君去县尉家里玩了……”
县尉云姨娘也认识,当初可没少通过仆人往她院里送东西。县尉夫人就更不用说了,以前看到她都要巴结的妇人,只怕如今在街上碰见了,高娘子也未必肯与她打个招呼。
她站在县衙后院门口,踌躇不已,回去没请到许夫人,定然要被尚美人骂,可是不回去复命也不行。
云姨娘犯了难。
高正家里,许小宝与武小贝俩人围着高正的嫡子,一岁多的高烈围观,议论他们的小时候。
看到高烈吐泡泡,会说,“我们小时候也吐泡泡?”
胡娇点点头,“一天口水巾子都要换好几条呢。“不用怀疑了。
这俩小货露出失望的表情,也不知是对高烈失望还是对自己的小时候失望。看到高烈尿裤子了,许小宝换了种问法:“小贝小时候也尿裤子?”
胡娇肚里闷笑,这孩子居然会使坏了,不问自己只问小贝。
“你跟小贝小时候爱喝水,尿裤子是常有的事儿,一天要换好几回呢。”
许小宝面上一红,小心思被他娘揭穿,又被武小贝嘲笑:“哥哥也尿裤子呢,哥哥也尿!”一把掌拍在武小贝脑门儿上,力度不大,但是总归带着几分气急败坏:“你才尿!”
许小宝已经两岁多快三岁了,武小贝也已经两岁半了,这俩小货语言表达能力非常强,如今说话无比的溜,看着高烈种种笨拙的行为鄙视不已,惹的胡娇与高娘子笑的肚子疼。
他们才多大啊,居然已经开始想当年了?!
看到高烈摇摇摆摆的走路,跟只小鸭子似的,这俩小货互看一眼,怀疑:“我们小时候也这么笨不会走路?”
高烈走路晚,许小宝与武小贝都走路早,不过也不能否认他们曾经有过摇摇摆摆的鸭子步,胡娇点点头,俩小货失望的意喻言表,似乎觉得今日来高伯伯家是个错误的选择,早知道就去街市上玩了,谁愿意自己的黑历史被掀出来呢?
就是小孩子也不行!
玩笑了一会,高家丫环端来了灶上新出炉的莲子糕与金丝蜜枣糕,三个小孩子都扑向了吃的,由丫环与奶娘照料着,胡娇才有空与高娘子坐在一起聊会儿。
“夫人就这样一走了之?”高娘子惊讶道。
胡娇只是讲起战事频繁,尚美人被宁王派人送到了县衙,如今住在听风院里,日日要见她,她不耐烦见便带着孩子们避了出来。
“不一走了之难道要我凑上前去侍候?就算是宁王妃来了,也没有我日日凑上去侍候的道理。恐怕我还没王妃身边的丫环懂规矩呢。”去了知州府里一趟,这是给印象最深刻的地方。
大户人家的规矩多如牛毛,恐怕细节章程是她闻所未闻的,她从小在市井生活惯了,就喜欢无拘无束的过,哪里奈烦被规矩束缚?
“这个……夫人总归要照顾着些,免得尚美人回头在宁王殿下耳边吹风,说你怠慢了她。”
胡娇心道,尚美人哪里是她凑上去巴结就能打开心结的?如果不将武小贝送到她怀里,哪里就能轻易饶人?
不过她也不是任人搓扁捏圆的主儿,只是此事不好跟高娘子讲。她转头去瞧武小贝,见他吃的一嘴的点心渣子,旁边小寒拿着帕子要擦,却被他推开了,赶着跟许小宝抢点心吃。
高烈年纪更小,自然抢不过这两个,吃的速度又慢,眼瞧着盘子里的点心越来越少,心里着急便哭了起来,指着许小宝与武小贝泪眼朦胧的控诉:“娘……”土匪抢我的点心吃。
许小宝明明知道烈哥儿的意思,却故意歪曲,板着小脸一本正经的跟烈哥儿解释:“乖,我不是你娘,你娘在那儿呢!”说完一口将手里的金丝蜜枣糕吞了,小胖手又伸向了盘子里最后一块枣糕。
武小贝不落人后,假模假式摸摸烈哥儿的小脑袋,只摸到一手细绒毛,觉得手感真不错,又多摸了两下:“乖,不想吃点心想找娘就去找吧,我跟哥哥替你把点心吃了。”
弄的烈哥儿一脑袋点心渣子。
胡娇:……
带着这俩熊孩子出门丢人,似乎已经成了定律。
她朝着许小宝与武小贝喊了一声,又不好意思的朝高娘子赔礼:“高姐姐你瞧,我家这俩小子……他们在家就淘的不行,哪知道出来了更坏。真是不好意思!”
胡娇亲自过去从这俩小货手里把最后两块点心拯救了出来,塞到烈哥儿手里,又拿帕子替烈哥儿把头发上的点心渣子给收拾了,抱了他在怀里过去坐,看着这孩子挂着两泡眼泪啃点心,自己家的俩熊孩子露出幽怨的“你不是我娘”的眼神,假装不曾瞧见。
高烈是高娘子成亲十几年才得的宝贝,一向疼的跟眼珠子似的,不比许小宝跟武小贝耐摔打,胡娇的教育方式又异于常人,这孩子的胆子便有几分小。
他走路晚也是因为一直被大人抱在怀里,不是乳娘丫环就是高娘子,自打出生双脚就没落过地,这都一岁多快两岁了,才走的摇摇摆摆。还是高正看不过妻子如此宠孩子,跟高娘子吵了一架,勒令必须让高烈下地,哪怕爬也要爬会,高烈练了三四个月,这才会走。
高正是见过县衙里那俩淘小子的。
许小宝与武小贝淘起来无法无天,有时候县令大人在前衙办公,他们趁着胡娇去做事,便一溜烟的往前衙跑。堂下立着的差役以及胥吏看到从后堂冒出来的小脑袋,都瞅了过去。
这俩孩子也不怕生,蹭啊蹭的就蹭到了许清嘉身边,一边一个扯扯他的衣襟,许清嘉一低头,便对上两张笑的花朵一般巴结讨好的小脸蛋,哪里生得起气来?
钱章上前去一边一个拉开,“大人在忙,不如我带哥儿们去买好吃的?”
等到胡娇发现这俩小子不见了,找来找去,他俩已经在前衙闹腾过一会子,提着不少吃的玩的回后堂去了。
反观自家的儿子,长于妇人之怀,自小畏畏缩缩,声气大点都要吓哭了,一岁快半了都不会走路,高正总觉得是高娘子教育有误,好几次提起让高娘子跟县令夫人多多学习教养孩子的方法。
高娘子对县令家两淘小子也是常见的,不比不知道,一比之下就可看出自家孩子的孱弱。若是往常她早心疼死了,可是与高正吵过几架之后,她也不得不承认高正说的话有道理。
“男孩子若是一味娇养,只知哭哭啼啼,将来我高家的产业托付给谁去?”
因此今日哪怕看着孩子抢不到点心,她也忍了又忍坐在那里。见胡娇出手,便笑道:“夫人有所不知,我家郎君老怪我宠坏了孩子,怕这孩子将来担不起府中重责,要我多跟夫人学学,免得惯坏了孩子。他抢不到点心,多哭几次之后就长记性了。”
胡娇哄乖了烈哥儿,将他放下地来,以指点着许小宝与武小贝:“你俩就淘吧!”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们?!
俩孩子其实并不怕她,不过还算知礼,平日胡娇与他们讲道理倒也肯听,这会儿都从凳子上下来,跑到高烈面前哄他:“小弟弟,我们再也不欺负你了,你别哭了啊!”一边一个拉了高烈的手就要出去玩。
点心也吃完了,还喝了果子水,正该出去玩一玩了。
小孩子就喜欢跟比自己大点的孩子玩,高烈吃到了点心,又有俩小哥哥一边一个牵着他的手,含着泪水又笑了起来,乖乖任他们牵着出门去玩,身后丫环婆子忽啦啦跟了好几个。
高娘子往日教养高烈,其实极舍不得孩子哭,孩子哭一声便要心疼半日。今日见高烈哭了一会又含着泪花笑了,似乎比之往日要活泛许多,跟着许小宝与武小贝,都没回头找娘,更为高兴:“还是要让烈哥儿与小宝小贝一起玩一玩。瞧他的胆子都大了许多呢。”
高烈往日是一步不错的要跟着高娘子的,哪怕乳娘抱着也必是在高娘子的眼皮子底下,不见了娘这孩子就要哭闹。
这日下午,三个孩子在高正家花园子里玩的十分开心,走的时候高烈依依不舍的扯着俩小哥哥的袖子不肯放手,比平日对高娘子的态度还要依恋。
高娘子真是又吃味又开怀。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九千字超了一千字,记得撒花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