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风吹在院子里,草随着风飘荡,树叶沙沙作响,清晨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投下细碎光影。
地面上留下明暗相间的小洞,错落交替,远远看去有一番别样美感。
“听说陛下对这件事很生气,废了九殿下的爵位。”朱飞良过来瞅了一眼谢渺手上折子的内容,点评道。
谢渺从书桌上抬起头,“废了爵位?”
这件事情虽说的确让人恼怒,可……凌楚渊只是作为送人的,真正册封容妃的是庄帝自己。
仅仅因为这样就废了爵位,庄帝未免有些过于不理智了。
“……督公。”朱飞良默了默,才开口:“督公这几日都躲在家中,连早朝也不去,自是不知道九殿下究竟做了些什么。”
谢渺掩饰性的拿起折子,眼睛瞥了一眼门外,想着江姝千万不要在此时进来,不然也得连累她也一起被朱飞良训。
他这些日子一直称病在家,对于朝中事务也没了心思去理会。
咳了咳,谢渺问:“九殿下究竟做了些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情,陛下要废了他的爵位?”
朱飞良似是很无语的站直身子,“属下也不知道。只是似乎是秦将军与陛下之间谈了一整夜,再出来时秦将军手中拿着一封圣旨。”
谢渺皱了皱眉,“就这样?”
朱飞良站的笔直,闻言点了点下颚,“就这样。”
他五官方正,本就是严肃的长相,此时刻意正经起来,倒是有些骇人。
“主子什么时候才能养好伤?属下瞧着您气色很是不错。”朱飞良目不斜视,淡淡开口。
“此事不急。”谢渺仰起头,笑笑道:“况且没了我,你不是也做的很好吗?”
谢渺的笑着实有些灿烂,朱飞良认识谢渺多年,从未在对方脸上见到过这种笑。
此时见了,难免有些不自在。
“我听宋石说,我不在的时候,他们比平时老实多了。”谢渺抬起眼,促狭的看着他,顺手将桌上的茶递过去:“坐下再说话。”
朱飞良板着脸,没接茶,仍旧是面无表情的站着:“所以主子是不回去了吗?”
听着门外响起的咕噜咕噜声,谢渺眉开眼笑的将门拉的大开,无视朱飞良,直接将轮椅上的人抱了起来。
“醒了?”谢渺低声问。
朱飞良别过头,不欲再看这一幕。
只是道:“主子这样太荒唐了。”
沉迷美色,不务正业。
江姝伸出手,将谢渺推开一些,看着朱飞良有些尴尬:“朱大人。”
谢渺顺从的将她放下,走到朱飞良身边,伸手拍拍他的肩。
朱飞良瞪着他:“主子究竟什么时候回去?”
谢渺无言,将朱飞良没接的那杯茶饮下。
“主子。”朱飞良沉声道。
谢渺抬眼,叹了口气:“飞良,东厂有你坐镇挺好的。”
“属下不想……”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谢渺打断:“印章都给你了,还不想接吗?”
朱飞良一噎,只好去瞪江姝。
后者目光冷冷的回视着他。
坐在轮椅上,连动作都没有换一下,无惧无畏。
“属下等着主子回来。”朱飞良抱拳,愤愤瞪了一眼轮椅上的人,像是一拳打在了软软的棉花上,没有任何的效果。
谢渺近来着实荒唐了。
待在家里沉迷于温柔乡,诸事不管。
待朱飞良走后,江姝仍是看着他的背影,像是出了神一般。
谢渺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江姝没有丝毫反应。
“夫君这样着实不对。”半晌,江姝拿掉他的手,轻声道。
“哪里不对?”谢渺笑。
“你不能整日里在家的……总得去东厂。”她说着声音就愈发小了。
谢渺近些日子总是陪着她。
她虽沉溺于这种日日有他相伴的日子里,却总隐隐不安。
总觉着是自己误了谢渺的事。
“下个月我们就离开了。”谢渺往椅子上一坐,闲闲道:“还去东厂做什么?”
“……下个月?”
“怎么,不乐意?”谢渺斜眼看她,故作不悦道。
江姝摇了摇头。
她没有不乐意,就是太快了。
快的有些让人猝不及防。
“那夫君都准备好了?”
谢渺忽然沉默下来。
半晌才道:“准备好了。”
江姝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像是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谢渺脸上的表情有些黯然,并不是她所以为的洒脱。
她起初以为谢渺是不会放下手里的权势的。
后来他说要走,她虽是不知为何,但想着他去哪里,她就陪着,也不怎么感伤。
可是谢渺看起来,十分不舍。
“到时候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好不好?”谢渺看着她,轻声说。
她稍稍愣了愣,点了点头。
谢渺靠在椅背上,没什么表情的看着桌子上的折子。
看了片刻,起身推着轮椅,眉开眼笑道:“走,带你去赏花。”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
像是解脱,却又像是更深的无奈。
江姝继续点头,轻声说好。
他做什么,都好。
然后谢渺笑了,却没有弯下身,揉乱她的头发。
风从门外吹进房间,他额前的碎发被风吹乱,江姝下意识的抬起手想为他理一理。
谢渺却恍然未觉,只是推着她,朝花园的方向走去。
江姝的手尴尬的垂落下来。
谢渺似乎……有心事。
***
延王府门前的牌匾已被人取下。
凌楚渊站在院中,没什么表情的摘下一朵梨花。
随后放入手心,抬手碾碎。
雪白透着淡粉的梨花被碾成小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主子。”管家递过来一封信,拘束的站在他面前。
凌楚渊笑了笑,抬手接过,随口问:“谁送的?”
“没有署名。”管家答。
凌楚渊不置可否拆开信,“如今竟也还有人给我写信?倒也是怪事。”
可他看到信上的内容时,却不自觉地紧了心神。
上面的字迹有些凌乱,他却无比熟悉。
是他亲手,一笔一划的教着写的。
就连收尾时的那个弯钩,也和他如出一撤。
“老连,这信是谁送的?”凌楚渊只扫了一眼,脸色就不太好看。
“是个小乞丐,放在门口后就走了,说是给主子您的。”
“备马。”凌楚渊将信攥紧,手背都起了青筋。
管家不敢耽搁,连忙下去准备。
等他到达山下的时候,已是傍晚。
沿途一路畅通无阻,就连守门侍卫的态度也格外客气。
甚至有人还问他去哪儿。
去哪儿?
救人命。
那封信是乔离的字迹。
一笔一划他都无比熟悉。
再看到时,才惊觉原来自己仅仅凭两三个字就能认出她。
她没说什么,只是写:
殿下,奴婢在乐玉山等您。
日落您不来,奴婢便从山上跳下去。
等他将马匹栓在树上准备上山时,才惊觉自己的荒唐。
他竟连侍从也没有带一个。
只是骑着马,便慌乱的从延王府跑了出来。
急的像是身后有人要吃他。
春天的山间景色格外优美。
乐玉山作为世家小姐祈福首选之地,自是更加的美不胜收。
山间树木葱茏,野花茂盛。
他的脚踏上去,仿若置身人间仙境。
凌楚渊忍不住想,他为什么会来。
她的生死,与他有何干系。
可是一路想着,人却已是到了山顶。
山顶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风吹在石上,空寂的像是个笑话。
他忍不住拿出了手中的信,又看了一遍。
分明是一个字都没有差错。
可是……山间的确没有人。
凌楚渊将信扔在了地上,抬脚泄愤似的踩了踩。
转身朝山下走去。
他再管她的死活,算是他犯贱。
在他走后几道人影从树后走了出来,皆是一身黑衣。
其中一人道:“督公为何不动手?”
另一人附和:“是呀,此时是动手的好时机。若是错失了这次机会,怕是这九殿下此后会多加谨慎的。再想找到机会,可就难了。”
谢渺默不作声的听着,身后的死士仍旧是笔直的站着。
腰间佩戴着的剑随时准备应他的命令而出鞘。
这是一把随时准备杀人的剑。
谢渺不语,走到明亮处,将地上的信捡了起来。
这是他亲手写的。
原本是试探。
他带着死士,守在山顶,等着凌楚渊来了,便取了他的性命。
以报前世之仇。
信纸已经被凌楚渊踩得脏兮兮的,皱巴巴的。
谢渺拍干净上面的灰尘,撕了个稀巴烂。
纸片纷纷扬扬的洒落在山间,身后的人看着他的背影面面相觑。
他们都不明白谢渺的意思。
谢渺谁也没理,负着手,朝下山的路走去。
夕阳在他身后沉落下去,谢渺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落在山间。
他也不知为什么,那一刻看见凌楚渊茫然失神的样子,就犹豫了。
那句“动手”的命令迟迟没有落下。
他以为凌楚渊安不会来。
这一次,也仅仅是试探,从未想过能真正杀了他。
可是他来了。
一人一骑,单枪匹马。
分明前几日才被废了爵位,可今日却仍旧是毫不犹豫的来了。
他来了,那他就……
放过他吧。
平心而论,凌楚渊是个很优秀的领导者。
甚至他从未有过加害于乔离的心思。
上一世他只是恰巧,碰到了枪口。
手握重权,必然在朝堂之上走不远。
谢渺闭了闭眼,吸了一口山间的空气,身心都有些疲惫。
他自幼就以为谢家平反为目标,甚至不惜自宫入宫,隐忍多年,终是有了今日之成就。
可当他真正站在这里的时候,他忽然连复仇的心都没有了。
就这样吧。
凌楚渊也好,皇权之争也好,甚至……就连谢家也好。
功过不过是人的一张嘴而已。
他不想手染鲜血,只想带着一个人,隐于市井。
安然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