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迷雾森林(1 / 1)

关于醋坛子这个绰号,唐淑月表示有话要说。

她固然会跟师父师兄耍些无伤大雅的小性子,但也能拎得清场合。在宗外行走的时候,唐淑月永远是荆山派温吞有礼的宗主亲传弟子,代表着荆山派的颜面。大庭广众挤兑师父给他下脸,绝非唐淑月会做出来的事。

她不过是看出师父真的挺喜欢那个剑修,但旁边几位宗主都虎视眈眈,若四位宗主当真把收徒的意愿都摆在明面上,师父未必能占得先机如愿以偿。

故而唐淑月赶在四位宗主尚未把话说明之前表现出自己的抗拒,实际上抢先一步挑明自家师父想要收徒的意向。毕竟自己不过是小辈,说错了话他们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师父若是改变主意还能说是弟子童言无忌,他大可借坡下驴说自己没有想要收这个剑修为徒。

进可攻退可守,唐淑月简直忍不住要给自己鼓个掌。

唐淑月这算盘打得挺好,但是剧本的男主角不按她的路数走。一年过去她已经不记得那位独行侠的名字,也不记得他的长相。只记得他站在台下听说荆山派宗主有表现出想要收徒的想法之后,似乎是愣了一下。

然后他恭敬行礼,一并谢绝了四位宗主的邀请。

徒弟没帮师父收到,还多了一个醋坛子的绰号,就此在修仙界中广为传播,还成为四大派弟子的笑点。毕竟哪有弟子干涉师父收徒的。唐淑月每次想起当初年少轻狂自作聪明作出的后果,就恨不得刨个坑把自己埋了。

何止亏了,简直亏大发了。

“你还在纠结这件事?”林宴和有些好笑。

都说清微教出来的徒弟都跟他一个样子,始终懒懒散散的,也不在乎外人怎么看待自己。但唐淑月和林宴和到底有着本质的不同,林宴和说是不在乎,就是真的不在乎。

但唐淑月还是有些介意的,不过不会表现出来而已。在清微手下修行多年,习惯了师父师兄的为人处世,她总觉得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在意就是自己输了。

“如果他们哪天能放弃拿这个点来嘲笑我,我大概就不用纠结了。”唐淑月这么总结,倒也不算错。

草丛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呀,”队伍前面忽然传来惊喜的声音,“这里怎么有麋鹿?”

唐淑月和林宴和在队伍的尾巴梢,看不清说话的是谁。毕竟出行的除去玉华真人,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看到活泼可爱的小动物就忍不住想去招惹。何况这谷中安静清幽,行走这许多时也不见危险,年轻弟子自然也放心了许多,行事开始大胆起来。

“这是怎么了?”唐淑月见队伍忽然松散,微微皱眉。

“大概是忍不住想去看热闹吧,”林宴和倒是不感到意外,“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柴桑秘境相比其他禁地固然安全,但也不缺少可能存在的危险。去除修士的执念与心魔并非易事,早有高人猜测,柴桑秘境中或有神兽的存在,却无法得到证实。即便是世世代代和柴桑谷相伴的洞庭山弟子,也不敢确保自己能全须全尾地从秘境中出来。

“真的是麋鹿。”唐淑月前面的弟子也看见了,欣喜地伸出手去。唐淑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群棕色皮毛的麋鹿正抬头看着自己这群人的方向,长长的角伸展出去,如同深海中的珊瑚。

大概是受到了惊吓,麋鹿群带头的首领刨了刨地面,转身率领着自己的族人奔向了山谷深处,一眨眼便消失在了树林中。

队伍中的弟子齐齐发出了失望的叹息。

“我感觉他们好像是来郊游的。”唐淑月有些不满。

“毕竟有师长带路,觉得不会出岔子,自然会格外放松些。”林宴和意有所指,“刚才还有人在我旁边走神呢。”

唐淑月涨红了脸,待要说些什么。忽然群山震动,灰尘和石块从旁边的岩石峭壁上滚落,一片尘土飞扬。原本还松弛懈怠的弟子们,一时间惊慌失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待尘埃落定,粗如水桶的白蛇盘踞在他们面前的巨石之上,两只眼睛大如铜铃,“嘶嘶”地吐着红信。

“又是人类。”它口吐人言,威仪十足。

玉华真人伸手虚虚一拦,跟在她身后的弟子都站住了脚。她礼貌地一拱手:“阁下可是守护这山谷的灵兽?”

“半妖?”白蟒的竖瞳聚焦在玉华真人身上,闪着幽幽的红光。

“正是。”玉华真人神色如常。

“既是半妖,为何要与人类为伍。”白蟒居高临下地看向荆山派弟子,“做人哪有做妖痛快,平白添了无数拘束。”

“不过是个人选择,哪有这么多为什么。”玉华真人依旧不卑不亢,“不知道阁下拦住我们去路,所谓何故?”

“你们这些修士,总是为了自己的修行进入这里。”白蟒卷了卷自己的尾巴,“但你们要知道,这里并非是你们的地盘,大人不会容忍你们在这里放肆。”

玉华真人似有所觉:“所以传说中的神兽……”

“你们进入山谷,所求无非是为了澄清杂念。”白蟒打断了玉华真人的话,“往前走一段之后在岔路口右转,你们会看到一片迷雾森林。进入那片森林之后,你们自然会得到想要的东西。”

“但到底能不能达到你们的目的,就要看你们的造化了。”白蟒的身形在空气中慢慢淡去,“记住,不要从这里带走一草一木,结束之后立刻离开这里不得停留。否则,你们自然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唐淑月遗憾地把注视着玉红草的目光收了回来。

“你本来还真打算把它折走?”林宴和看出了她的心思。

“我就是想想。”唐淑月狡辩,“你看我动手了吗?”

那白蟒确然没有说谎,在岔口右转之后,有一片浸在浓稠雾气之中的森林出现在他们面前。即便是在阳光明媚的白天,那片雾气也没有散去,依旧笼罩在森林的上空,无端显出几分阴冷潮湿。

玉华真人作为带队的师长,当仁不让第一个钻入林中,荆山派弟子有秩序地鱼贯而入。

唐淑月站在入口处,难得迟疑了一会儿。

“害怕了?”林宴和回身看她。

“没有,只是觉得这个场景有点熟悉。”

面对雾气笼罩的森林,唐淑月莫名想起先前那水妖的一枕黄粱,她对那妖精还有一点心理阴影,毕竟当时若是没有林宴和的小狐狸,她和苏染差点就得折在那里。

林宴和不再说话,只是向她伸出手来。唐淑月正待要去牵他的手,站在树林中的林宴和却开始变得透明,倏忽融化了在白色的水雾之中。

捞了个空的唐淑月脸上流露出一瞬间的迷茫,随即她脸色大变,直接冲进了茫茫的大雾之中。

四下无人,原先提前一步进了树林的荆山派子弟和玉华真人都消失了形迹,仿佛他们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柴桑谷的山洞深处,被铁链牢牢囚禁在水牢中的年轻男人睁开了眼睛。他穿着一身黄衣,湖水漫过了他的咽喉,乌黑的长发飘浮在水面上,如同水蛇一般布满了那一整片水域。

泉水滴答,从钟乳石上一点一点地落入水牢之中。他抬头看去,隐隐能听到年轻人族的欢声笑语,隔着厚重的山体传进来。

吵闹得让人心烦意乱。

“主君。”原先出现在荆山派子弟面前的白蟒从山洞石壁上游曳而下。

“又是那些修士?”年轻男子有些厌倦。

柴桑秘境固然隐蔽,但每年春天都要打开一次,给了外界的人族以可乘之机。人类从不缺少贪欲,修士也是如此。每次在柴桑谷的迷雾幻境洗去他们的执念之后,年轻男子都要连续做上一年的噩梦。

人的欲望是如此可怕。那些虚伪、古怪、缠绕着的渴求,甚至连神兽都难以消化。只能用漫长的时间等待,等待那些欲望的主人死去的那一天,这些噩梦自然也会消失殆尽。

但等一波噩梦逝去,又有新的一波噩梦到来。

实在可恨。

“属下已经警告过了他们,应该不会出现去年一般的情形。”白蟒谨慎地禀告。

去年柴桑秘境打开之时,不知道是哪来不知天高地厚的修士小子,贪得无厌地采摘了许多山谷中的名贵药草,以致所过之处一片狼藉。他的主君虽然肉身被永远地镇压于此,但灵识却依旧可以短暂地离开肉身,在柴桑之谷内游荡。于是他一见之下大为愤怒,却无法报复回去。

柴桑谷中的那些无辜白蛇,因此承受了他们主君许久的怒气。

“但你却不能把他们赶走。”年轻男子声音冰冷。

“是属下无能。”白蛇垂下了自己的头颅。

“罢了,这也不能怪你。”年轻男子重新合上了眼睛,“这本就是我的任务。”

螣蛇作为上古神兽之一,本应在仙界受人供奉,享受来自下界的香火祭祀。但他终究不能摆脱自己本性的贪婪和嫉妒,以致触怒天帝被囚禁于此,日日夜夜忍受来自人族的欲望煎熬,无法得到解脱。

他是应该恨的。但人族的爱恨比他想象的还要猛烈。在经历了那些修士或轻或重的执念和心魔之后,螣蛇偶尔也会出现恍惚,并不记得自己是谁,应该身处何方。

“主君?”白蟒试探地唤了一声。

“又来一批。”青年男子长长地喟叹了一声。

“他们已经抵达了迷雾森林?”白蟒反应过来。

“还是和往年一样,没什么新意。”螣蛇闭着眼睛,不同的幻境在他眼前飞速掠过,“每一年,每一年都是这样。”

唯一有些区别的,不过是去年一个年轻女修。在能诱导出修士内心最深处渴望的雾气中,那个孩子的幻境,是螣蛇这几千几万年以来所见唯一的完全空白。

“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螣蛇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第一次在人族的梦境中主动显形。

那女修看起来绝对不会超过二十岁,她知道这是迷雾森林的考验,却一片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在梦境中茫然四顾,却找不到任何出口。

这种情况下乍然遇见另一个人,女孩理所当然地把他当成了自己的执念。

“所以我的心魔竟然是帅哥吗?”少女一拳砸在掌心,恍然大悟。

螣蛇竟然一时间无言以对。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倒是不怕生,笑嘻嘻地凑上前,“等我出了幻境出去找你呀?”

你永远不能找到我的,即便到你死去。螣蛇想。但他最后还是出乎自己意料地开了口。

“在询问别人名字之前,先报上自己的名字,难道不是最基本的礼貌?”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又冰又冷。

“也对,”女孩认错的速度倒快,“是我疏忽了。”

“那你听好。”少女的吐息又轻又软,螣蛇只觉得自己耳朵有些发痒,“我叫程溪时,你不要忘记啦。”

但她第二年并没有来。

“咦?”他忽然察觉到某个梦境似乎有哪里不对。

“主君?”白蟒有些惊慌,尾巴不安地拍打着地面。

“不要说话。”螣蛇命令道。他将意识完全沉没进了深潭之中,水作为最纯净的介质,毫无保留地将迷雾中的幻境完全传导进了他的脑海,恍如身临其境。

“师妹?”年轻带笑的声音在喊他。

“师妹?”

螣蛇抬起头,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个年轻的布衣修士,背上背着一把重剑。狭长的丹凤眼笑起来眯成一条缝,带着一种懒散的闲适。

“师妹,你在想什么?”

螣蛇待要张口,却发现自己不能动弹。他在梦境中被禁锢在了幻境主人的躯体里,只能以她的角度来经历这个旧梦。

下一瞬幻境崩塌,再次凝聚时布衣剑修已经失去了踪影,出现在螣蛇面前的居然是另一个年轻剑修,穿着一身绯衣,在空旷的庭院里独自练习着剑术。

他练习得很认真,丝毫没有发觉有人在靠近。汗水顺着他的鬓发流了下来,神情中有些东西很熟悉,莫名让螣蛇想起上一个布衣少年起来。

“宴和,该休息了。”他听到自己的嘴一张一合,出来的却是个温柔的女声,十分动人。

绯衣剑修利落地翻身,下一刻“刷”的一声剑已归鞘。俊秀风流的少年郎按着腰间佩剑,露出一个礼貌的笑。

“师叔找我有事?”

“轰隆”一声春雷,在荆山派上空缓缓滚过,不一会儿便下起雨来。

少年却依旧站在雨里,眼神清亮,身姿挺拔。如同初生的青竹,苍翠而充满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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