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
第一场雪把世界涂得灰白。
风很大,俞南晓站在一颗光秃秃的树下,双手插兜,口罩扯到下巴。
她嘴里咬根烟,烟雾和呵出的热气都被吹得歪七扭八。
一口气不顺,她狠狠咳了两声。
过年的时候,墓园这一片基本没人,多半都怕沾了晦气。然而每年都有一个鬓角泛白的老人风雨无阻站在墓前,嘴里絮絮地念着什么,看上去分外虔诚。
那就是周秀萍了。
俞南晓看了一会儿。
良久,她把口罩扯上来,整个人往羽绒服里缩了缩,慢慢走过去。
过去的时候,正好听到周秀萍对着墓碑自言自语:“你一把年纪还没人要的女儿也来看你了,你如果能在天上提前看到你的未来女婿,记得提醒他,虽然好事不怕晚,但差不多也可以来露个面了。”
“……”被她这么一磕碜,俞南晓就是想悲伤一下都没感觉了。
她一撇嘴,“你不是前几年还不急这事么?”
“你也知道是前几年!”周秀萍斜了她一眼,厉声说,“我前几天都看到你齐阿姨家的那对三胞胎孙子了,诶哟,她女儿可还比你小两岁啊——!”
俞南晓油盐不进地摸了摸鼻子,换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挨训。
周秀萍一看她这副死样子,顿时更来气了。俞南晓想起她前不久才做完手术,赶紧敷衍两句,老太太这才好说歹说地敛了怒气。
转过身,周秀萍又继续对着墓碑说话。
她弯下腰,约莫是才挨了刀子,所以这个动作做得有些艰难。
俞南晓想扶她一把,她也没让。
先是曲了一条腿,上身倾斜,再用右手撑着地,这才勉强完成了蹲这个动作。
她皱巴巴的右手抚过墓碑上几个粗粝不平的刻字,一笔一划,慢且深情。
俞南晓在身后看着,一时间说不上来什么感觉。
她嗓子有点痒,声音沙哑地叫她:“妈……”
周秀萍嗯了一声,俞南晓继续说:“你先别着急啊,我要是有情况了,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你。”
静了一会儿。
周秀萍深深叹了口气。
“婚姻大事的确不该着急,我也不想逼你,但多少也该留意着了。女人啊,还是得成家。”
周秀萍没有回头,说这话时只留下了一个单薄的背影。有风过境,几乎要吹散她难得的温柔,
“其实也不是一定要成家……”她声音越来越轻,“妈只是怕你没人疼。”
-
“怎么突然就想起回来了?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都来不及给你做妈的拿手菜。”
肖芸端着隔天的鸡汤上桌,系着的围裙还来不及解,手搭在椅背上,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何颂半天。
看着看着,她心疼道:“你瘦了好多。”
何颂安抚地笑了笑。
“朋友昨天晚上喝了酒,今天又一定要回来,我顺道送送她。”
他的手覆上肖芸的手背,“特意没告诉你,就是怕我一回来你就要忙前忙后,”抽出旁边的椅子,“你坐下歇会儿。”
知道他向来懂得体贴人,肖芸去厨房净了手,在他旁边坐了下来,想跟儿子多说两句体己话。
还没等她开口,坐在对面的何一仁倒是先发话了:
“你都三十好几了吧,什么时候带个姑娘回?”
他两手展着一张报纸,遮掉他大半边脸,只在报纸的上方露出一双眼睛。
“老院长今年家里都添了一对双胞胎了,你再不抓紧,就准备到时候就打一辈子光棍吧。”
“难得回来一趟,别一见面就提这茬!”肖芸急忙打断他。
“说话,”何一仁跟没听见似的,“问你话呢。”
何颂垂着眼,看着自己的手背,还是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
从一开始就应该预判到,这个家里不存在心平气和这个选项。
他平静地道:“我没有结婚的打算。”
“天天就知道说写混账话!”话音刚落,何一仁就一掌拍在桌子上。
脾气一上来,他脸就涨得通红。
“不结婚谁来给你洗衣做饭,不结婚哪里来的孩子,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那么幼稚!”
何颂豁然抬眼。
“妈……女人在你心中,难道就只有这些作用而已吗?”何颂眼睛和他对上,隐隐有怒火烧起来。
极力克制下,他手指绷得紧紧的。
呼吸也粗重起来。
“难道不是因为相爱所以才结婚的吗?”
肖芸的手死死攥着他的胳膊,何颂知道她担心,深呼吸了几次。
总算压下了怒气。
半晌,他轻声说:“我不想让别人过我妈那样的生活。”
“你……”何一仁刚要发作,肖芸就赶紧走到他身边,在他肩膀上推搡了一把。
她冲何颂不停地使眼色,有心从剑拔弩张中把话题岔开:
“都别吵了。我待会儿要送点东西去你周姨家,你要不要一块去?”
这是肖芸的固定项目,每年的大年初一必定是要登门拜访的,送一些钱和生活必需品,从二十年前起就从未断过。
这二十年来,肖芸最爱挂在嘴边的,莫过于:
“我们欠她们的,估计一生都还不完。”
二十年了依旧是这句话,几乎要在耳畔磨出一层厚厚的茧。
何一仁将报纸重重拍在桌上,恶狠狠地道:“欠欠欠,你整天就知道说亏钱人家的,都多少年了还欠她娘俩什么啊,你看人家领你的情么?还不是转手就往外面送了!”
像是终于在零星的火花里浇下了一盆汽油,何一仁指着她,眼睛都要瞪出血来。
“我看你就是精神有问题!”
说着又指向何颂,“还有你,你也是个脑子不清楚的!一路货色!”他气得指尖都在发颤,恨不得下一秒就在他的脑门上打出一个孔。
肖芸淡淡地说:“你没有良心是你的事,我只做我认为对的事情。”
何一仁又狠狠剜她一眼,逃难似的,抓着外套就往外跑。
“疯婆娘!”
撂下这么一句,紧接着的是重重的摔门声。
何颂定定地盯着眼前的空碗。
他夹在天平的两端滑来滑去,从十三岁到三十三岁,依然找不到一个平衡的落脚点,让他歇下来喘口气。
肖芸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结尾,重新转过眼,又问了一遍:“你去不去?”
她的眼睛里有期盼,何颂嘴唇张了张,想答应下来。
可恍惚想起今天早上一路装睡的某人,又有些拿不定主意。
正犹豫着,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了震。
他看了眼,把手机重新放回兜里,边披上搁椅背上的外套。
然后匆忙往外走,“我出去有点事,替我和周姨问声好。”
-
何颂一下车,就看到禹择洲坐在店里。
奶茶店在学校门口从左数第三个铺面,是禹择洲大嫂前些年开的,店面不大,里面只靠墙摆了两三张座。
禹择洲坐在最靠里的那张桌子后面,身子正对着门。
结婚之后,他比从前胖了点,下颌锐利的线条变得圆钝。
本来正撑着下巴,无聊地把玩手里的钥匙,瞥到何颂过来,禹择洲立刻抬了下手。
何颂在他的对面坐下。
又扭过身,重新打量了一下阔别多年的校门。
正门的宽度扩成了原先的好几倍,锈迹斑斑的牌匾如今横在了最上方,就算在灰白的雪天里也锃亮地反着光。
何颂几乎要认不出来,惊叹道:“别说,我还真有好多年没回来看过了。”
禹择洲说:“我倒是常来,我哥在学校做保安,房子就在这附近。”说着,他递过去一杯奶茶。
还散着热气,多半是他大嫂托他带来的。
“怎么今天想着来看看?”过了半天,禹择洲才想起重点。
何颂视线飘忽,“也不是非要今天,”抬手揉了揉眉心,“主要是怕见着俞南晓尴尬……”
他声音很低,可禹择洲还是听到了,忍不住看他一眼,“你俩不是天天好的跟什么似的吗?这是七年之痒了?”
“少在这胡说八道。”何颂笑骂了一句,很明显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东西给完就快点回去陪你老婆,她不是怀孕了么。”
禹择洲撇撇嘴。
把拳头搭在桌板上,一小片钥匙就从拳缝里面掉了出来。
“给,保安室的钥匙。”他不屑地说,“也只有你这种疯子才会想着大年初一回去看看。”
何颂道了声谢,禹择洲又问:“有什么回报没?”
何颂想了一下,把面前的奶茶推了过去。
“喏,请你喝饮料。”
禹择洲瞪眼,“就这?还是羊毛出在羊身上的!”很嫌弃地嗤一声,“行吧,我来试试这小姑娘爱喝的玩意儿。”
何颂只是笑。
刚过中午,外面静得不像话。他们两个聊了半会儿天,听到门口响动,何颂敏锐地回头。
是一条黄狗。
它甩了甩毛发上的雪水,又低头舔自己的爪子,看来被冻得厉害。
看着觉得眼熟,转过眼,才发现禹择洲正含情脉脉地望着这个落魄的家伙。
小狗像是和他心有灵犀,走过来在他的脚边趴下了。
何颂看这副母慈子孝的画面,忍不住好笑:“你现在居然连看狗都这么温柔了?”
禹择洲无所谓地耸耸肩:“废话,我被它爹咬过,能不温柔吗?”手指点了点,“就它爹,原先门口粉店老板养的,后来老板搬走了,它爹也没带着它走,一直扎在这块了。”
“有的时候,动物倒是比人要长情。”何颂总结道。
禹择洲像是被这句话勾起了回忆,一时沉默。
斟酌了一下才开口:“我结婚那天,找俞南晓单独聊了。”
何颂豁然抬头。
“说什么了?”
他难得紧张,禹择洲看着有点好笑,打趣道:“瞧你这副样子,怎么,我要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何老师又想揍我一顿?”
他贱兮兮地把脸凑近了一点,“我正好皮痒痒了,快给我来一下。”
何颂笑着推了他一把,“病得不轻吧,医生那边怎么说啊?”
下一秒,脸上的笑容又淡了下去。
“不开玩笑,你说什么了?”
禹择洲突然定定地看着他。
何颂虽然是个感情内敛的人,但只要是人,就不会藏得天衣无缝。
人总会伴随着时间露出马脚。
禹择洲说:“相信我,我只说了该说的话。”
他说得笃定,何颂眯起眼,一脸将信将疑。禹择洲被他盯得发毛,抬起两只手,做出投降的姿势。
他说:“不是你的抢也抢不走,是你的躲也躲不掉,你——”
话没说完,禹择洲突然被某个方向吸引了视线,眼睛眯起来。
然后蓦然乐了一声。
他朝外面一抬下巴,幸灾乐祸地道:“喏,你的‘躲不掉小姐’来了。”
何颂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
外面雪已经停了,只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白。
天地茫茫间,只有一道亮红色的背影,正踮起脚往里面探头张望。
她突兀地杵着,像是随手挥在水墨画上的一点彩墨。
他没说话,只静静了一会儿。
半晌,他朝面前的人摊开掌心:“奶茶拿来。”
禹择洲:“干嘛,不是你给我的?”
何颂:“反正你也不爱喝,我送给喜欢它的人不行吗?”
“……喂!”
俞南晓第三次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她冷得不停跺脚,脚跟拨开了地上堆叠的一层雪,哈出来的热气把视线都变得朦胧。
咬咬牙,忍不住叹口气。
真是在活受罪。
要不是不想碰着面尴尬,她现在应该舒舒服服坐在家里烤火。
想到这里,俞南晓越发觉得膝盖发酸,扶着大腿锤了锤膝盖。
突然,她似乎是听见身后响起踩雪的声音。
脚步声落在松软的雪上,很轻,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弯下腰,只能看到几步之遥外,一双球鞋白亮的鞋尖。
该遇到的时候,就怎么都躲不掉了。
俞南晓在心里叹口气,像是认命了。
起身,回头,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黑。
再抬头,和那双眼睛再次对上。
他的眼睛也是漆黑,又在满目惨淡的白色中格外晶亮。
两个人都憋不出话,相顾无言,放任沉默肆意生长。
好半天,还是何颂嘴唇微张:“好、好巧啊。”
“……”俞南晓被尴尬的氛围所感染,脑袋里一片空白。
良久,她抿抿嘴,觉得好歹有必要先说点什么。
磨了好半天,她支支吾吾地憋出一句:
“那、那个,最近还好吗?”
何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