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姒默默无言。
谢煜璟下了榻,撑着墙朝她走来,“那些谣言是殿下传的吗?”
楚姒看他越走越近,直走到自己面前时,那白色亵衣的前襟有鲜红透出,她愣神道,“不是。”
伤口裂开了,那钝疼锥的谢煜璟不得不弯腰,他的嘴边还挂着笑,“那殿下一定知道是谁了。”
楚姒错过眼,“不知道。”
谢煜璟轻嗯一声,“我死可以,但请殿下听我一言。”
他的睫毛又黑又长,说话间都在轻微的抖动,楚姒看不见他眼里藏的情绪,只瞧到他惨白的唇上起了皮,她道,“你说。”
谢煜璟有些撑不住,扯过禁窝进去,半合着眼道,“他今日要您来杀我,明日也能要您做其他事,他是宠您,但在利益面前,您就变得渺小了,他会为了利益牺牲您,我死了还会有下一个人,或许是桓冀,或许是杨连修,到那时,他会毫不犹豫的将您推出去。”
楚姒眸起阴冷,“你休想诋毁他!”
谢煜璟掀起眼望她,“殿下,我有点渴,您能倒杯水给我吗?”
楚姒气消一半,转到桌边给他倒水。
谢煜璟摸出那只金臂钏,数着上面的珠玉,数到第四十八颗,她将水端来,他仰头说一声谢,咕了半杯水就将杯子放到小桌上,他便微笑起,“杀吧。”
手边匕首现,楚姒浑身都在颤,她的眼眸泛红,手里的匕首像是千斤重,提起时她的眼泪就落了。
谢煜璟抬起手帮她抹掉泪,“不哭。”
这一声落,匕首就全数插进了他的胸腔里,他痛的痉挛,口腔中尽是血,他抿着唇侧头将血水吐出,舍不得沾到她一分。
但那血到底还是溅到她的指头上,他抽出白帕,沾了杯中水一点点帮她擦净,他沙哑着嗓声道,“我能求殿下一件事吗?”
这样卑微至极的语气竟是从他口中说出,楚姒看着他嘴角边不断淌出的血,忽然点了一下头。
谢煜璟眉间舒展,捏起那只金臂钏为她戴上,他疲惫的倒进禁中,眸子定在那细白的腕上,微叹道,“真好看……”
他的眼睛渐渐闭上,嘴角也耷拉下去,他要死了。
楚姒急剧喘着气,眼泪难以自控的涌出,她突然慌起来,返身冲出屋外,一把揪住谢毅道,“叫大夫!叫大夫!”
谢毅朝里一看,忙不迭冲出了院子。
楚姒站在院中,雾气沾湿了她的衣裙,一身霜华,寒凉刺骨。
大夫很快赶来了,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时谢清妍和杜冲。
谢清妍赤红着双目一把将楚姒揪住,“你杀他一次还不满足,你有多恨!是不是要将他挫骨扬灰你才能放过他!”
楚姒怔怔地呆住,只知哭泣。
“你怎么能杀他,他爱你啊!”谢清妍声嘶力竭地在她耳边喊着,她摁着她的肩,声音因抽泣而颤抖,“他只是以为你们是兄妹,他想好好保护你,他连贴身的佩剑都送给了你,你却拿那把剑杀他!”
楚姒迷茫的看着她哭,“那把剑不是先生的?”
谢清妍拽着她朝外走,一路直行到菡汀院,她踹开门,拉她进了院子,满园盛开的木槿在冬日里活得朝气蓬勃。
“这里的每一棵木槿都是他亲手栽种,你走后这个院子他不准任何人进来,他有多爱你,他连在你面前表露都没有勇气,你想他死,他就去死,你要他怎么办!”
谢清妍脸上的妆都哭花了,看着滑稽的很。
楚姒的目光落在她晕散开的腮红上,脑中迟钝的回想着她说的话,问出道,“他以为我和他是兄妹?”
谢清妍哭停了,猛推她道,“你走。”
楚姒捉住她的手想挽留,“阿妍姐姐……”
谢清妍挥开她,背过身冷冷道,“谢府不欢迎殿下,请殿下现在离开。”
楚姒莫名害怕,她还想问清楚,身后岁禾扯着她走,“殿下咱们走吧。”
楚姒张开手朝谢清妍伸去,“我……”
谢清妍扬声道,“来人!送客!”
仆从走上前,恭敬地给楚姒施礼,“殿下请吧。”
楚姒只觉胸口阵痛。
岁禾急急地拉她离开。
刚出谢府,那大门就迅速合上,岁禾冲着门呸了一口,扶着楚姒上了牛车,她在柜子里摸出药瓶,赶忙倒出一粒让楚姒吃下,才咧嘴道,“我说殿下来谢府干嘛呢?原来是给那个老色鬼插刀子,插得好,让他再敢冒犯殿下。”
楚姒捏着鬓角道,“去皇宫。”
岁禾挠挠头,伸头到外面叫车夫转方向走御道。
进宫时已是黄昏,司马骏正在用膳,瞧她过来先叫人添了碗。
饭菜明明很香,楚姒却还是能闻见血腥味,她看着他吃的津津有味,呕意藏不住上来。
司马骏停了箸,“襄华……”
“儿臣听您的话杀了他,”楚姒道。
司马骏明显愣住,须臾仰声大笑,竟是连拍着手叫好,“朕就知道,他会死在你的手里。”
楚姒脸发木,问道,“父皇,您和荀夫人什么关系?”
司马骏一讪,眼神飘忽不定,“朕和她能有什么关系。”
楚姒垂首,“谢煜璟是您的儿子吗?”
司马骏面有难堪,矢口否认道,“胡说什么?他是谢鎏逸和荀卿的儿子,跟朕一点瓜葛都没有。”
楚姒颔首,还是问道,“真的吗?”
司马骏梗一口气,半晌唉叹着道,“朕当年和谢鎏逸是至交好友,常去他府里做客,不想有次酒酣过后,睡在他府中,醒来时就,就发现荀卿在朕的榻上……朕当时醉的一塌糊涂,真不知会出这档子事,自那以后,朕再也没去过他的府邸。”
楚姒唔一声,似痴傻了般起身朝外走。
司马骏在她身后道,“襄华,朕跟你说的是实情,断没有哄骗你的意思,旁人的那些鬼话你不要信。”
楚姒没回头,径直出了宫。
--
那日晚,谢家人火速搬离府邸,连夜出建康,一路往北去了洛阳。
翌日楚姒在后院的池塘里钓鱼,桓冀过来将这个消息带给了她。
“谢家人一走,殿下当先放松了,”桓冀翻了一页书,啧啧道,“他们走的倒是快,微臣就是好奇,殿下去了一趟谢府,是怎么做到让谢家人火烧屁股似的跑出了建康。”
鱼线深了深,楚姒起钓,一尾红鲤甩着尾巴被勾了上来,“不该问的还是不要问的好。”
桓冀吃吃笑,“那微臣再跟殿下说个事。”
楚姒将红鲤放进竹篓里,再度甩钩垂钓。
桓冀哈一口冷气,笑道,“微臣在豫章郡那边的驻军传回消息,夏曲督遭齐人偷袭,受了重伤,已从豫章郡撤离,约莫过个十几日就能到洛阳与谢家会合。”
楚姒心底发寒,道,“这么说,南部已经被你们温铁军悉数掌控了。”
桓冀耸了耸肩膀,“不好听,微臣听令于陛下,南部自然是陛下的南部。”
楚姒放下鱼竿,紧了紧身上的裘衣道,“本宫有些累了。”
桓冀托着下巴看她,“殿下身姿柔弱,合该叫人好生呵护,您瞧微臣如何?”
楚姒睨他,“不如何,桓将军过于威猛,本宫喜欢温柔小意的男人,最好是能任打任骂,本宫心情不好便想拿人解气,桓将军若能愿意被本宫打上两回,本宫或许能考虑考虑你。”
桓冀显苦恼,“殿下真有这癖好?”
楚姒挑唇,“谢家人跑的快吧。”
桓冀点点头。
楚姒侧头支着脸对他笑,“我捅了谢煜璟,估计离死不远了。”
桓冀不寒而慑,“……没听说。”
楚姒晃了晃手腕上金臂钏,“这你见过吧。”
桓家从前也生活在洛阳,金臂钏这种女孩儿物事就算没见过也听过,桓冀拧住眉,“您捅了他,他还赠您金臂钏?”
楚姒红唇翘起,“是啊。”
桓冀眉头一跳,嘴边笑差点绷不住,“您这样是会嫁不出去的。”
楚姒无辜的眨眨眼,“桓将军才说的话又忘了。”
桓冀规矩的坐好身,笑得温文尔雅,再没有一点轻浮,“冀虽好美人,但也仅爱柔情似水,似殿下这等蛇蝎美人,冀望之却步。”
楚姒单手捻起茶杯喝着,“桓将军如今势大了,不会走谢家的老路吧。”
桓冀撅嘴,“殿下高看微臣了,他谢家只是退出了建康,手里二十万北府兵却还是很重的,微臣虽占了南地,可手里的温铁军也就九万人,说实话,和他们还是没法抗衡,殿下与其担心微臣,不如担心担心谢家人会不会造反吧。”
杯中水轻洒出来,楚姒勉强稳住情绪道,“他们不敢。”
“不敢?”
桓冀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殿下这般对他们,他们造个反不过分吧。”
楚姒捏住手,“只要有本宫在,他们就不会。”
桓冀噗地笑,“殿下太自信了,谢煜璟没死还可能,谢煜璟要是死了,您可就等着他们以您杀他的名义来讨伐吧。”
楚姒眼中显一丝落寞,“他不会死的。”
桓冀站起身抖了抖腿,将书丢桌上,“与殿下这么多日畅谈,冀对殿下很敬佩,还得感谢殿下让微臣有机会翻身做主人,以后微臣会做好臣子的本分,再不来打搅殿下。”
他鞠躬三下,摇着身离开了。
楚姒收起鱼竿,朝后喊人。
岁禾抱起竹篓,朝里瞧了瞧,不多不少将将五尾,她龇牙道,“殿下不钓了吗?”
楚姒敲一下她的头,“晚上烧个鲤鱼汤吧。”
岁禾高兴极了,她舔了舔唇,疑惑道,“殿下不是想老色鬼死吗?怎么又说他不会死?”
楚姒脸庞变冷,“送厨房去,要不然晚上不留给你吃。”
岁禾便把问题忘了个干净,屁颠儿屁颠儿的跑走了。
塘中起雾,楚姒望了会儿便回去补觉。
这一觉睡到傍晚,岁禾敲门将她吵醒。
楚姒披着衣裳出来,“吵什么?”
岁禾道,“殿下,袁夫人来了。”
“不见,”楚姒抬手关门。
岁禾忙拦住她,道,“她哭欸,可惨了,您不见吗?”
楚姒黑着脸,须臾还是随着岁禾去见袁夫人。
袁夫人等在前厅,双目又红又肿,可见来之前就哭了不少时候。
楚姒瞥着她,“舅母来找本宫有什么事?”
袁夫人站起来,急走到她面前,慌乱的抓她的手道,“殿下,您救救阿瑶吧。”
楚姒抢回手,淡声道,“她怎么了?”
“她,她……”袁夫人一脸羞愧,辗转踌躇半天,才咬牙道,“她怀孕了,孩子是福王殿下的。”
楚姒听着话眉上起了厌恶,“舅母要本宫怎么做?”
袁夫人稍微定下心,她重坐回椅子上,道,“您能去跟殿下说上两句,让陛下替福王殿下和阿瑶赐婚。”
楚姒插着手,倏忽一笑,“舅母找错人了吧,您不应该去找皇兄吗?”
袁夫人额际隐一丝戾气,“福王殿下不认,臣妇实在没办法才过来找您。”
楚姒有些纳闷,“他都不认,您还想着让阿瑶嫁给他?”
袁夫人皱着脸,“阿瑶都那样了,不嫁他能怎么办?”
楚姒顿觉好笑,“舅母是个极要强的人,从前本宫不过跟男人说几句话,您都会斥责,如今在阿瑶身上,出了这样不堪的事,您不想着先将她的孩子打掉,反而上赶着嫁女儿,您再疼阿瑶,是非轻重也得分清,让她嫁皇兄,王家人会答应吗?”
袁夫人被她说的下不来脸,讪讪道,“……臣妇劝过她,她犟得很,不肯落胎。”
“那就给她灌药,这点小事也要本宫告诉你们?”楚姒满脸不耐烦,看都不看她道,“您别指望皇兄会娶她,本宫往白了说,皇后是咱们家扳倒的,皇兄恨不得杀了我们,就算他娶了阿瑶,也不会让她好过,您不是最疼她,您舍得将她推进火坑?”
袁夫人沉住眉,答不上话。
楚姒乜她,“您为了振兴楚家可谓殚精竭虑,阿瑶嫁皇兄,您是不是想将楚家绑成王家的附庸?还是觉得本宫站的不够高,你们想另攀高枝。”
她抠了抠手上的蔻丹,耸着眉道,“那也得人王家看不看的上你们,舅母想好了,您眼下做的决定可是关乎楚家未来,别到时候反悔了怪本宫没提醒您。”
袁夫人瞬间颓败,她微微屈膝,“臣妇明白了。”
楚姒便闭住眼睛。
袁夫人眸光微颤,“殿下如今连看一眼臣妇都嫌烦吗?”
楚姒勾唇,“舅母要本宫怎么看您?”
袁夫人朝她走一步,伸手想抚她的脸。
楚姒面色发暗,甩手拍开她,“您在做什么?”
袁夫人叫她,“阿姒,你在怪我。”
楚姒突地站起,压着怒气道,“您没什么事就请回吧,晚上黑了走夜路不安全。”
她大步往出走。
袁夫人连忙握住她,“入宫是谢煜璟的主意,你气我不留你,可你有想过当时楚家的情形吗?没落的贵族就是丧家犬,我是被逼无奈才放你走,如果有别的出路,我绝不会送你入宫。”
楚姒攥紧拳,数度忍耐却还是忍无可忍,她阴厉着眼瞪她,“我去香潭庙不是您告诉谢煜璟的?”
袁夫人一惊,呐呐着道,“我,我……”
“为了让我进宫,您在外散布香潭庙出祥瑞的谣言,还说是我招来的,”楚姒嗤笑不已,“我一个天煞孤星都能被您传成福星,我真是太感谢您了!”
袁夫人慌乱的解释道,“不是,香潭庙真的出了祥瑞,我如何会传这种谣言,太史令说你是福星,这话是他们说的,你就算生气,也得看清楚事实,那些人想挑拨你和我的关系,所以才故意这样对你说的。”
楚姒哼一声,回过脸笑道,“舅母,如果是阿瑶您愿意舍弃她吗?”
袁夫人呆住。
楚姒笑冷下来,大踏步走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观阅,鞠躬。感谢在2020-08-0719:23:11~2020-08-0817:29: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忘忧清乐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独舞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