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
艾亚饮着酒,神色疏淡,一副生人勿扰的样子,所有人都很识趣地没上前敬酒。
只有拉邓走过去,兴奋地说:“外面下了很大的雪,一起去看看吧。”
“雪有什么好看的。”
“在我的母星上很少见嘛,夜晚的雪景应该会很美。”拉邓坐下来,手覆上艾亚的手,央求说:“去吧去吧,就当陪我。”
艾亚低头看了眼,沉默片刻说:“拉邓,现在没人注意这边,不用演戏了。”
“抱歉,是我入戏太深了。”拉邓挪开手,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指指外边:“那我自己出去看了啊。”
“嗯。”艾亚把玩着酒杯,漫不经心地回答。
她走了两步,又不甘心回头问:“真不去么?我看你也不是很喜欢这里的吵闹。”
艾亚手顿了顿,肩膀靠在椅背上,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不去。”
拉邓眼中闪过一丝失落,离开了。
马上她空出的位置就被另一个女人占据。
艾亚睁开眼睛。
“艾亚,我钦慕你很久了。”一个穿着裸色长裙的女人将卷发撩到肩后,撑着下颌对艾亚眨眨眼:“能不能聊聊?”
他慢慢坐直身子,脸上仍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模样,嘴上却说:“好啊,聊什么?”
十分钟后,女人已经被自己讲的趣事逗笑,伏在桌上花枝乱颤。
在笑的过程中三次“不小心”碰到艾亚的胳膊和肩,若有若无的摩擦过后,又红着脸为自己的失礼道歉。
艾亚抬起头,目光淡淡掠过她向他鞠躬时低露的胸,然后将酒一饮而尽,站起来。
“怎么了?”女人跟着站起来,惶然说:“是不是我的话太无趣了……”
“你叫什么名字?”
“多德。”多德眼睛亮了一下:“其实我在很多场合见过你,我父亲是第三军区的总指挥,他总和我说你是个非常优秀的领袖,让我有机会多和你说说话,肯定会受益匪浅。”
“你父亲是劳森?”
“是的。”
“告诉你父亲,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洛洛林。”
艾亚说完,丢下完全傻眼的多德,走出宴会厅,
晚风贴着地面厚厚的积雪刮过,沙沙作响,雾气般的雪幕像是海浪涌动不歇。
维奥花费很大力气才翻了个身,天空半点星光都没有,无垠黑暗中有无数雪花朝自己扑来,睫毛上落了雪瓣,眨一眨便融化开,雪水顺着下颌一直流到衣领里。
奇怪的是,一点都不觉得冷,反而还很温暖,像回到生命初孕的时刻。
她睁眼看着那些飞舞的白芒,记忆随着体温的流失而流逝。
她是谁……
她在做什么……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想着想着,困意袭来,她渐渐闭上眼睛。
朦胧中,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脸,似乎有声音在呼喊她的名字,遥远得仿佛来自天际。
她呼吸发烫,只想继续睡觉。
可来人一直试着摇醒她,甚至想要扶着她坐起来。
维奥勉为其难地睁眼想看清楚他的样子,一直抱着她的手却松开了,她又跌回雪地。
“不行,我得去找艾亚来。维奥,你等我,不要睡知道吗?”
想起来了,拉邓的声音,她前几天还听过的。
可是拉邓……拉邓是谁?
拉邓跑进宴会厅,转了一圈没有找到艾亚,又跑出去,正巧在宾客暂置区碰到换了军装的艾亚。
她抓着他的手,急切说:“艾亚,你快来!”
“北境有紧急军情。”艾亚抽出手,步履匆匆朝后门走去:“有什么事以后说。”
“维奥快不行了。”
“你说什么?”艾亚倏然停下脚步。
“她倒在雪地中,我无论怎么叫她都没反应,体温低得吓人……”
“你说她在哪里?”
“雪地中。”
“我说在哪里!”
拉拉吓了一跳,带着哭腔说:“就在温宫外面。”话音未落,艾亚已经在她眼前消失。
可是温宫外的雪地上,空无一人。
一列警卫队战战兢兢站在门前,不敢抬头。
艾亚揪起领队的衣领:“维奥去哪里了?”
“我……我不知道。”
“她刚才还在这里,你瞎了没看见?”
“我……我……”
另一个人踏步出列,朝艾亚敬礼后小心翼翼地说:“指,指挥官,我之前看到有个人晕倒在雪地里。”
“人呢?”
“她好像朝那个方向去了。”士兵指了个方向。
艾亚一脚踹开一问三不知的领队,顺着士兵指的方向跑去,很快身影没入飘扬大雪中。
边跑边想——维奥,为什么你会出现在司利德。
他一连找遍三条街,都没看见维奥的影子。抓过很多路人来问,都摇头说没见过。
她一个人,在天寒地冻下,究竟等了他多久。
很多事情,不是不知道,而是不敢深想,不愿意去面对。
比如锡罗西对她造成的身心伤害,比如她忘记他了怎么办,比如她彻底消失的了怎么办……
锡罗西在提出交换条件时,他看似脸上风平浪静,内心却矛盾到极点,甚至一度犹豫心动过。
可无论他多想把维奥留在自己身边,却始终不能用领土来换取。
在事关原京立场和战争胜负的关键时刻,他不允许有人可以干扰到他,包括维奥。
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平凡的男人,不用背负家国大义和深海重责,那么即使让自己用性命来换取维奥的寿命,他也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后来,不知谁透露了消息,原京全国上下都知道了维奥和洛洛林之间的秘密。民众们要求维奥尽快沉睡,让洛洛林苏醒的诉求越来越强烈。
民意的裹挟让他进退维谷。
她却在这种严峻时刻跑回原京,这无异于羊入虎口。他别无它法,只能疏远她,对她冷嘲热讽,甚至让拉邓配合自己演戏,为的只是让她可以自己离开。
但没想到维奥完全无动于衷,反而执意要留下来,让他不得不另找办法。
他内心一直在抗拒维奥会完全被另一个人取代的事实,可结局其实已经尘埃落定,无论做多少努力都已经不可逆转,一切的挣扎毫无意义。
所以和维奥分离,对他来说其实更像是一种解脱,因为她在自己身边,连多看一眼都是锥心刺骨的折磨。
她一天天衰弱,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无法接受这样无能的自己。
迪伦告诉他,维奥大概连支撑到送冬节后都很困难,她的自主意识已经维持不了多久了。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若无其事地去叫她起床,硬下心来秘密送走了她,送到锡罗西身边。
万分不愿意将维奥推向另一个男人,只是这世上有能力可以庇护她安全的人,除了他就只有锡罗西了。
以为一切都在计划中,但是他没想到她又逃回来了。
街道上的人影已经很少,灯光透过橱窗在雪地上印出五彩斑斓的色块。
雪厚厚地铺在街上,仿佛一层柔软的地毯,他站在无垠的白色中,前后左右皆是幽深的岔路,犹如深陷桎梏的困兽。
悲伤和恐惧漫上心头,艾亚用尽力气喊了声:“维奥!”
声音在低空中回荡良久,无人回应。
他转身,迎着风雪慢慢往回走,脚步彷徨无助。
突然,一个微不可闻的声音响起:“我在这……”
他遽然顿住,回眸看去。
维奥扶着广告灯箱从黑暗中走出来,轻呼了口气,然后歪头朝艾亚笑了笑,笑容在升起的白雾中显得遥远而模糊。
她的唇色泛白,睫毛和发梢上落满银白的雪,闪着细碎的光,脸瘦得几乎只有巴掌小,乌黑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波充满喜悦。
他一时怔在原地,心脏剧痛。
突然,维奥身子摇摇欲坠,眼看着要摔倒,艾亚已经一个箭步冲过去紧紧抱住她。
她被巨大的冲击力踉跄后退好几步,最后依靠他的怀抱站稳,踮起脚尖温柔地回抱艾亚。
华灯浮沉,潋滟的光随着雪絮洒满整座城市。
“艾亚。”
“嗯。”
她搭在他腰间的手紧了紧,断断续续说:“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他为她拂去头顶的雪:“很难受么?”说完掏出通讯器:“你别说话,我叫人来给你看看。”
“没用的。”
手中的通讯器倏然滑落,悄无声息地陷入积雪中。
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没用的,只是不愿意去面对,但是这句话从维奥口中说出来,便仿佛一切都尘埃落定般。
之前故作冷漠逃避的痛苦成百上千倍地卷土重袭,噬着他的四肢百骸,连脊柱都微微发疼。
她看着飘雪,目光空洞:“我啊,可能再也走不下去了……”
“……别说傻话。”
“其实,那天你和泽卡斯的谈话我已经偷偷听到了,我知道自己时限不多了。所以你看,我没有骗你对不对,我回来,是因为我想你……”
“嗯,我知道。”
维奥想抬手摸摸他的脸,好好感受他的体温,记住他的模样。
但艾亚将她抱得太紧了,她动不了了,干脆由他抱着,继续说:“艾亚,我爱你,很爱很爱你。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要比洛洛林更早遇见你,对你死缠烂打,然后……然后……”她有些喘不过气,过了很久才能顺畅地说下去:“然后要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以前总想着要……要嫁给一个温柔体贴的人。但是自从……自从你出现,那个人……那个想嫁的人,就是你。”
艾亚喉咙发紧:“我知道。”
“有时候,疼痛会来得很突然,整夜整夜睡不着,每一次都会被恐惧吞没,每一次都会以为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所以这样也好,洛洛林替代我,这样也好……我就不用吃那些特别苦的药了,也不用时刻担惊受怕了。偶尔也会想,其实我才是那个侵占者吧……一直霸占着这具身体不肯放手。如果能早点认清事实,不去执着夺取得不到的,别人的东西,会不会更加讨喜一点。所有人都希望我快点沉睡,可是……可是我舍不得你,艾亚,我舍不得你……”
艾亚将下巴抵在她瘦削的肩上,不再说话。
可她还有很多很多话想和他说:“以前,以前我做关于你的梦,自己都是以洛洛林的身份出现,昨天晚上第一次梦见了只属于我们的回忆。我们站在伊格纳盐湖,我看到有温暖的光升起,看见你的脸庞被一寸寸照亮,那么耀眼……我很想触碰你,又不敢,你看,我连在梦中都那么胆小……”
她突然不说话了,感觉脖颈间有暖意滴落,接二连三,炽热而绵长。
原来艾亚也是会哭的。
那样骄傲的艾亚,也是会哭的。
那些为她而落的眼泪像一把尖锐的刀,捅在她的心尖。
她很想为他擦一擦眼泪,但是没有力气抬手了,于是说:“你不要哭,你一哭,我更难过了。”
“维奥。”他慢慢说,一字一句:“我们在伊格纳盐湖的那一天对我来说,是这辈子最美好的回忆。”
维奥觉得鼻子疼得要命,酸涩直冲脑门,眼泪还是流出来了,止也止不住。
她微微仰起头,大雪模糊了视线,大脑渐渐麻痹,趁着意识尚清呢喃道:“艾亚,我好想再回到室门星去。”
艾亚捧起她的脸,抹去她的眼泪,指腹停在眼角久久没有动:“明天带你去。”顿了顿又说:“我们现在就去。”
维奥轻轻摇头,想说些什么,几次开口都哽住。
莫大的悲伤堵住咽喉,让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
——艾亚,好想回到过去。
——如果再次遇见,这条路,是不是就没有磕磕绊绊,没有误会、争吵和离别,我们会走得更远,更顺。或者一开始就不要让自己爱上你,这样即使说再见也可以风轻云淡。
在这个不为人知的街角,两人保持相拥的姿势良久,久到两人身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如同亘古存在的雕塑,却依然不愿意分开。
“艾亚,我不想走。”
“哪也不去。”艾亚把她拢得更紧,声音沙哑,寒气从口腔冒出,瞬间被风卷去,消弭得无影无踪:“我带你回家。”
“我不想走……”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落寞的雪翩然而落,葬下逝去的灵魂。
艾亚抬头看旋转落下的雪花,垂云交织下的天地昏霾无光,像是一座永远也逃不出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