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道这把刀里有魔……若真有,那也只能是我的心魔了。”
此人是当今黄江大运河的漕帮帮主──貂不恶,俊美的面庞浮上带着苦楚的一抹浅笑,为了抑制自身的杀心,那把近乎被他封印的刀,连上一回出手是何时都忆得不清。
这男人有神鬼莫敌的身手,却是因他心里有一道过不了坎的情。
他的刀法无门无派亦无名,世人道他早已疯魔,他又比谁都还清醒。
“站在这儿的是我,这刀里的也是我,我清醒得很,只是……醉了罢了。”
刀里寄宿着一个无情无血无泪的他,这杀意的源头却不是向着任何人──是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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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那年,丧失首领大人时,他有过挣扎欲生,也有过挣扎欲死。
十二岁那年,当义父被邪徒杀死时,他又过欲生欲死的挣扎。
十六岁那年,时值熹安三十二年。
自他坠入穷奇窟的那一刻起,窟中的魔煞之气将他的内心撕裂成两半,一半是想要活下去的自我,一半是想要死去的自我,那一场仿佛无止尽矛盾的厮杀,将他折磨得脱胎换骨。
甫出山窟不过三日,貂不恶就拿下了邪教寨主的首级,亲自手刃了杀父仇人,连同追杀而来的七名分寨主的性命一同拿下,邪教几乎分崩离析,这遭到邪徒全面追杀的人,毫不掩饰的步入了江南一处──前来追杀的邪徒早已被他一扫而空,他仿佛消失得毫无痕迹。
这长刀一收,那些血腥味的事儿他忘得比谁都还快,忘得一乾二净,随着收刀入鞘,他浑身的杀心仿佛尽数被吸进刀之中,没了一身暴戾之气。
怕是任谁也没料想到,一夕间除掉了邪教寨主的人,竟只是个身板有些单薄的少年。
貂不恶苍白的面庞上,一双翠玉般的眸子神色黯淡,轻吐一声叹息,他在心中独自想道:
“义父,仇……我报了,从今而后,我又是一个人了。”
身着一袭朴素黑服的少年,身上渐渐被夕日余晖染上了胭脂般的火光色泽,寂静无声,步入了这水乡之城的云烟漠漠之中,绿波粼粼,自城北而入的黑色身影,转眼被人烟淹没得不见踪影。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
山无数,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如此,一道恩仇已了,一道恩仇却怕是此生无解,无声在他心里盘根错节地扎根,一日复一日地长了起来。
“首领大人……小饿鬼好想见你……”貂不恶紧紧握住颈间项链的坠子,反复细看又抚摸,再久也不曾厌腻,这是首领大人唯一留下的东西了,他低头将唇瓣轻柔地覆盖其上。
他心里那股情,是旁人道不清也说不明。
世间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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熹安三十三年。
紧邻大黄江,坐拥洛州名景太白湖的碧城,正当是三月春。
一倾无垠的远水碧连天,晴时水光潋滟,雨时淡烟拂渚,半城碧波荡漾,岸垂杨柳浓绿,水面云烟中白鸟群飞,一声长啼而过。
黛瓦白墙的繁华碧城乃依水而建,又有水乡之称。
蜿蜒曲折的水道纵横,四通八达,各式船舫穿行其中,锦簇花繁,奼紫嫣红。
茫茫春雨淡疏如雾霭,风潇潇,便将整个碧城笼罩在一阵朦胧的烟雨之中。
往东南而去,经过云烟大桥,横过泱河,便是人称”小碧城”的清幽小渔镇,与喧腾热闹的主城相映之下,此地显得静谧许多,位于主城东南门之外,一面沿城两面逢山,倚偎黄江而生。
这儿小渔镇上有个远近驰名的”卖炙鱼的小船郎”,不少人远道而来,只为一尝传闻中的香香炙鱼,可是这香香炙鱼也并非随传随到,若是遇到此一小船郎,上山采菜采野菇采竹笋的日子,那便没有口福了。
运气好一点的客倌,没准还能吃上大中小鱼各来一条,外加小船郎独门不外传之炙饭团,可谓稀有非常之珍品。
一年前,小船郎初乍到来,或成天垂钓江边,或江边独吃炙鱼,久而久之,便做起了炙鱼的生意,谁让他简直是炙鱼的天降大才,幸好苍天有让他发掘自己的天赋,香香炙鱼的美味凡尝过者必留连忘返。
某日心血来潮,他展现了一番自己的木工天赋,花上个把月终于打造了个小摊贩,是台能够推移的木车摊子,如此一来,小船郎便与小木车摊在岸边做生意,杨柳垂岸闻莺啼,惬意优哉,专卖炙鱼和炙饭团,可今日小摊车只能孤伶伶地独坐江边,和失望的游人相对望了。
今日正是小船郎上山采菜的日子。
连日茫茫春雨,这山间云雾缭绕不休,这看似人烟罕至的苍郁深山中,一道炊烟袅袅升起……
小小的湖畔边上,有个木头搭起的小架子,正晒着洗涤干净的几套衣裳,躲在这茂盛的树荫之下,细雨并不影响晒衣,一旁还生了个火堆,平坦的大石块上放着斗笠,一个醒目的大竹篓装得满载,里头全是新鲜采下的春笋和野菇,另有数种独特的叶菜,自是不乏独门酱料用的辛香。
卖炙鱼的小船郎──貂涟,字不恶。
趁着这下了数日的春雨之际,天刚破晓便上山采这雨后新鲜的竹笋,连带野菇也一并大丰收了。
湖面水波荡漾,一道人影优哉地缓缓游向岸边,貂不恶从水中爬出来,浑身湿漉漉的滴落着湖水,走到架子边用布巾把长发绞了个八分干,穿上一袭干净的衣裳。
他身穿玄青的黑袍,白色的腰带收束着窄腰,小袖的粗麻布衣,简朴单纯得没有多余的装饰,却是衬得一张俊俏的面容更加白皙精致,一头乌黑的长发带着几许湿润的光泽,恣意而凌乱地散落肩头,任凭风吹。
貂不恶今岁有十七,少年人的身子仍岁岁抽长着,一米七六的纤瘦身材,久经锻炼的线条,身板有些单薄,尚未退去青涩的气质,在脸庞上添了几分柔美,他坐在大石头上,指尖轻轻摩娑着颈间的坠子,一双碧色的眼眸低垂着眼帘,若有所思。
前方火堆的木柴发出了些微的劈啪声,远处忽然有某种声响传来,距离还相当遥远,无法判断得确切。
马蹄声……?
貂不恶神色一凛,伸手将长发向后拢成一束,利落地用发带高绑而起。
他感觉这声音听着不太像是追兵,况且他已经在这小碧城安逸多时,未曾遭袭,一年前那时追杀而来的邪徒,他是一个也不留的除了。
如今,不论是他的行踪亦或是模样,邪徒应当是早已无从知晓了。
他起身往声音的源头追寻而去,翻身上树后远远地察看了下,只有一匹形单影只的马儿,马背上安着马鞍,附近却是不见半点人影,不太寻常。
他留心着四周走上前,还没走近多少,忽然嗅到这马儿身上竟有一股子的酱菜味……总之,先把马儿安抚一番,貂不恶见它不怎么警戒自己,甚至还有点亲近,竟是愿意让人抚摸它的脸颊。
貂不恶温声道:“好孩子,你家主人呢?”
这是匹黑色的骏马,体型很高大,看上去是长途跋涉了一番,略显疲态,不知道独自在这山中多久了。
貂不恶心中暗自思忖,若说山脚有其他人来采笋也罢,这深山中根据他的观察,除了他自己没有别人会来了,一时半刻也想不透,在这一带察看后,只发现他那放在小山洞里的酱菜瓮,被人打破了两瓮,可四下没嗅着血腥味也并未找到人。
蒙蒙天色中,这正午未过,竟是上空之中天雷隐隐作响,看是要下大雨了,貂不恶牵着马匹回到小湖畔,本是想在深山中来做个新口味炙鱼的尝试,见眼下这情况和天色,只好将东西收拾、火堆熄灭后,背着一大竹篓子满满的笋菇,骑着马下山去了。
小碧城,东南客栈。
貂不恶把来历不明的黑色骏马交给了店小二安置,口头交待了一番后,便背着大竹篓径自走进客栈里边。
急着献宝似的,貂不恶一进灶房就清出个空位,把满满的竹篓放到了李大娘面前,笑道:“李大娘,最是新鲜的雨后春笋给您带来啦,个个都经本人精挑细选,铁定甘甜鲜美。”
这东南客栈的管事便是李大娘,为人和善慈蔼,待貂不恶有如亲儿子,慈祥应道:“呵呵,敢问这位小船郎,个个鲜美的春笋子要怎么算?”
貂不恶不是住在深山里的野人,平日就免钱的住这东南客栈,楼上的一个房里。
他刚来到小碧城没多久,听闻这儿的大厨子手伤没法炒菜,或许是他有一个隐藏的厨艺天赋受到刺激,不知怎么就成了天天在客栈里,给人做白工炒菜,银子不要,只管蹭饭吃,而后竟还开发了新的菜色,使得客人络绎不绝,客栈的生意越发蓬勃了起来。
貂不恶若有似无地露出虎牙,一笑道:“老样子,银子不要,只管吃!和您借个灶房一口锅子用。”他三两下卷起袖口,相当熟练地开始处理起各种食材,自己卖炙鱼用的辛辣草,先放到了旁边去。
只见他各种五花八门的神速捣弄一通,不出多时,一锅沁人心脾的甘美笋汤就诞生了,以店内细细熬煮的大骨高汤为基底,一层清澈的薄油,带着浓郁而清爽的肉香四溢,高汤与春笋的香气完美结合在一起,却又不失这黎明采下的嫩笋,最是鲜嫩爽脆的口感。
谁也搞不懂貂不恶究竟是施了什么法术,总之,他料理的食物就是很不一般的极品,开发给店里的菜色自然是很美味,只是众人皆深感,若是貂不恶亲自料理,必定会有未知的魔性的美味加成。
副厨子一干人等早已闻香而来,貂不恶趁着门口还没被挤得水泄不通之前,提溜着炙鱼要用的香料草包,顺手给自己端了一大碗春笋高汤,便悄悄地蹿回二楼上去了。
阖上门板走入房内,映入眼帘的是相当整洁而朴素的寝房,单调得有如他一身的衣着,若要说多了点什么,那便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那把刀就收在这寝房之中。
随手将野菜包放入了一旁的小竹篮内,貂不恶在桌案边坐下,浅勺了一口热汤喝,嘴里嚼着鲜脆的笋片,推开面向南方的窗户,有些变得浓重的湿润气味,顺着微寒的风灌入了房内。
窗外一片青翠的山色,逐渐被白烟般的浓雾笼罩住,直至此时,那远在天边的雷鸣终于压低得连行人都感到畏惧,不禁纷纷压低身子……正午时分,豆子般大的雨点开始落入水乡之城,谁人也没有料想到,这理当风光明媚的碧城初春,竟下起了一连数日的狂风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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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连日,貂不恶百无聊赖地顶着他的破斗笠,溜到客栈的门口蹲坐着,凝望着这令人不安的雨景,隐约受到被强风吹来的雨水泼瓢,不知不觉间,竟是靠着墙边打起盹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是被大厅内的吵闹声给吵醒的,迷迷糊糊地心想:“什么事儿竟吵得比雨声还大……?”伸手把不知何时整个盖在脸上的斗笠一把搡开,他揉了揉眼角,神智清醒了这才爬起身,走进了大厅。
凑上争论不休的人群听了一圈,这才知道──
有个在这儿投宿的老人家,千辛万苦求来了奇药,急着在三天内送往老家给重病的孩子,不料却遇上了这见鬼的连日大雨,天候不佳,哪儿的船都没开。
被人群团团围住的老人焦急万分,声泪俱下,似是差点要不顾性命的冲出去,这当口众人正努力安抚他。
貂不恶抿着唇没有出声,靠在门边上,望着众人的方向,手里端个沾了雨水的斗笠,指尖轻敲着自己的手背,碧色的瞳眸中思绪流转着。
“老爷子,把药给我。”貂不恶的嗓音明亮地朗声道。
此语一出就打住了众人的七嘴八舌,大厅顿时陷入一阵鸦雀无声,简直静得连根头发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我说,把药给我,卖炙鱼的小船郎这就给您送去。”持着斗笠一角,重新将早已被雨水打湿的斗笠戴上,无畏的瞳眸迎上众人的目光,俊俏的少年勾唇一笑。
其实他什么都没思考,想都不用想了。
这老人是个私塾的先生,独子早逝,只留下一个小孙女,今年才七岁。
旁人不知,可他心中就深深感觉这老人仿佛是他义父的幽魂,那孩子像是当年面临离别的自己,也不管谁人劝阻,他帮定了。
“没事儿,我那小破船要真淹了,游个没日没夜,我也给您老人家游过去。”貂不恶万分仔细的把装在竹筒里的药汤,再三地封好裹紧,很是牢靠的捆绑在腰上,”您就备好银票等着吧,我还是头一回不是卖炙鱼还收银子的呢!”
“小船郎啊,老朽对不住、对不住你!对不住你!”老人既是担忧怕他出事,又是无能为力,不知该如何是好,紧紧握着貂不恶的手,一双哭肿的老眼又流出了眼泪。
“您佬尽管放心,我是去救人的,不是找死。救命要紧,我会回来的。”貂不恶露出一个看似胸有成竹的笑容,心里盘算着要走那条没人知道的山窟暗河,如此一来,他可是比什么船只都还快,可能不能安然撑到进入暗河,是个问题……
倾盆大雨仿佛一刻也不愿停歇地倾落在碧城上空,一张雨丝织成的白色纱帐,牢牢地罩在天上,水乡的春暖花开、花红柳绿,全都毫不留情地被这雨势所埋没。
抬眼望了眼雨水,貂不恶自嘲地笑了笑,心道:“死了也是正好,活着还能赚一笔,可不是?”
甫一走出东南客栈之外,天上大雨瞬间扑天盖地而来。
“嗳哟,人命关天、救命要紧。”他喃喃自语着,伸手正了正差点被雨势打飞的斗笠,哼着歌,嘴馋似地叼着几个绿草根,看不见尽头的狂风暴雨之中,客栈的众人只模糊可见斗笠与蓑衣的模样,而那一身大地色的少年人,越走越远便消失在滂沱雨幕中。
这暴雨之中,人竟似是个睁眼的瞎子,眼前几步开外便难以看清,幸好这大小碧城的每条道路乃至于狭小的巷弄,早已被貂不恶摸个通透、牢记在心。
他一路雨中瞎摸路,来到停靠船舟的小弯岸,利索地解开码头旁的小扁舟翻身跃上,手中划桨几下扑腾,不出多时便驶进大江水路,船底踏着浪花几乎要飞空,瞬间奔出几十米开外,出了弯岸后,手里的桨简直没法用了。
乘着扁舟一叶,貂不恶的身影飞腾在滚滚翻腾的江河上,一眨眼,险些不晓得飞到了哪里,此人可是被暴雨泼得愈发疯癫,狂暴的雨势中高歌着:“人称八百里加急,千里名驹,乃本人也!哼哼哼哼哈哈哈哈!”
这狂风暴雨恐怕是真要上西天,且说貂不恶可有后悔?
哪怕一步后是万丈深渊,他也能一笑置之,噗腾的跳下,没准可以落得痛快。
悔字,早已在他心中被消磨得没了个影,过往之事,怕是神仙也不能改变,他只是恨,不恨天,不恨地,不恨命──恨自己。
且说他为何不去死,道不尽天理玄机,他就是等,姑且坐等这苍天就竟是要亡他,抑或是留他,他在等待,等一个不会成真的约定,于是活着来受折磨与惩罚。
他恨他自己,千不该,万不该,连累了首领大人,害得被人活活打死。
天要他怎么受,他便怎么受,若受尽了这一世的苦难,死后能与首领大人再相逢……
“那也挺好的。”
貂不恶这般傻呼呼的想着,心里竟还美滋滋了起来……他感觉有点儿甜。
“想和首领大人说我、我、我……说小饿鬼……什么什么的吧。”
“东西南北,扯天扯地,好多话想说。”
貂不恶正在心里这样想着,顿时心头像是吃到了热腾腾的豆沙包,那股甜儿、那股香儿,立马被苍天厚爱得喂了一口黄沙大泥水,有够纯浓,有够沙,满口烂泥。
连月以来与他相依为命的小破船,仿佛佛祖保佑似地在大江中撑了一刻,这下总算是颠个彻底,整个人泡浸在翻腾的黄江中,下颚颈处倏地感觉到一丝线般的疼痛,他立马意识到,松开了破斗笠的束绳……做鬼也不想变成一个被斗笠勒死的河童鬼。
“哎哟,我的老天爷,翻啦!不翻才怪奇。”貂不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已经不知是嘴在唱,还是心里唱,可这浪已是开不开口都得吃一口黄水。
“来向老天讨口饭,天爷让我吃黄沙,那股甜儿、那股香儿。”这平日里,看着有几分斯文的小船郎,落水后虽然是神智尚存,就是被江雨泡得太疯癫。
这暴雨掀得大江万年淤积的泥沙,好似全数翻腾上来,怕是个半仙也得被风雨卷得翻筋斗,滋味儿十分不一般,当真极品,貂不恶胃口一个恶心就反呕出来,好在他出发前什么都还没吃,这下吞吐也全是江水。
这什么鬼大江东去浪涛尽,什么都给洗涤得一干二净,要不是他死命拽着小破船,啥都不肯罢手,要不小船估计是早飞天了。
貂不恶在黄沙江面上翻滚得像个海泥猴,与那小破舟一番拉拉扯扯,小破舟像个不肯依他的小姑娘,两者时分时合,眼看就要解体……
嗳哟──
我─欲─
乘风──
归去──
这词脑子里才刚唱,诈尸似地,已故的义父那严厉的面孔闪现脑海,吓得貂不恶一秒凝神。
沉淀了下思绪,他在心里对自己提醒道:“别浪了,入口要到了。”
他自是记得正事,人命关天不得耽误,哪怕这一路浪上翻滚如仙,他是时时刻刻惦记着的,他答应那老人,自然不是来闹事,这当口不就只有他能帮上老人么?这就天旨降临不是么?
凭着直觉,他一个扑通的埋头潜水下去,手忙脚乱的狗爬一番,仗着水性极好,硬是拽着小破舟和划桨,下潜到穷奇窟的水下入口。
一进入山洞的掩体,被入口处产生的巨大水漩涡吸过去,他又一阵天旋地转,和小破舟相撞不知道多少次,一下子被力道反弹开,摔飞到石窟岸上,额头咚地发出巨响,嗑碰在粗糙的岩壁上,本已是黑夜般的洞窟里,眼前莫名地更加蒙上了一层漆黑。
貂不恶还没反应过来,就撞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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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时分的江面,黎明的曙光乍现,映得江边一片摇曳的红蓼花,鲜红如火。
貂不恶早已将这景色烙印在心头,一日也不能使他忘却,他深知这是一场无法重返的梦,却无数次的沉浸其中。
“狗尾巴花儿…狗尾巴花儿……”瘦小的背影抱膝蜷曲着,手里拿着一束毛绒似的红蓼花,忽左忽右地轻晃着,时不时歌唱般地轻喃着,这七岁小孩的嗓子略带沙哑,受了风寒早已高烧多日,前额烫得不得了,意识昏沉不清地,连身旁走近了人都没察觉半点。
年方十二岁的小少年,伸手覆上小孩发烫的额头,弯下腰轻声问道:“小饿鬼,饿不饿呀?”
“首领大人……?”前额烫得神智不清,肚子咕噜噜地叫,年幼的貂不恶一如往常乖巧,摇头道:“不饿。”
这都是好些个没了爹娘的孤儿,有一餐没一餐的,为了争抢几个大饼和别人打得头破血流也是常有的事,谁能少吃一口是一口,否则都得饿肚子。
貂不恶幼时格外乖巧宁静,总是独自一人窝在角落,要不是首领大人留心护着,早不是饿死就是被打死了,身上到处补丁的破烂衣服,还是首领大人努力想办法亲自一针一线给补上的。
这些后街的沟鼠子,谁人都是大字不识几个,连名字也没有,孩子间怎么喊就叫什么。
“呵呵,要是当真不饿可就好了。”不知从何时起被喊作首领大人的小少年,伸手摸了摸小饿鬼的头发,悄悄从怀中拿出半个干瘪的饼,他温柔道:“来,大饼。”
发烧得脑子糊里胡涂,小饿鬼接过就埋头低啃了一口,嘴里嚼着忽然吃出几丝甜味儿,才发现这不是平常的大饼,他怔在原地像是块小石子──这是包有糖粒的酥饼,尝着陌生得几乎要忘记的甜糖味,小饿鬼先是呆愣许久,才缓缓抬头望向坐在一旁的首领大人。
首领大人的嘴角被人打破了一块,血水渗了出来,几天前的瘀伤还没好透,这下又添了几道,小少年本是一张白皙清丽的脸上,沾着尘土,身上到处都是破皮擦伤、弄得脏兮兮,他用袖子抹掉唇边的血,又探了探小饿鬼的前额温度,浅笑道:“吃些甜的,身子就会好起来,别怕,会好的。”
小心翼翼地揣着首领大人打架换来的甜饼,小饿鬼红着眼眶,呜咽问道:“首领大人,疼么?”
“没事儿,都是小伤,不疼的。”
一如往常温柔的笑着,首领大人伸手轻柔地替他拭去快要滚落的泪珠。
凝望着首领大人的面庞,貂不恶心头的思念之情几乎要满溢而出,想将这梦中的人儿抱个满怀,一阵微寒的秋风伴着雨丝,自江面的彼岸吹拂过来,他的颊畔好似沾上了那略有温度的秋雨,貂不恶伸手一抹才惊觉是自己的泪水,他忽地惊醒过来,睁开双眸只见四周一片漆黑……
毫无光亮的洞窟里,鼻尖嗅到一丝铁锈般的气味,貂不恶这一下撞得头昏脑胀,差点没昏死过去,只觉得前额处有股异常的热辣感,没多想就伸手一摸,摸到了一掌自己的鲜血。
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凝神稳住气息,静心打坐起来。
感知着体内经脉气血游走,约莫运行三周后,这头昏总算是缓和几分,也不晓得自己这一晕,莫不是耽搁了个昏天暗地,貂不恶加紧动身,上前把翻倒在一旁石岸上的小破船查看一翻,见这小破船竟还堪用,便往暗河的水路里边一推,凭着记忆往九弯十八拐的水路深处划去。
这里的水路,他简直熟得不能再熟了。
貂不恶有一回意外失足,在这穷奇山某地摔入瀑布,几番生死交关的碰撞没被摔死,反倒被水流冲刷进了这仿佛没有出口的穷奇山窟内,醒来时,独自一人被困死在其中。
他以为自己在里头待了七天,差点没饿死,实则在里面受困一年,几乎疯魔、神智不清,陷入与自己的心魔交战,把整个蜿蜒崎岖、复杂的各种死路探了个底,才终于走到底层的暗河,本以为能顺着水流摸到出路,这窟内的水流却是异常诡谲……
睽违一年,才重返人间。
出来的时候发觉世间已过一年,他几乎以为自己是个鬼魂。
仿佛又回到鬼魂在山窟里徘徊的时光,貂不恶若有所思的摸着山壁,这每一吋他都摸了个遍,几乎连水下也摸透,当年才终于找到水下的几个出口。
一片漆黑之中,不知行驶了多久,终于来到另一端的口子,拉扯着一叶小破船再度入水出洞,进入大江河道的瞬间,立马受到大雨泼瓢下的急流翻滚,貂不恶对这一带不怎么熟路,心里忆着老人家交代的路,想着要尽快靠岸,可这见鬼似的江浪,岂是说靠岸就靠岸的。
他上浮后紧紧抱住扁舟,顺着江面的狂流涌动,人还没爬进舟里,剎那,又飞也似的被冲出去,暴雨尚未有丝毫要停歇的征兆,貂不恶心中念头飞快的转着,一口黄水一口浪,不济事的呸了两口,又吃进一大口泥沙:“唔呃…飞……呕……得…用飞的……!”毫不留情的雨水冲刷在貂不恶身上,但并未打消他的念头。
白蒙蒙的雨幕之中,有一艘在狂浪上奔腾飞舞的扁舟,其上一袭蓑衣的土色人影正调息内力,稳住下盘,手中挥舞着好似快要被冲断的划桨,劲道一发力,那木桨往江水中切挥舞动,水中乍然被挥出一大段空隙!
貂不恶在这片刻奋力重重地跳跃到船尾,船身前半猛地掀起,后来涌上的水流冲撞入空隙,他手里动作不停,划桨挥快得剩下残影,数个空隙与水涡冲撞交会而引发的巨大浪花爆发,猛地一股并进冲撞的力道,乘着巨浪,一叶扁舟被浪花簇拥得快要起飞……
所有动作在电光石火间一气呵成,滚滚江面上,貂不恶纵身一跃上船头!
“──飞啊!”
──轰轰轰轰轰隆隆!乍然一声巨大的轰雷鸣落而下,一道惊天落雷打入了穷奇山之中。
向着岸边的方向,扁舟腾空飞起,成功脱离了大江河道,咚地顺利落到岸上,貂不恶怕自己的力道压坏扁舟,顺势翻身落到了另一旁的地面,脚下软泥一滑,整个人就在泥水中连滚了三圈才止住。
此后,貂不恶自是顺利将药汤交到了老人家中。
又过二日,总算是天放晴了些,朦胧的雾雨在他眼中看来,真是越发玲珑可爱了起来。
这一日天明,他便悠悠哉哉乘着小舟返回,走的是普通寻常的水路,嘴里叼着老妇人送的早点馅饼,眼看快要回到小碧城岸边了……一个小浪迎面扫来,忽地身子一个不稳,竟然连人带舟被掀翻了。
即便是歇了两日,貂不恶的体力实则还是透支的,只是本人自以为还挺有活力的,蓑衣人半死不活的抱搂着小扁舟泡在水里,缓慢地向岸边漂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