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这人一路遭邪徒追杀,似是在山里酱菜旁与人大打出手,打坏了貂不恶的酱菜数瓮,掉下悬崖伤及五脏,又中了毒花骨之毒,竟还能熬到隋大夫的救治,这倒也是个皮糙肉厚的人。
见岑尚寒一下吃得太急险些噎着,貂不恶顺势递上汤碗。
他狂喝一番,身子一僵又猛地咳嗽起来,岑尚寒的口中一股极其浓烈的苦涩味直冲脑门,猛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惊吓道:“这、这、这……!这什么鬼!”
他浑身都吓出了一层冷汗,嘴巴几度开阖,半晌,才又道:“水……有水么?”
貂不恶笑了两下,转而拿了水递上前:“水来,大夫说这是黄连解毒汤,搭着吃正好。”
岑尚寒面色泛青地缓缓喝着水,心里受这一惊吓反倒把他的三魂七魄给吓回来,这当口想起了自己该办的事儿……这回既然还活着,那他还有事情想办,思即此,他抬头问道:“咳,少侠,今个儿什么日子了?”
“十二……怎么?大夫说你这身子,恐怕要再养个把月才能好成。”
“是么?岑某已经感觉挺好的,这大夫当真……咳、咳……咳!”才正说着,一口气血涌上胸口,差点儿没又吐出口血来,岑尚寒的肺腔忽地一抽动,腹内脏器丝丝抽痛。
“岑兄,我劝你还是要听大夫的话,来,别见外……这解毒汤先干了。”
“……”接过汤面色铁青的一口饮尽,岑尚寒又灌了一碗水,仍是被苦得皱眉道:“小兄弟,你要不陪我走一趟笙都?”
貂不恶若有所思道:”……上笙都做甚?是往北么?”
“是……少侠如此仁心之至,岑某这就开门见山言明了……”
不待他言说,貂不恶又道:“哈哈,那敢情可好,岑兄不妨同我说说……这毒花骨可是另有解毒之法?”
隋甘见这人有些古怪,特地私底下向貂不恶交待了一番,让他留点心眼。
可貂不恶看这人一脸衰气缠身貌,还能是个什么?不就同他是个不走运的可怜人,可紧要关头又走运的活下来了,这还当真是有点那个什么,一见如故么?原来皇甫那酒鬼说的不假,真有这种事……
“当真是…此前也曾被出手相救过,因而得了几帖解药,服下后幸是有所作用。”
“还有么?”
岑尚寒神色颇真挚道:“自是没了,要不岑某也不会惨成这般。”
见他如此真情流露的一语,貂不恶是信了,本想要是真有这解药,能得手几帖解药也是一桩好事,以备不时之需,想来隋大夫一定也深感兴趣,但果不其然是没了。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貂不恶自己不喜他人打探,便没打算问得深究,他心想人生萍水相逢,凡事讲得不正是缘份么?
貂不恶道:“笙都么,我是没去过,岑兄要不找个镖局如何?可是稳妥多了。”
“不不不,不行了,我吃了一连几个月的大饼,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死掉的啊啊啊……”岑尚寒也是不要脸了,竟然飞扑上去抱住貂不恶的腿,道:“小兄弟,要多少银子我都给你啊,我要是死了也没得花了!”
当真看不出来,这人竟还是个为了吃食可以不要脸的主,貂不恶心中有些诧异,怎么说这岑尚寒不狗腿的时候,若静静不说话,倒也有几分斯文气。
貂不恶一拎起岑尚寒的后领,眨眼间就把人妥妥地放回椅榻上,浅笑道:
“岑兄啊,你不妨讲究点儿请个大厨子,再找个镖局上路,如此这般也挺好的?”
“我我我我我……实不相瞒,岑某眼下身无分文,去哪里弄个大张旗鼓上路……倘若行踪暴露又会惹上更多麻烦,要是牵连到其他人不是很过分么?不如低调点上路,看小兄弟身手很可以,又能顶个庖厨,不妨看在岑某可怜兮兮的份儿上,送我一程吧,之后就有钱可以给你了……”
头一回见人说自己可怜兮兮,貂不恶也是忍不住笑了,心想:“瞭了,原来是眼下身无分文,又不愿暴露身分。”
见岑尚寒的脸上强烈透露出不愿再啃大饼的情绪,敢情此人逃亡一路全在吃大饼,貂不恶便不再闹他,道:“我逗你的,没事儿,护你一路到笙都?举手之劳罢了。”
正好顺路,可不是么?
他今早听闻隋甘所言,过几日择个良辰吉日,他同姜公子要回北方的本堂去了,一直以来,他所认识的姜公子是个北方经营钱庄和当铺的大少爷,听说此行是有些特殊的货品要同他本人送回本堂。
这一想来……从前初识时,姜氏府上的账房他没见过几回,这姜公子倒是身边成天跟着个神医似的隋大夫,也是个奇人,这回留宿还让他碰上了个鬼打墙,果真不是个一般的公子。
而他自己么……也正好有所打算了。
“当真?”岑尚寒内心一震,这少侠当真是善心到让他有点儿害怕了:“少侠……也不问问岑某未何遭人追杀?”
“邪徒么,要杀一个人就是千百种理由也用不上,真要说起来……我和邪徒也是曾有过节。”貂不恶一瞇眸勾起唇角,轻描淡写道:“没事儿,都过去了。”
应允了岑尚寒的那一日,貂不恶回到他在东南客栈的居所。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应当让这平静的碧城,继续过着平静的日子,而邪徒所追杀的目标不论明暗,都将一同离开此地。
貂不恶一身朴素的玄黑袍服,在腰际环上革质饰带,将被他搁置已久的长刀取出,仔细地配戴于左侧,指尖轻碰了下漆黑的刀鞘,他闭眸在心中默想:
“义父,这回…涟儿是要出去玩了。”
背着轻便的行囊,连同岑尚寒的骏马也一并牵走,什么也没留下的离开了东南客栈。
当年他与首领大人分别时,他什么也没能看得真切,或许,首领大人还活在这世上,这苍天留他一命,是不是哪里能再让他找着…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这天涯海角,或许还有他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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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八,我要出远门一趟。”
貂不恶用脚尖踢了踢路边的酒鬼,混在一群宿醉的公子哥里,那人一头殷红色长发,左眼覆盖着黑色眼罩,邋遢的腰带系得歪斜,衣襟露出胸膛。
这一带正是酒肆大街,总有那么几个喝到天亮倒在路边的,几个仆从在一旁或搀扶或推拉着自家主子,只听一群人零零落落地胡言乱语着:
“来!再…来一把!”
“本公子全押了!拿酒来啊!”
又是好些个被皇甫丞天削得留连忘返的大少爷,正所谓博戏驰逐之徒,皆富人子弟。
见对方没反应,貂不恶又踢了两下,见那人仍是没反应,不禁叹了口气,一伸手就要把他怀中的酒拿走,此时人终于有点反应,一个翻身行云流水的把酒囊塞进怀里,继续呼呼大睡了。
貂不恶心想:“这人大白天的,果然叫不醒。”
在皇甫丞天身前蹲下,单手托着脸颊,貂不恶无语的盯着对方,这清晨的雾霭之中,青砖地上镀着一层湿润的水气未干,光是看着都觉得有点儿寒。
他这睡在青砖地上的半个义兄是赌坊的地头蛇,老是在这一带博戏的局里和富人子弟、游历书生、各路牛鬼蛇神搅和,一同喝酒下注。
见状,貂不恶默不作声,只是从怀里摸出三枚铜钱,往地上一掷,落地铿锵声未止,忽听闻那面壁睡着的皇甫丞天道:“东北七半。”
那人打了个呵欠,抓了抓乱糟糟的红发,总算是从地上爬起身来。
准,敢情是背后长眼……貂不恶看了一眼,默默把铜钱收起。
“远门……上哪儿去,还打算回来么?”
“去笙都,还有个体弱的东家……回不回来我也不晓得。”
皇甫丞天似是想起了什么事,哼笑挤兑道:“哼哼,看不出阁下就是那飞天泥猴精,听闻还能江上飞舞,脚踩筋斗云?哈哈哈哈哈!”
貂不恶又踹了皇甫丞天两脚,笑骂道:“得了,真想让你也飞一回试试,我吃了一肚子水,差点儿没死!”
“行,那这回正好,一同出游去!”
看这人似是心血来潮随口说说,闻言,貂不恶一愣没接这哉,神色狐疑的睨了他一眼,他这义兄看似随便,可熟识以来倒是真没说过一句假话。
皇甫丞天被他看得有点儿不好意思,随手抓了抓痒,直言道:“…也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我那四哥,正好回中原一趟给他扫墓,这都多少年没回去了。”
貂不恶听了有点儿诧异,想了想没多说什么。
见他似是同意了,皇甫丞天一拍腿大笑道:“兄弟,我觉得就是跟你特别投缘!”
此人名皇甫丞天,中原青龙镖局的八少爷,究竟是为何落到这地方鬼混想必是有隐情,除此之外的事儿貂不恶一概不清楚,他心里思忖一番忍不住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一路可好了,一个体弱的东家,一个酒醉的义兄……。
而他,想一路往北,看看能不能找到回故乡的路。
只知晓幼时是沿黄江漂流南下的,不知道家乡的地名,不知道首领大人姓甚名谁,只能凭着模糊的童年记忆,此行……找家找人,当真是圆是扁都不晓得,只能碰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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貂不恶到了柳岸边,望着自己的那卖炙鱼和饭团的小摊车。
静静地放上一块葫芦形的木块,底座刻有一行字,只有他自己晓得──小船郎,到此一游。熹安三十三年春。
这烟雨朦胧的碧城,悄然收留他一个人间过客,安然的一年时光。
独坐小摊车中,那长得四不像的葫芦形小船郎,被妆点上卖炙鱼的小船郎留下的一身蓑衣与斗笠,一团无脸木头郎,目送着貂不恶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心里有一个想回去的地方,却不知归途何在。
姑且听天由命吧。
往北。
三月春的薄雨,落得有如他初乍到来的那一日,如今晨曦之色,染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