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色琉璃窗被风吹得隐隐微颤,桌案上的烛火静谧地燃烧着。
姜和煦凝望着隋甘方才递来的一张薄纸,是司天监的暗使捎来的短笺,其上的墨迹只昭示了上句“砌下落梅如雪乱”。
这词的下句便是“拂了一身还满”,这可是京城中的风雨有变数。
深夜寅时。
姜和煦换上一袭深沉的黛蓝色锦衣官服,下襬纹样为金边黑云,腰际环着黑革白玉带,双肩上绣有九重乌金云纹章,肩披织锦镶毛披风,簪起的如墨长发随风飞扬在身后,他独自一人骑着黑马悄然进了临近的宝天禅寺。
步入不起眼的静心堂中,仅有微弱的烛光映出周围。
眼前的男子盘坐在蒲团上,一身衲衣褴褛,本是相貌堂堂却灰头土脸得看不出原貌,见此人这般不修边幅,姜和煦几乎是心生几分敬佩,他自身虽也在外奔波,但着实是个讲究衣食的人。
姜和煦在十步之外停下步伐,双手抱拳道:“末将参见王爷。”
“贫僧法号灭己。”
这人放着闲散富贵的王爷不当,偏要来市井间尝个人生百态,自觉是个离苦得乐的行脚僧,出家身份还落实得煞有其事,见此人玩得如此尽兴,姜和煦也顺势奉陪了。
“……得罪,还望灭己法师海涵。”
二人往来多年,姜和煦深谙此人不喜多礼,便径自入坐蒲团。
此灭己法师曾任枢密院军机大臣,不出半年便成了个流浪民间的行脚僧,看似浪迹天涯,实则暗中操盘,自古以来,枢密院与司天监此二派系间存有隐世的黑旗支系,二者关系紧密难分。
所谓黑旗官吏即是专司降妖除魔之官职,与一般官吏制度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派系,市井间对此只有像风一样的传闻。
黑旗司天监其背后势力实为灵禅教派,各地以禅寺为据点,遍布全大陆十三州。
黑旗代天巡狩御史,专为民除害,治各种妖魔鬼怪,通称黑旗巡狩,姜和煦因被其师厚爱而官任降妖都尉一职。
一年前,同前军机大臣奉皇旨肃清朝中邪徒的爪牙,染得一身腥风血雨,眼下便是被派了个远巡各地的“重责大任”,此行至江南,正好逢上了押运祸库的时节。
灭己法师调侃道:“瞧你这横行跋扈的破戒僧、阴阳怪气的鬼面人,这京城中可总有人不想放过我们。”
姜和煦浅笑道:“本非持戒僧,又何来破戒之说……末将并非拜入律寺门下之僧,我灵禅教的灵道兵者不持戒律。”
姜忆,字和煦,原为孤儿,十二岁那年差点遭人打死,半死不活时被其师捡到救活,只落下了个此前记忆全失的毛病,除此并无大碍,遂因被收养而拜入师门。
想当年他大字不识几个,三个月之久连清安经都还默写不全,后被灵道中选为兵者,也不知是幸或不幸,不必持戒,免早课、免念经、免烧香、免拜佛,只因五行八卦之合,身负灵道之力加护,成了灵道兵者的一员。
姜和煦想了想,又道:“且,舒大人还道外头传言我是正人君子呢,果真谣言不可信,一夕百闻。”
灭己法师皱眉道:“舒……那妖孽当真还活着?”
姜和煦轻描淡写道:”尚存,怕是回头也无岸……末将以为灭己法师知情,离舒大人现身还不出一时辰。”
“和煦卿多虑了,贫僧仅是曾在严冬中受过舒大人的一碗热粥之恩。”
“灭己法师一番好意,舒大人未必领情,能否超渡还得要取决于该厉鬼的意念了。”
面对灭己法师的一语带过,姜和煦并无打算深究这背后的原由,若不是因对方的嘱托,舒大人怕是早就被他装在瓷瓮里,待日后押运回本堂了。
这舒大人本是朝中一位清廉的官员,遭人冤罪而被流放边疆,而后一家老小遭不明人士杀死,死不瞑目,怨气极重而不愿超生,徘徊人间,阴魂不散,遭邪徒利用这才踏入歧途化为厉鬼。
“唉…贫僧此次找你来,其实也并非是想谈论京城之事……这天下总有奸人想害好人,好人要自求多福,留点心眼了。”
见灭己法师胡乱转移话题,姜和煦也不打岔,本无预期此人会说什么要紧事,没准只是想找这勉强算个友人的降妖都尉来闲话一番时,便听他话锋一转:
“只是…一年前的传闻,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何出此言?”
“和煦卿…可知霞州名捕?”
“那位李潇李大人么?听闻是五年前一桩贼案中……”
“他没死,是去邪徒里卧底了,一年前传回信报后便再无消息,怕是身分暴露……凶多吉少。”
一个无人知晓的高手,一夜间杀了邪教寨主与七名分寨主,那人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姜和煦心中暗自思忖着,这事有些蹊跷,同他手上另一桩事有相似之处。
“唉,和煦卿,你说司天监那紫微观天什么的,人可有看破天道的一日?”
这人说话一向九弯十八拐的飞跃,姜和煦也没放在心上,只是淡声回道:”若我等凡胎能看破天道玄机,那世间可还存有七情六欲么?”
“哈,禅教皆求五毒不生,贪嗔痴慢疑不起,此处却有个破戒僧想着七情六欲……和煦卿,你这人真是太有意思了。”
两人闲谈一番,谈话间显然灭己法师也并无更多消息,眼见时辰差不多,姜和煦便起身告辞道:
“灭己法师还请多加保重,先行告辞了。”
见灭己王爷仍是不修边幅地在抠着手上的冻疮,姜和煦在桌案上留下了随甘调治的伤药,告辞离去。
一旁的焚香正好燃尽,最后的烟雾飘散在微暗的空气中。
──那世间可还存有七情六欲么?
──存有。即便看破,世上仍有无力回天之事。
骑着黑马行在暗夜之中,姜和煦无意间闪过一道思绪,寒风划过他的面颊,然而真正被牵动的是他那失去十二年间的记忆,那个他曾自以为毫不执着的执着心转念已生。
。
一日之初,五更天,黎明。
位于高处的宝天禅寺,钟鼓楼敲响了悠远浩广的钟声。
貂不恶彻夜未眠,昨晚被姜和煦放到床上后,还被悉心的掖好被角,躺在柔软的床榻上,竟是这般睁眼过了一宿,直到听见寺院的五更钟响才意识到天明了,天畔已有微光拂照而下。
他昨晚不是故意要听人墙角的,莫名闹得他整晚辗转难眠,可说是在意,他又不打算怎么办,烦什么。
一早无所事事,久违地穿着带有熏香的锦缎衣裳,甚至还有些令人怀念,貂不恶就泡在姜氏私邸的后厨,和早起的隋甘捣鼓起了神秘菜色。
三月的桂花绽放,清雅恬淡的香味随风吹过窗棂,在园子里流转不休。
时至巳时,今日姜公子竟是起得晚了,这时才见着人影,貂不恶望见他一头长发未绾未簪,可是有些稀奇,额上的金链与一双耳坠也没戴着,一身雪绢似的素袍,肩上随意地披件大衣,俊美的面庞中流露出些许疲倦的神色。
此时隋甘和貂不恶早已从后厨转移阵地,在院内生了个柴火堆,底下垫着不知打哪弄来的石板块,似是正在炙鱼,另有四不像的神秘药草放在边上。
见这素白的人影有些慵懒地走进了庭园,貂不恶拿了串刚好的炙鱼上前,在姜和煦的面前晃了晃,问道:“姜公子要不要尝尝?”
姜和煦一早睡得傻愣也不伸手接过,面庞凑近在鱼肉上轻咬了一口,意料之外的鲜香味缠绕在唇齿间,他这才有些回神,诧异道:“桂花儿?”
貂不恶露出有些得意的笑容,道:“正是,还要么?”
“要。”一手接过了鱼串,姜和煦忽然想起昨晚的事,又碰了碰他前额,温声道:“不恶,你……身子可无恙?”
貂不恶脑子一热,忽地脱口而出问道:“……姜公子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此话一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对了,愣在原地,想说点什么,舌头却像是打结似的杵着。
闻言,姜和煦微微一怔,而后不答反问,莞尔一笑道:“想对一个人好,何须理由?”
貂不恶望进姜和煦的眼眸里,觉得哪里有点反常,一剎那间捕捉到的情感,立马被隋大夫的发言冲淡……
“多半是习惯成自然,久了就是一个样子……当年主子煞费苦心才哄住你,我看是这哄糖的毛病已经落下病根了,不医也罢。”隋甘一边戳弄着火堆,炊具上放了些神秘的药草烘烤着。
姜和煦尝着炙鱼,也不在意隋甘在他背后唠叨什么,径自走向在檐廊的长椅榻坐下,啜着刚沏好的热茶。
隋甘的一番话让貂不恶听了莫名心里别扭,只好左耳进右耳出,当作没听见,他在内心自言自语:“说得也是,想对一个人好,何须理由……不对,没有理由么?”
貂不恶蹙眉正困扰的思考着,倏地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了一只掌心大的鸟儿,落到他肩上,欢喜的甩了甩一身翠绿羽毛。
见状,姜和煦的神色不着痕迹地闪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