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花厅之内茶香袅袅,重新落座的两人四目相对,竟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开口。
厅外笼子里的鹦鹉蹦蹦跳跳,咬着杆儿,忽然发出一阵肖似女子的笑声:“南哥哥,你可算来了!”
二人目光都被这鹦鹉吸引了去。
杨令虹下意识问道:“这鹦鹉是谁的?我怎么从没见过?”
听见屋中有人说话,鹦鹉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满含忧愁地道:“尚主!尚主!”
颜庄走出花厅,拨了拨笼子。鹦鹉瞧见人,立刻往他手上啄去,旋即啄了个空。
它便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满含忧愁地道:“尚主也没见让我康健起来,早知如此,何必做这个筹谋。”
杨令虹五指渐渐成拳。
新婚之日,她早已在婉姑娘口中,得知自己被拿来冲喜一事。
驸马的冷待,周遭人的流言蜚语,飞速消磨着她对婚姻的期盼。
可这件事从鹦鹉口中说出,依旧令她感到了剜心刺骨之痛。
想要尚主的是他。
欺骗帝王的是他。
到头来嫌恶她的,依旧是他!
驸马到底抱怨了多少日夜,才被一只鸟儿将话习学了去呢。
杨令虹下意识往颜庄面上望去。
他神色并无变化,甚至含着几分笑意,再次敲了敲笼门,问道:“你还会说别的话吗?”
鹦鹉发出一声笑:“南哥哥,你可算来了!”
颜庄抓住笼子晃了晃。
鹦鹉受了惊,扑腾着翅膀上蹿下跳,叫道:“南哥哥,只要别理长公主,咱们就是结发夫妻,恩爱两不疑!”
随后又换成男声:“婉儿,别说了,我明白,我都明白!”
“我明白,”鹦鹉转着脑袋想咬颜庄,“我明白!”
颜庄敛了笑,将鹦鹉取下来,拿进花厅。
他这才回答杨令虹的话:“学了这种话儿,哪里还敢叫殿下见到?这是前院花厅,殿下不常来,可见不是驸马养的,便是婉姑娘养的了。”
杨令虹闭了闭眼。
她心头滴血,半晌,轻声说道:“厂臣见笑了。”
三年里竭力维持的假象终于被戳破,以最不堪的样子,现入这个兄长极信重的宦官眼中。
悲凉与绝望翻涌而上,她终于认清,驸马对她没有的,不仅仅只是夫妻情分。
她下降于驸马时,驸马几乎病死。请来的郎中纷纷摇头,都说救不得了。
是她不顾“冲喜”之言,妄图以真心换得真心,连嫁衣都来不及脱,骑马连夜回宫,叩开宫门,求兄长将医术最高明的御医们请来,一同为驸马诊治,这才将他从鬼门关中拉了回来。
夜叩宫门,只为救活驸马一事,致使她被朝臣接连弹劾,险些失去封号和尊荣。
太妃力压群臣,说服皇帝,只罚她禁足一月作为惩戒。
她不清楚期间的角力与争执,只晓得她为了驸马,连向太妃谢恩都晚了半年。
期间太妃并未怪罪,反而不时派遣太医前往公主府,又赐下许多珍贵的药材。
三年时日,若非她遍寻天下灵药,命人悉心照顾,只怕驸马早已被疾病夺去性命,葬入坟墓中了。
她对驸马仁至义尽。
而驸马连丝毫感激都无。
仿佛她只是一件可堪利用的工具,没有达到他想要的效果,便不值一文。
骑马回宫时,夜风透骨。
她只在年幼时日,随先太后练习过驭马,多年不骑,早已生疏,颠得浑身骨头都在发疼,站在殿前时,双腿直打颤。
而她却没空想这些。
如今记起当年滋味,杨令虹只觉寒风阵阵,自回忆中裹挟而来,与料峭春寒混杂在一起,冷得血液都凉透了。
“奴婢醒时,只觉遍身寒凉,腹痛如绞,挣扎半日方可起身,冷汗直流。”
颜庄见她伤神,托着笼子于她面前停下脚步,忽而提起互换后的事情来:
“唤人不得,走到院里竟寻不着伺候的下人,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忌讳,病重被发落了。”
他语调很柔和,说起话来也慢,淡淡地讲着自己发觉换了个身子,闭着眼换衣裳,而后寻到她的书册笔记等物确定身份的事情。
颜庄说道:“当年习执礼仗着得宠,收了许多人家的钱财,蒙混圣上,夺宗室之权,给圣上选来的男子俱非良配。”
杨令虹从未听过为自己择婿的过程,怔怔地看他。
“有的四五十岁了,有的是鳏夫,有的病重,有的年轻貌美,却爱流连烟花之地。”
他神色间极为愧疚:
“奴婢见圣上打算从中选取一人尚主,便推荐了驸马,想着他到底身有才学,和殿下说得来,且靠着殿下钱财为他将养身子,不敢对殿下不敬。纵然殿下不中意,他也身患重病,很快便没了,过不多久即可脱离苦海。”
杨令虹攥紧了茶盏。
她未曾出嫁时,父亲驾崩,阿娘将她养大后也迁居行宫。
先太后已经缠绵病榻,无力给她寻找合适的夫婿,便着意叮嘱兄长。
兄长答应后,当即派遣亲信宦官习执礼,协助宗室,为她留心此事。
那可是亲哥哥信重之人,必然会为她下力气选婿的。
她听了先太后的话,喜气洋洋等着嫁给好夫婿,到头来落了个两手空空。
驸马新婚之夜病重垂死,致使长公主连夜回宫求救一事众人皆知。
她也曾听闻言官状告习执礼,而他只是被罚了几个月的俸禄。
后来驸马并非平民百姓,乃是世家子弟的事情被人揭发,兄长勃然大怒,看在驸马族人为他效力的份上,只将公婆骂了一顿。
习执礼因失察之罪去职归家,后来兄长怜悯他,又将他接回宫去,继续在司礼监任职,没多久便升任掌印太监。
她被骗婚的故事就此尘埃落定,除了无辜的她,旁人并未损失什么。
杨令虹反复念着习执礼的名字,从前对他的些微怨言,已化成了深刻的恨意。
颜庄只略略提了一下这些情况,继续谈着醒来后的事情,说道:
“奴婢想,便是做公主的喜欢清修,亦绝无疼死了也无人问津的情况,势必有因。便出了院门,抓着婢女引路到驸马那儿去,正赶上驸马和那个叫婉儿的女子睡在一处,惊怒之下将他们打了一顿。”
他不屑地轻嗤:“谁知驸马之母正巧过府,明着阻拦奴婢,暗着却说殿下善妒,奴婢又愧又恨,便连她一起殴打了。”
杨令虹唇角微微发颤。
“若知驸马胆敢苛待殿下,奴婢说什么都不会推荐他的,想来就算下降鳏夫,也总比下降于他好一些。”
颜庄将鹦鹉放在地上,自己也跪了下来,低声道:“奴婢愧对殿下,请殿下责罚。”
鹦鹉安静了一会儿,见自己脱离魔掌,就继续咬笼子,抑扬顿挫地呻/吟道:“婉儿,来,来……嗯……来……嗯……”
杨令虹脸青了。
颜庄脸也青了。
他不动声色地探进两根手指,揉着鸟脖。片刻,鹦鹉闭上眼睛,躺在笼底酣眠起来。
杨令虹终于长叹出声:“罢了,它一只鸟儿,懂得什么?我又何必拿它撒气!”
她弯腰扶起颜庄,本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可盯着自己的脸,偏又说不出口。
颜庄微微低着头等她说话。从她的角度,可以瞧见如云的发髻,以及光洁的额头。
杨令虹轻轻道:“厂臣怎有罪过,眼前人如何才会知晓以后的事情?我反而要谢厂臣为我费心谋划。”
“此奴婢分内之事。”
杨令虹听得一阵别扭。
过了最初的紧张时刻,又过了适才的悲痛,她已经可以调整心情,去关注颜庄和其他事物了。
瞧着自己的身体口称奴婢,实在令人心烦。
她不免又想起,等到自己回宫,顶着颜庄身份去见皇帝时,也要自称奴婢,不由闷得慌,阻止道:
“天可怜见,你我二人都还活着,不知得了什么神通,得以互换,总归是件好事。既如此,无人之时,厂臣不必称奴,与我一样便是了。”
颜庄微微地笑了。
杨令虹看得有点失神。
他笑起来真好看,像是活在古人诗词中似的,微晕红潮一线。
她已经很久不曾这般舒心地笑过了,乍一看,竟有种颜庄比她更适合这副模样的感觉。
颜庄提议道:“殿下若恨驸马,我这便将他打死去。来日到了圣上面前,我也自有分辩之处。”
杨令虹悚然一惊。
她咽下差点冲出口的“恨”字,板着脸阻止道:
“不行。厂臣替我忍耐忍耐,想法子把今天的事圆过去,今后眼不见心不烦,晾着驸马就是了。兄长正用他家戍边呢,如今北方要塞不安稳,任何变故都不能有。”
“倘若为了个不知尊卑贵贱的兄弟,便尸位素餐,算什么良臣,不用也罢。”颜庄立刻反驳。
杨令虹列了一肚子的话要说。
可她望着颜庄关切的眼神,这些大道理竟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良久,她上前半步,握住颜庄双手,郑重道:“厂臣,你全当是为了我吧。”
她用着颜庄的手,攥住自己的手。
指掌间渗着几分凉意,冷汗津津。
原来自己的身子,已经虚弱到这个地步了啊。杨令虹恍惚着想。
颜庄也望向二人交握的手。
他沉默片刻,终是答应下来:“殿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