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宫门高阔,琉璃瓦上流淌着金色日光,耀人眼目。
杨令虹下了车,独自走进宫门。
宫门边候着个年幼内侍,正跺着酸麻的腿脚,瞧见她,连忙迎上来,举起手中雕花食盒,唤道:“请厂臣留步!”
杨令虹没见过他。
小内侍走到近前,将食盒打开,现出里头还带着热气的粥,点缀几朵白梅,香气扑鼻,笑道:
“厂臣,这是长公主殿下吩咐人给您做的粥,她说您一大早赶过来,想必没好生吃东西,叫小人在这里等您来。”
她胸中漾过一股暖流,叹道:“殿下有心了。替我问殿下和太妃安。”
小内侍应道:“是。”
杨令虹一早没吃饭,又和习执礼狭路相逢,生了一肚子气,闻着粥香,还真觉出些饿了,略略吃了几口,顾忌着见兄长,便没多喝。
她问:“圣上是在自己宫里,还是在别处?”
小内侍歪着头想了想,回答她:“小人来的时候,听人说,圣上正在御花园里呢,和贵妃娘娘游湖。”
贵妃娘娘。
驸马的姐姐南氏,进宫后独得盛宠,将宫中所有妃嫔,乃至于皇后,都给比了下去。
杨令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笑着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御花园位在内宫,她递了牌子,在内宫外头等候很久,才等到兄长身边伺候的人出来,引路领她进去。
“见到哥哥要自称奴婢,自称奴婢,”杨令虹默念了一路,难堪和屈辱之感终于消退些许,“奴婢,奴婢,奴婢。”
她没怎么看路,只顾着跟人往前走,差点撞在那人脊背上。
“厂臣,到了。”近侍提醒。
杨令虹立在湖泊边缘。
这里的景色是那样熟悉。
她未曾出嫁时,经常在御花园中游玩。早春时节,湖边生了短绒绒的青草,更是一年中难得的开心日子。
她拉着宫女在湖边放风筝,等风筝飞得高了,便将线剪断,看它飘飘摇摇地飞远,一群女孩忘了尊卑,都拍手在岸边蹦跳欢笑。
晨露清凉,沾湿绣鞋的感觉,她至今都还记得。
杨令虹心生感慨,向湖中望去。
一艘小巧的画船徘徊在湖面上,船尾有女子弹着琵琶,兄长穿了身利落的衣裳,慢悠悠地撑着杆。
画船行过盈满了云影天光的湖面,荡漾着朝岸边靠近,女子的欢笑声和琵琶声混杂在一起,听得杨令虹垂下头,心渐渐沉落。
那只船终于停了。
皇帝不待人扶,便跳上岸来。贵妃南氏停下琵琶,一双美目望着她,泪光涌起。
杨令虹来不及揣摩她为何会哭,连忙跪下行礼,念着读了一路的字眼:“奴婢颜庄,拜见圣上。”
贵妃短促地“啊”了声,道:“原来你便是颜庄啊。”
“拜见贵妃娘娘。”杨令虹终究没法向驸马姐姐吐出这般屈辱的自称,连看都没有看她。
皇帝拍了拍衣裳下摆,随意坐在湖边石块上,语气中听不出喜怒:“颜庄,朕闻你昨日带人围了公主府,要捉拿驸马?朕需要一个解释。”
她抿了抿唇角,双眼盯着地面:
“回圣上,奴婢听闻驸马苛待长公主殿下,一时惊怒,故而带人去捉拿驸马。谁知到了公主府,殿下反倒说,他们夫妻间打打闹闹,过一阵子就好了,奴婢方才知错,请圣上责罚。”
湖畔寂静了半日。
皇帝终于哼笑一声:
“昨日习执礼都和朕说了,叫管教管教你,朕深以为然。你和朕一起长大的,平日不管做些什么,朕都愿意纵容你,可你不该太狂妄,去找驸马的麻烦。”
她听见几声贵妃的啜泣。
“驸马隐瞒身份尚公主,朕明白妹妹心里有怨气,他们夫妻二人平日有些矛盾。”
皇帝斥道:
“可朕让你管东厂,为的不是盯着他们自家事,况驸马家中一门栋梁,朕甚是满意,他纵不如别人,又能差到哪里去?你管着各样消息倒还罢了,可不许把手再伸到驸马那里去!不然气着了贵妃,朕可不依你。”
杨令虹死死咬着牙关,双目泛起血丝。
颜庄此前听过皇帝的训斥吗?他面对训斥会有什么反应?
她全然不知。
亦拿不准该叩头认罪,还是该分辩一二。
可她脑袋昏昏晕晕的,一时间什么都想不到了,只剩下悲哀和嫉妒相夹杂,吞噬着她的心。
兄长待颜庄可真和气啊,就算训斥也语气温吞,仿佛并未生气,与面对她时的疾言厉色完全不同。
明明是同父所出的至亲骨肉,她在兄长眼中的地位,或许还不如他的亲信宦官。
就算不和颜庄比较,可贵妃呢?
贵妃和皇帝既无血脉亲缘,又无少时情谊,可一入宫便得了皇帝宠爱,被放在心坎上疼着。
她叫驸马那般欺辱,兄长反而责骂她,而今“颜庄”捉拿驸马不成,惹哭了贵妃,兄长便怕她生气!
杨令虹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贵妃起身,跪在皇帝脚边,梨花带雨般轻声道:
“妾身的弟弟哪有那么不堪,胆敢欺辱长公主殿下?多谢圣上为他说句公道话,妾身谢过圣上了。”
皇帝伸出一条腿。
贵妃不轻不重地捏了上去。
她回头呼唤杨令虹,说道:“颜庄,你还不向圣上谢罪!”
杨令虹眼前阵阵发黑。
做皇室公主,皇帝的妹妹,有什么用呢。
空顶着上昌长公主的尊荣,有什么用呢。
先前不愿自称奴婢的坚持,在此时显得分外可笑。
杨令虹忽然记起年幼时日。
那天太妃难得出门,去见先太后。
她正在先太后身边侍疾,三个人聊了一阵子,太妃忽然问道:“虹儿,你有什么志向?”
幼时的她认真地想了又想,回答道:“我要做大将军,平定四海,叫哥哥以我为荣,以后一家人和和美美的,就和全天下一样。”
先太后和太妃便都笑了,夸奖她道:“我们虹儿可了不得了。”
先太后拉着她的手说:“好虹儿,你要想当大将军,就先跟着太妃练武,不然可怎么上战场?”
那时候年纪小,志向也变得快。当大将军的宏愿渐渐淡了,忘了,只有一家和乐的心思,越发浓重。
做高高在上的长公主有什么用处呢。
除去迁居行宫的生母,以及她出嫁后没几天便病故的先太后,又有谁肯把她放在心上,如珠似宝地疼爱呢。
夫家不敬她,兄长不护她,她必须忍着。
还不如颜庄,身份虽为奴仆,却得到了她从不曾得到过的一切。
杨令虹沉默得太久,贵妃等得不耐烦,沉下声音,斥责道:“颜庄,你还愣着做什么?别仗着圣上信重,就一错再错。”
她狠命咽下泪意,开口道:“颜庄知罪,请圣上惩处。”
可心头酸涩仍在,说出话来,便禁不住发颤了。
皇帝表情僵住了。
他蓦地从贵妃的抚按下收回腿脚,仔细往杨令虹面上瞧了瞧,由不得笑骂道:
“朕并未生你的气,你怎么就哭了?快起来,朕也听过妹妹的话了,驸马不该宠妾室,晾着她,这件事朕就当你做得对,快回去歇歇吧。”
杨令虹慌忙擦干眼泪。
她心惊胆战着站起身,等了片刻,没听到兄长说什么“你怎与从前不一样了”,暗自庆幸,不敢在宫中多停留,慌忙告辞。
·
出宫时无人引路。
杨令虹沿湖畔快步走过。
转过一座凉亭,便有一片小小桃林,岸夹桃花锦浪生。她看得出神,不觉停下脚步。
一个美貌女子正闲坐树下,石桌上放着食盒酒具等物。
那女子背靠花树,遥遥地望向青空,头上斜梳的发髻落了花,如一幅画卷。
杨令虹恍惚着想,这情景,她似乎从哪里见过似的。
女子已察觉了她,转头唤道:“厂臣。”
竟然是颜庄。
杨令虹坐到颜庄对面,看着他打开食盒,将几碟点心取出,一一摆到桌案上,又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递给她。
“殿下眼圈发红,想来是在圣上那里受了委屈?”颜庄问道。
她接了酒,仰头灌下去,说:“没有。”
“那便是贵妃娘娘给你气受了。”
杨令虹捏着酒盏的手有些发抖。
她给自己斟了一杯,满腹苦水不知该如何诉说,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我就是嫉妒。”
“颜庄,”她眼中生出了些微泪意,“我嫉妒你们。”
杨令虹饮了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颜庄压住她手腕,柔声劝道:“殿下,温酒也不该多喝,您还是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
“我喝了粥,”杨令虹拨开他的手,哑声回他,“眼下不饿,只想喝杯酒。”
她又饮了一杯,面生红晕,已经微醺了。
“颜庄,做你可真好,若非你我二人是互换,并非我借尸还魂,我都不打算换回去了。”
颜庄拿起酒壶,给自己也倒了一点酒,声音温和:“不换就不换,说不定真就一辈子换不回去了。”
他唇边勾勒出一点笑意,缓缓说道:
“昨日太妃给我找了个御医瞧病,御医说,殿下腹痛,都是因这几年心气郁结、受凉和久坐,才引出的。我先前不知,喝了几杯茶,又是凉性之物,故而疼得越发厉害,须慢慢调理才是。即便老天让你我二人各归各位,我也希望能晚一点,好歹替殿下养好了病。”
杨令虹眯着眼睛,夺了颜庄的酒盏,一饮而尽。
她含混地说:“生母走了,先太后薨了,没人疼我了,颜庄,我真嫉妒你,哥哥待你那么好……”
“殿下醉了。”
杨令虹摸索着酒壶。
她耳边嗡嗡作响,哼了声:
“哥哥眼看着我被驸马欺辱不肯管,贵妃掉几滴泪就心疼了,她有什么好哭的?驸马作践我的时候,也没见她哭。”
她胡乱在桌案上摸着,没摸到酒壶,支撑不住,伏在石桌上睡了。
半梦半醒间,似有人于耳边问道:“那我给殿下出气如何?”
杨令虹说着梦话:“好。”
那人又道:“今后我疼殿下,如何?”
她口齿不清地问:“那你是谁啊?”
那人将披风搭在她肩头,不知回答了些什么。
杨令虹落入一场甜梦。
梦中有驸马和婉姑娘生满青草的坟墓,有一望无际的桃花林,曲折的流水。
还有个朦胧的影子从花林中走出,面貌笼着一团云雾,宛如仙人,轻轻拥她入怀。
那影子满含笑意地问:“今后我疼殿下,如何?”
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沁人的香味,像颜庄送来的粥,一直暖到心里去。
于是她忘了问这影子姓甚名谁,红着脸,低声回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