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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阳台上听人开会(1 / 1)

夏木阴阴正可人,只是歇斯底里的蝉声,真的很烦人。

八月中旬的傍晚,吃过晚饭之后,温度计上的计数还有三十三度。

珍卿散一会儿步,觉得屋子里太闷,她到厨房要了两根黄瓜,在楼房外面晃荡。

东北边的三层小楼,叫洗尘楼,据说是专门办宴会待客的。

她来的一个多月,从没见这楼里接待过客人,就是佣人们定时打扫一下。

珍卿绕到洗尘楼背后去,旁边有一棵茂盛的香樟树,她踩着香樟树的枝子,爬到了洗尘楼二楼的露天阳台。

你问她为啥不回楼上歇着,却背着人在这里爬树又爬墙,这么没有规矩?

她只是脑子里事情多,心绪也有点杂乱。

她在杜家庄,有时学习之余,总喜欢到前院的平房顶上,眺望远处的山村原野,这样心情就会好上很多。

她自从来到谢公馆,除了全心上课之外,就是练习擦笔水彩画法。

但是不得不承认,她毕竟基础不够,水彩画和炭画素描,功夫还没有到家,画出来的画,效果难免差强人意。

她有自信将来能画好,但画画这种技术活儿,需要多花时间和精力,不断地磨炼和提升。

偏偏她时间是不够的。

等到八月份一过去,到九月开学的时候,她上的那个德国教会中学是要住校的。

也不晓得那学校管得严不严,她去住校以后,还有没有时间和空间,好好地磨炼画技。

她之前跟杜太爷,夸下海口要买洋楼,现在赚钱大计受挫,多多少少有点失落。

与此同时,跟她师生关系融洽的柯先生,又告诉他一个噩耗——准确地说是一件喜事,非常大的喜事。

柯先生二十三四岁,家里给她定过一门亲,女方比他大了五岁,现在已经年近三十。

前不久,柯先生她妈连来几封信。跟儿子苦口婆心地说,儿啊,你要出国深造学本事,当娘的不拦着你。

但出洋之前必须抽空回来,把这个婚结一下——最好能在你老婆肚子里,留下一个小娃娃啥的。

当然,留下一个小娃娃,是珍卿脑补的——柯先生没有跟她说这个。

大五岁的定亲对象,柯先生喊她“姐姐”。

他提起这个姐姐,一点没有儿女情长的羞臊,反而有点忧郁似的。反正吧,多少有点抗拒这婚事。

但柯先生有个优点,就是非常听妈妈的话。

所以,柯先生要回家结婚,就找了他的一位宋姓同学,继续给珍卿补习功课并教授德语。

这位新来的宋先生,学问还是不错的,性情也还温和。

珍卿本来没啥不满意,但他来教课的第五天,下午上课的时候,他就有点失魂落魄,不时地还红着脸憨笑。

珍卿关切地问:“宋先生,你怎么了?”

宋先生一副梦幻的神情,按着心口望天说:

“有一个叫丘比特的西洋神仙,他用一把箭射中我的心。我的心不是我的了。”

珍卿垂下眼睛,默默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她还是第一回,遇到这么肉麻的民国土著。

宋先生大概以为,她不晓得丘比特是哪路神仙。

他还若无其事地问,他在后花园里,遇到了一个扎双马尾的女孩儿,是不是珍卿的哪位姐姐。

珍卿一听,就晓得他问的是林兰馨——林兰馨最爱扎双马尾。

就在前几天,林兰馨和林太太,又重新回到谢公馆。

据说是珍卿那位大嫂,跟他大伯沟通一番,不晓得怎么沟通的,反正这林家母女又回来了。

不过这一回重返海宁,林家母女老实多了,这两个人等闲都不到前面走动,就是窝在后面小楼房里。

林兰馨在大伯家里,大概受了不小的教训,心机恶女化身林黛玉,还变得忧郁起来了。

陆三哥不晓得,是不是受他大嫂的托付,还给林兰馨请了个姓柏的女教师。

柏先生天天给林兰馨补习功课。听说上完中学,还想继续考大学。

珍卿对新来的宋先生,本来没什么不满意。

没想到才来没几天,就眼瘸地看上林兰馨,让珍卿忍不住犯嘀咕。

今天,珍卿背记新学的德语对话,那宋先生在一旁,就用英文写信,起首的称呼是“dearrose”。

之前那一阵,□□姐跟林兰馨常用英语对话,珍卿听过□□姐称呼林兰馨。

林兰馨的英文名就是rose.

可巧今天胖妈跟她说,她老伴花匠老刘,昨天看见宋先生和林小姐,在花园角落里,吊着膀子说悄悄话,实在是太不像话。

珍卿听得大为震惊,这两个憨包的恋爱脑,这才认识几天啊!

在她眼皮子底下,就这样越过道德的界限,说勾搭上就勾搭上了啊。

按照珍卿的生存理念,不管是不是君子,都不该立在危墙之下。

这宋先生跟谁吊膀子,本来跟她不相干。

关键是,他是作为她的先生,才能够出入谢公馆,又是在谢公馆,跟林兰馨看对眼儿的。

一个不好,她这个无辜的女学生,也会平白惹上一身骚。

珍卿已经决定,不管用一套什么说辞,这件事必须告诉陆三哥,让他处理一下下。

这一会儿,珍卿坐在洗尘楼的二楼阳台,一边脆嘎嘎地啃黄瓜,一边琢磨着这些事情。

就听见旁边那个阳台后的屋子里,有一阵动桌动椅的声响,然后听到好多人说话。

更糟糕的是,有人在大喊:“竞存,太热了,你把阳台门打开,通通风。”

珍卿扯着一枝长树杈,正要从树上下去,立时间一个激灵,赶紧从阳台栏杆上,一下趴到阳台地面上,手里还紧紧拿着她的黄瓜。

就是前后脚的功夫,隔壁的阳台门被打开,她就听见,果真有不止一人,走到了阳台外面。

他们说话声还挺近的,珍卿趴在地面上,一动也不敢动的。

就听见隔壁说起话来。

先是一个老爷子,中气十足地说:

“……今夏一场大运动,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抵制英货美货东洋货。旷日持久,代价高昂,总算并非全无所获。

“国人现在,爱国之心越盛,仇洋之心就越烈,抵制洋货的决心,就越持久,这于民族工商业,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这些个洋鬼子,跟前清签了那么些不平等条约,他们在中国商埠设厂,有最惠国待遇,税交的少,东西也好,一个劲儿往中国倾销。

“咱们这些本土工商业家,内里受政府和流氓的盘剥,还要受洋人的挤压,被挤得无法喘息。

“我们商会必须组织起来,把这个抵制洋货、支持国货运动,声势推得再大些。”

另一个人也大发议论说:

“鄙人听说,冀州的国货联合会,跟学生联合会达成同盟,一起查处洋货,处罚‘奸商’,把不配合抵制洋货的大昌、永达贸易行掌柜,拉到街上游街示众。此举,对冀州商家颇有威慑。洋货一时受挫不小。

“如今青年学生一辈,在学校受爱国教育,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最能坚持抵制洋货。

“诸位,以鄙人之见,海宁抵货大事,本地商会除联合商会、工会、妇女会外,应广泛地联合各学生会。”

前面一开始说话的老爷子问:“竞存,你的想法呢?”

珍卿就听见陆三哥笑道:“各位前辈的发言,把我想说的,都说出来了。我有个想法,不大成熟,说出来仅供参议。我以为,可以专办一个报刊——”

刚才说要联合学生会的人,赶紧截住话头儿说道:

“我们秦州路商会,亦可效仿其他商会,专办宣传爱国主义的报刊。

“不管哪国人与中国不对付,都在报上登新闻、发社论,鼓动社会舆论,尤其鼓动学生和公众运动,抵制此国之洋货……”

陆三哥的声音又响起来:

“我看,还可以将不同行业的洋货品牌,还有国内的相应外资商号,事先做出一个列表,每回舆论大起,也可以有针对地刊载出来。

“国人即便有心抵制洋货,也须知道,哪些商号是洋人办的,哪些是国人办的,哪些货是洋货,哪些货是国货,才能有的放矢。”

大家纷纷附和赞成。

该说的话说完了,这帮秦州路商会的大佬们,开始商议筹集资金,议办报纸和其他事项。

珍卿本是恰逢其会,不小心听到人家墙角,这一听不觉听住了。

平常说那些豪商,日子不晓得多好过,没想到,背地里也要抱团取暖,想方设法求生存求发展。

他们这些民国的商人,在各种势力夹缝中生存,确实很不容易。

都说无商不奸,古人诚不欺我——但他们看问题的角度,确实比老百姓独到,把能利用的资源都利用上。

不过,就他们这种级别的谋划,也算不上是多么奸恶。

珍卿想她上小学的时候,先生们上公民课,也会讲近代以来的国家屈辱史,还有如今受列强欺压的现状。

目的就是要唤起学生的爱国意识、责任意识。

三哥他们这些商界人士,想办报纸鼓动民意和舆论,为的是叫人们支持他们的国货。

虽说初衷有功利之嫌,可是无意间,倒也能唤醒民众的觉悟,宣传爱国主义,也不能一棒子打死。

等到这帮大佬说完事散伙,珍卿趴得身体发麻,连忙艰难地翻过身,缓缓地喘匀呼吸。

刚才一直想找机会,赶紧离开这个阳台,可是隔壁阳台那里,一直有人站在外面。

她要是突然平地现身,难得要跟他们说,我在跟老妈子捉学藏吗?

等她喘匀了气,正打算起身走路,就听见她这边的阳台门,猝不及防地被打开。

珍卿惊诧看向那门里,就看见陆三哥,双手抱胸,微微靠在左边的半扇门上,神情有点淡淡地,轻启双唇,问:“五妹躺在这里做什么?”

珍卿的一对黑眼珠儿,上下转了一圈,又左右转了圈,小眉毛一耸一耸,连说了两个“我”,我不出来一句话。

这时候,她一下子蹦起来,故作镇定地说:

“这里景观好,我我我……在这里看星星,看看看风景,顺便吃点水果。”

然后,举着那根大长黄瓜,在陆三哥面前晃一晃。

陆三哥抬头看了一下天空,这一夜天气有点阴,连月亮也影影绰绰地,不时被遮在云彩里,更看不到一颗星子。

他没有纠缠这个话题,淡然无波地问:“洗尘楼的大门,还有二楼的房门都上锁,五妹怎么上来的?”

珍卿绞尽脑汁,想不出一个圆满点的理由,只好蔫头耷脑地说实话:“我,我,我……踩着树,爬,爬,爬上来的。”

一直死亡视线环绕她的陆三哥,忽然“噗呲”一笑,好笑地过来摸摸她脑袋,问:“怎么突然变结巴了?”

珍卿暗暗抹一把汗,还不是被你给吓的——刚才眼神那么吓人。

啥叫不怒自威,她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听见胖妈在下面喊她了,珍卿赶紧大叫一声:“胖妈,我在这儿,马上回去。”

珍卿喊完这句话,陆三哥搭着她的肩膀,很平和地跟她说:

“下次别爬树,想上来玩,跟秦管家说一声。——下去吧,胖妈到处找你。”

刚才眼神那么厉害,陆三哥对这件事,竟然轻拿轻放了。

于是,就兄妹双双把楼下。

这个陆三哥,真是个有城府的人,一点也不问,她是否听到了什么。

不过,他好像也不在乎,她是否听到了什么。

珍卿松口气的同时,又有点疑惑,这陆三哥不会像对陆si姐那样,还有什么后招吧。

讲真,像陆三哥这种既能隐忍,又能发狠,行事惯于不露声色的风格,珍卿还真有点敬畏。

真大佬多是这种风格的。

下楼的时候,陆三哥问她:“功课还应付得来吗?”

珍卿见他主动提这个,她心里酝酿的话,立马蹦到嘴边上。

但还有佣人在外面忙活,她就想找个私密地方,再跟陆三哥讲这件事。

下台阶的时候,陆三哥扶着珍卿走,特别自然地说:

“还有半个月就开学,我和二姐的意思,家庭教师的课程,可以先缓一缓,开学前好好休息一下。——你想不想出去玩玩?”

珍卿微微惊讶,看着一派坦然的陆三哥,她琢磨的可就是这事,正想把陷入爱河的宋先生搞走呢。

这不是正瞌睡了递枕头吗?关于林兰馨和宋先生的事,胖妈是不是也告诉三哥了?

不管怎么想,她就特别乖巧地说:“我听哥哥姐姐的。”

陆三哥就笑了一笑,摸摸她的头问:“想想喜欢去哪里玩,告诉三哥就好。”

天气这么热,到哪里玩儿都受罪,珍卿问陆三哥:“在家玩行不行?”

陆三哥笑着说:“随你。”

珍卿不想大热天出门,还想宅在谢公馆多画点画,多练练书法呢!

三哥随意跟她聊天,问:

“我才见胖妈,在磨黑豆浆,黑豆浆喝得惯吗?”

珍卿仰起头说:“胖妈把白糖碾碎,把糖末末和进去,还喝得惯。”

陆三哥微微笑道:“胖妈侍候你用心吗?”

珍卿说胖妈很用心,很好照顾人。

胖妈看着大大咧咧的,其实只要她愿意上心,事情可以做得很细致。

上回跟陆、林二人矛盾闹开,胖妈当场仗义执言,珍卿是领她的情的。

到这个月出伏的时候,珍卿就把她的一匹蓝色双绸布——这布还是陆三哥给的,给胖妈裁了两丈布,让她做一件绸布衣裳穿。

胖妈高兴得不行,服务态度一改从前,变得特别周到细致。

从前她服侍珍卿,那是大体不差就行,没啥献身职业的热忱。

现在可谓十足尽心,很多你想不到的事,她都帮你想到了。

就比如说洗澡洗头,胖妈从前,就只是帮着搓澡洗头,再帮她吹一下头发啥的。

现在除了这些基础服务,胖妈还主动提供头部、肩颈按摩服务,甚至还有修剪手指甲、脚趾甲的服务。

珍卿说要自己动手,胖妈还生气不愿意呢。

不得不说,这个谢公馆里面,连一个胖老妈子都是妙人。

兄妹俩走到洗尘楼门外,陆三哥把这栋楼大门锁上,回到中间日常起居的楼前面,陆三哥迈着长腿,上台阶登堂入室。

珍卿在后面看着,心里啧啧不已,瞧瞧这无处安放的大长腿,让人好生羡慕。

希望有一天,她也长成个长腿女郎,走起路来飒飒生风。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没有了。

我其实就想把人物写得世俗一些,他们都有复杂的生活经历,也都有七情六欲,没想给男女主弄完美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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