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陶老板那里吃完饭以后,珍卿就跟着三哥,到周围和山上转悠一下。
陶老板还给他们,拿了一些防虫防蛇的药。
这时节的花山溪水潺潺,鲜花似锦,碧荫如幢,让人目不暇接,心迷眼迷。
正就了一句古话:入山不想出山。
上山的路,就是通往普贤院的层层石阶。
石阶上青苔苍苍,有的地方还塌陷破损,映衬着周围的虬枝密藤,古意十足。
这石阶年久失修,走了一个小时,大约才走到半山腰。
三哥站在半山腰视野开阔处,手搭凉棚往山下眺望=一会儿,眯着眼问珍卿:
“小五,觉得这里如何?”
珍卿简洁地说了一个字,说:“美。”
三哥笑着说:“确实很美。”
珍卿看着三哥,他似乎有意考查此处的风光环境。
难道还想投资旅游业?
这儿风景好是好,可是离城区太远了吧。
首先是交通不方便,其他的电力、交通、食宿、饮水等基础设施都不足,那前期投入可有点大。
陆三哥跟珍卿说:“山上的普贤院,建成不到三十年,可却荒废了有二十多年,知道为什么吗?”
珍卿说不知道,陆三哥意味深长地说:
“这里气候湿热,水源充足,花开时节,像仙境一样,游人来此,不觉流连往返。
“可是人也是动物,人类喜欢的环境,其他的动物,比如蛇虫蜂蝶也喜欢,
“现在才刚五月,人们还不觉得,等到七八月份,就知道厉害了。”
珍卿听得若有所思,徐师傅突然上来,说:“陆先生,杜小姐,天色阴下来了,像要下雨,还是早些回城吧。”
珍卿抬头望天,看见阳光还很烈,这哪儿看出来会下雨啊?
不过,徐师傅这么一说,三哥倒还真听话,不再继续向上爬,带着她下山了。
他们下山以后,跟陶老板道了别,就坐上汽车走了。
珍卿和三哥坐着车,从花山回到城区内。
这徐师傅料得还真准,他们的车刚走回城里,这雨说落就落下来。
往谢公馆走的时候,中途路过培英女中。
车厢里安静了好一阵,三哥问珍卿:“听说,你在学校参加了社团,觉得如何呢?”
珍卿有点遗憾地说:“我除了捐过十块钱,还没尽什么义务。”
三哥摸着她的辫子,轻声问:“为什么?”
珍卿感觉有点热,把身上的斗篷松一下,说:
“我加入的是妇女儿童救济会。最近的活动,是要慰问两个福利院。
“眼下的差事,是给福利院的儿童,做六十套夏装,我不太擅长这个。
“副会长就说,不擅长做衣服没关系,等去福利院活动时,帮着做顿好饭也行。我就说,这个我也不太擅长。
“副会长问我,钢琴弹得怎么样,到时会有慰问演出,会用到钢琴伴奏。
“我就弹琴给她听,然后,就让另一个同学,负责弹琴伴奏。说让我到时候,跟小孩儿们玩玩就行。”
陆浩云听得直发谑,头放低搁到她脑袋上,问:“听起来,你没有用武之地。怎么不写字给他们看?”
珍卿叹着气说:
“又不用□□和开会,就一个简单横幅,会长自己就写好了。
“我听救济会的学姐说,其实还能加入基督教女青年会的智育部。
“他们这个组织,跟我们学校合作,想在一些底层社区,办成人识字班、成人夜校,还有实业夜校。
“不过,学校有的先生认为,对于女学生来说,安全和名誉还未必能完全保全,这种业余的社区活动,不能贸然让我们参加。”
三哥听着她说,偶尔顺着她话意提问或附和。
到后面,他们就静静地不说话,只听着外面的雨声,感觉两人之间,都有一种奇异的安宁。
这大半天在花山,玩得还算开心。
他们愉快地回谢公馆,却迎来两个意外的客人——珍卿印象很深的爱莲娜·姚,还有那个大兴厂的范静庵。
这两个人都算不速之客,陆三哥虽一惯和气,但没招待他们多久,就送客了——没人知道,他们聊了些什么,但可以确定是不欢而散。
有一天在晚饭餐桌上,吴大哥提一个话头,问陆三哥是不是要效仿古叶山的模式,也想在西郊花山,建休闲旅游的别墅。
陆三哥是寻常的口气:“被大兴厂的范静庵抢先了,他丈人虽然已死,人情还留下不少,他的新妻爱莲娜·姚,手腕也很利落。
“范静庵运作一番,买下花山的几百亩地,盖房执照不用半个月就办下来。”
看似若无其事的语气,似乎隐藏着淡淡的不快。
吴二姐冷笑一声说:“范静庵这等豺狼鼠辈,倒是越发风光。”
杜教授就问,这个范静庵做了什么,引得她如此切齿。
吴二姐瞅了陆三哥一眼,说道:
“范静庵家世平平,原是靠岳父的提携,才有如今的成色。
“坊间都传范静庵爱妻如命,把他老婆看待得眼珠子一样。
“就在去年,他岳父薛银光死得突然,薛家的家业也败了,这范静庵待妻子,立时变了一副嘴脸。
“去年不闹大□□,抵制洋货吗?范静庵的大兴厂,跟东洋人勾勾搭搭,被□□的人堵个严实。
“范静庵跟他老婆,恰巧都在厂子里,他们当时想从后门溜走,结果被堵个正着,这个两面三刀的范某,为了保命丢下老婆跑了。
“可怜他老婆怀孕八个月,在厂里吃了惊吓,又被范某气得够呛,后来难产,母子都没保住。”
餐桌上的人们一听,纷纷义愤填膺,对这位范某人施以强烈谴责。
珍卿却看向陆三哥,回想种种的蛛丝马迹,这个范静庵,说不定就是在东洋阴了三哥的范某人。
她总感觉三哥在酝酿着什么,好给这范某人一个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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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人都很忙,忙忙碌碌,就晃到了六月份。
六月的海宁进入了雨季。
海宁北边有一所学校,说有学生感染白喉。
这一天,吴二姐回来跟珍卿说,这类传染病,最容易在学校流行,染上了又受罪又花钱。
她说也顾不得年龄限制,给珍卿也补打了一针疫苗。
趁着打针的机会,吴二姐悄悄地问珍卿,她的连环画如今怎么样了,是不是也已经发行了。
——吴二姐出于尊重,一直按捺着好奇心,没跟珍卿探问这些事。
可这也过去两个月,设想之间,也该有一个结果了。
珍卿悄悄跟吴二姐说,书局的人跟她说,载了她的连环画的《儿童画报》,才上市即被读者抢购一空,本来要寄给她的样书,也被一位客商抢着买走了。
古编辑告诉珍卿,书局已向印厂发单加印。
他承诺加印的画报出来,就立刻给珍卿补发样书,还请她这原作者雅正一番。
吴二姐迫不及待地问:“你的画,名称是什么?”
珍卿这才如实以告。
吴二姐听说叫《葫芦七子》,说等加印出来以后,她一定买来仔细拜读,弄得珍卿还有点害羞了。
吴二姐又问珍卿,这件事除她晓得,谢公馆里头,还有没有其他人晓得。
珍卿说没有,说到没有,她心里一个咯噔,这件事最该告诉三哥的。
可是三哥忙得飞起,常常要去江州和应天出差,回来以后总因这样那样的缘故,不能跟三哥在单独说话。
一来二去的,竟然一直没有告诉三哥。
珍卿打完白喉疫苗,没有明显的不舒服。第二天还是照常上学。
珍卿在埋头上学的时候,也感觉到,海宁的政治气氛浓厚起来。
有时候下学,在街上看到的景象,也跟去年不大一年了。
原在街上维持秩序的人,除了人种复杂的巡捕之外,还有穿着短衣布裤的工人——从报上的讲述来看,这些人是保护工会、维持秩序的纠察队——他们是武装起来的自治力量。
去年刚建立的应天政府,世人多是不知根底的,晓得的也只说是革/命党建立的。
其实革/命党的内部,也分成不同主张的党派,占主导地位的就是公民党,其次就是社会党。
这两个党派的纲领主义,及愈演愈烈的割裂趋势,还有平静之下的对峙形态,与珍卿后世的某两大党派,倒有相通之处。
珍卿看着那些纠察的工人,自发在街上维持秩序时,无论是那些红头阿三的态度,还是街头混子的眼神,都不是友善的。
有一回放学的路上,珍卿看到工会机构外面,一帮痞痞赖赖的瘪三,跟一帮工人厮打起来。
珍卿以前听李师父讲书,听过“逢七必变”这个说辞。
她实在没有想到,看到工人、流氓打架,正好过了一个礼拜,海宁又发生场大变故。
珍卿多少年后回想,都记得,那是个下着细雨的阴天。她在同学荀美兰的家里,一起排演诗朗诵节目。
国文老师施先生,让珍卿和另两位女生,一起参加海宁各高中的诗朗诵比赛。
裴俊瞩负责钢琴伴奏,珍卿和荀美兰,负责朗诵和吟唱。
她们在朗诵里加入吟唱,这个节奏和意境,设计得非常唯美,大家觉得排演好了,一定能够获奖,所以一有空,就满怀热情地练习。
荀美兰的母亲是教音乐的,也是培英的兼职教员,荀家离培英女中比较近,大家就干脆在她家排练。
荀太太一早交代老妈子,去买土鸡和里脊肉回来,今天要招待女孩子们在家吃饭。
到休息的时候,荀太太给她们送了茶果点心。
荀太太笑着跟她们说:
“裴小姐和杜小姐,都是见多识广的,见过的好吃食,不晓得有多少,也来尝尝我们蓬门乡野的东西,看看风味如何。”
作为主人家的荀美兰,也热情地请大家试用。
珍卿要了大麦红枣茶,跟荀美兰说:“荷叶茶我在禹州也喝过,只是我本就体寒,大夫嘱我少用这茶。我倒最喜欢大麦茶。”
她这么一说,裴俊瞩也选了大麦茶。
荀太太看她们吃喝着,讲一点她冀州老家的风土人情。
珍卿喝着醇香的大麦茶,就着窗边雨声,享受宁静的惬意。
忽见外面似出太阳了,阳光照在玻璃窗上,亮得眼睛都晃。
大家跑出去看这奇景,荀美兰在念诗:“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世上竟有这样,阴阳并存的事。”
然后就没有任何预兆的,猛听得炸雷似的一声响,一室宾主全都惊骇欲死,惊疑不定地相互看着。
过了一会儿,买菜的老妈子,仓皇地奔跑进来,荀太太抓着她问:“外面……外面是不是哪家锅炉炸了?怎么这么大一声炸雷响?!”
老妈子吓得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得不听使唤,张口惨叫了一声:
“杀人了!……太太,到处杀人呐……要不是刘金那后生……拉我……太太,我差点没回来啊……”
老妈子吓得腿软,扒着院门半萎着,半天人都站不起来。她一行说着,一行哭得眼泪哗啦的。
荀太太赶紧问她受伤没,这老妈子吭哧半天,才说路上摔了几跤,膝盖和手掌都磕破了。
珍卿不管什么情由,却跟荀太太说:“荀太太,先把前后的门,都锁了吧!”
荀太太一时失措,听珍卿这么一说,赶紧让门房把门锁好,又搬一些桌柜去抵着门。
那老妈子喝点水喘匀气,才磕磕巴巴地讲起来:
她说她买了菜走到街上,没提防有一个东西,滚到她脚面上来。
她还说是小孩儿玩的球呢,谁曾想低头一看,是个血沥沥的人脑袋,还是短头发的男人。
她当时就吓傻住了,再一抬头看街面上,到处有人拿枪打人,还有的拿刀捅人,白刀子进,就红刀子出……街上人喊马叫的,早乱成一锅粥了。
老妈子脑里一片空,头脑有点清醒的时候,才发现走回家来了。
在场的人听得胆寒,荀太太嚷老妈子:“你不许再说了,这里都是年青小姐,没经过这种事,别把人给吓坏了。”
这老妈子慎慎地闭嘴,红着眼睛直擦泪,下意识地嘀咕“差点没命了,差点没命了”。
荀美兰偎在她妈怀里,裴俊瞩还有几分镇定,但也白着脸紧挽着珍卿。
人在心里恐怖的时候,总是下意识要讲话,以纾解胸中的恐怖情绪,裴俊瞩忍不住猜测:
“这是流氓火并吗?这么明目张胆,大天白日当街行恶,巡捕房的人也不管吗?”
那老妈子哆嗦一下,说:“可不是不管嘛,有那穿狗皮子的巡捕,就站在街边看着,一点都不带拦阻的……有一伙子里的人,就是平常溜街收保护费的小瘪三嘛……”
珍卿拉着裴俊瞩的手,轻轻摩挲着安抚她,想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究竟是怎么来的。
这荀家老妈子说,两拨人都没穿制服,看样子都是劳工打扮,但其中一拨人,里面混着收保护费的帮派混子。
刚才那一声巨响,倒像是打炮的声音。
裴俊瞩先给家里打电话,没有接通;珍卿也给谢公馆打,也是接不通;荀家母女也给家人打,同样是接不通的。
现在外面莫名乱着,电话线上,自然忙得不得了。
从那声巨响过后,外面总有零星的枪响声。所有人都聚在客厅,心惊肉跳地听着动静。
珍卿恍惚有一种感觉,她也许正置身于,一场非同凡响的历史事件中。
大家正自心惊胆战,忽听后院一声重响,裴俊瞩霍然站起,惊张地问:“是不是有歹,歹人,跳墙进来了?”
荀太太脸一白,赶紧吩咐门房,悄悄地去看一眼。门房也怕着呢,可是就他一个男的,他不去也得去。
众人正竖着耳朵听动静,忽然电话铃响了,大家都受了一番惊吓。
荀太太定下神接了电话,连忙给珍卿招手,小声说:“谢公馆打来的。”
珍卿接过话筒“喂”一声,一向镇定如恒的三哥,一上来问话声音就很急。
他问她还在不在荀家。
珍卿不由愣住,三哥真是难得说傻话:她若是不在荀家,那他打荀家的电话,她怎么能接得到呢。
珍卿答他还在荀家。
三哥就再三叮嘱她,一定乖乖待在荀家,请荀家人锁好门户,务必勿放生人进来,他会马上带人过来接她。
大家关注珍卿讲电话,这时到后面查看的门房,也从后面回来了,荀太太给他开门。
老门房的怀里,有个小蓝布包袱,说丢进来的时候,里面就是一沓有字的纸,别的什么东西也没有。
那门房直接拿着那沓纸,递给了莫名紧张的荀太太。
荀太太径走上前,接过门房手里的东西,叹一口气说道:
“这包袱来历不明,今天外面乱了营,不晓得里面,是不是招祸的东西。
“你们乖乖地坐着,我拿到炉子里烧了,谁都不许乱说,免得招来杀头的祸端,害了这里所有的人。”
荀太太这一番严峻的话,说得大家心惊肉跳,珍卿连忙出声:
“荀太太,你可一定要烧干净,我们只说没见过这东西,也没听见扔东西的动静。”
其他人似是没有察觉,看似镇定自若的荀太太,脸色却颤颤地发白,她的手也在轻颤。
看荀太太抱着小包袱,小跑着到后面去了。
珍卿心不在焉地坐下,裴俊瞩和荀美兰,不由都挨着珍卿来坐。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她们能理解的。
正是因为不理解,心中的恐惧更会疯长。
荀美兰小声哭着说:
“珍卿,你说这个噩梦,到底是什么时候能醒,我爸爸和哥哥,还不晓得如何呢?
“珍卿,我好害怕,好像世界末日一样。”
珍卿转移他们注意,说:“你们再试试看,电话能不能接得通?”
她们两个,又尝试着去打电话。
裴俊瞩倒没有哭,但也是强自镇定着。她家的电话,还是有没接通。
珍卿在想:刚才那个老门房,拿着包袱里的文件,递向荀太太的时候,她看到了头页的内容。
头页是一整页的名单,据眉头的文字看,好看是某个公司的工资单。
珍卿扫了两三眼,立时记了一个大概,里面有一个叫崔夏农的人。
之前珍卿还在圣音时,在荀淑卿学姐的介绍下,向一个很热血的《昌盛报》,投过不少热血的文章、漫画。
《昌盛报》是出名的进步报纸,后来被租界当局查封,连它的负责人——崔夏农先生也被通缉,以后再没听人提起此人。
现在,却莫名在一张纸上看到它。
而且,刚才荀太太接过包袱,神情明显过分惊张——是那一沓文件让她惊张。
珍卿正自心神不属,猛听见有人急砸门,还高声大气地嚷着开门,还有外国人在嚷着英语。
大家都听得心惊胆战,等来不及再作反应,来人竟然已打破院门,长驱直入了。
那橐橐的脚步声,眨眼之间已经走近,不速之呼已经登堂入室。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穿着探长制服的外国人,后面是些黑制服的巡捕。
这个时候的巡捕房,有西捕(欧美人)、华捕、印捕、日捕等。
这个队伍乍一看着,还真有点八国联军的意思。
这个站c位的外国探长,一路登堂入室,走起路来颇有气势。
他在珍卿她们身前站定,随意逡巡一周环境,见没有大人在,也不在意,用慢条斯理的英国脸说:
“我是英军上尉——埃尔弗上校,租界巡捕房接到举报,说你们的住宅里,窝藏着凶险的罪犯。
“他们秘密地,进行非法政治活动,阴谋破坏租界的安全和秩序。我们奉命前来搜查。”
说着他就一个手势,他的黑制服属下们,即分散到房中各处搜寻。
荀太太拎着一壶开水,已经从后院进来了。
她一路走过来,愤怒地喊着英文,对埃尔弗上校,发出强烈抗议:
“你们的指控,是凭空捏造,你们私闯民宅,任意搜查我的家,我要上租界法庭告你们……”
裴俊瞩推开珍卿,大声地用英文说:“你们自诩文明,行的却是破门而入的强盗行径,我要将你们的恶行公布,让你们受到世人的挞罚。”
一个华捕盯着裴俊瞩,跑上来喝骂一顿,珍卿接住裴俊瞩,看似平静,内里也是着急得很——也不晓得这荀太太,首尾收拾干净没有。
想她跟荀美兰相处月余,知道她为人不错。而圣音女中那位荀淑卿学姐,是荀美兰的亲堂姐。
两重的的交情在里面,多少让人难以抉择。
可这帮租界的警察,摆明是应天政府的帮凶,从他们的行事作风看,也知道行的并非正义之举。
珍卿一面想着三哥快来,好歹助一助荀家人;另一方面,又觉得没必要让三哥,卷入这噬人的漩涡中。
但是如此情形之下,连裴俊瞩都仗义执言。不管怎么说,好歹拖延一下时间吧,
珍卿拦住义愤填膺的裴俊瞩,也同样用英语说:
“上尉先生,我原以为英国绅士,是最名副其实的绅士,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容忍你的属下,这样对待这里的女性?
“上尉先生,你是英国人中的特例吗?穿上探长的制服,就不必再做一个绅士吗?”
这个埃尔弗上校,终于正眼看了珍卿一眼,觉得这女孩子的镇静,跟她的年龄一点不符。
埃尔弗上尉轻笑一声:“你亲眼看见,冒犯那两位女士的,并不是英国人,而是你自己的同胞。”
珍卿心知没法硬碰硬,就不紧不慢地说:“上尉先生,您的意思是说,您作为外国长官,管不好自己的中国下属吗?”
埃尔弗上校一顿,珍卿用一种从容的腔调,继续说着英语:
“中国有一句话,叫做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你们欧洲人也说,没有不好的士兵,只有不好的将军。
“上尉先生,你没听说过吗?”
埃尔弗上尉似笑非笑地,看着珍卿说:
“你说的我都没听说过。年轻的女士,你若能保持得体的沉默,我保证你会获得得体的对待。”
珍卿看了他一眼,这眼神意味深长,然后淡淡地说:
“我希望以后到英国留学,不要遇到您这样的人,上尉先生。”
不为所动的埃尔弗上尉,听着只是哂笑了一声,没有太在意这帮女流之辈。
他那精明锐利的眼光,在客厅逡巡了两周,连地面的情形也没放过。
他又把餐桌上放置的茶点,拿起来观察、嗅闻了一下,忽然笑着调侃一句:
“太太和小姐们,是胃口不好,还是太紧张?以至于食不下咽?”
这位上校灰蓝色的眼睛,呈现出眼镜蛇一样,冷酷而尖锐的光芒——他提出一个问题,有时未必想要一个答案,而是暗中观察大家的反应。
这位荀太太很紧张。
埃尔弗上校信步走着,在壁炉的台上,拿到一本黑皮的《圣经》。
前面正在折腾着,后院里有一个人喊:“上尉先生,我找到可疑的证据了。”
没过一分钟,就见一个阿三,端着一只搪瓷盆子,里面有刚刚燃尽的纸灰。
埃尔弗瞅了一眼纸灰,烧得是太干净了。
他不动声色地,悠闲地,翻着那本《圣经》,在手下喝问荀太太的时候,继续审视荀太太她们的神情。
荀太太还是有点镇定的,她看着埃尔弗上校,说:“就凭一盆纸灰,你们就敢随意捉人。——好,我告诉你,这是我烧来给老妈子止血用的。”
埃尔弗上校眯着眼,看了荀太太一阵:“未所未闻。这么脏的东西——”
荀太太大声哭喊着:“中国人千百年来,都认为草木灰经过高温,是最干净的东西,连女人经期用的月经带,都是用草木灰填充。你闻所未闻的事,就以为世上不存在吗?”
埃尔弗上校眼睛一眯,若有所思地看着,穿着校服的珍卿三个,忽然意味深长地说:
“你们上着教会学校,却仇视西方文明秩序,这样的组合让我觉得熟悉……
“让我想一想,今天上午,我捉到一个阴谋组织暴动的工人头目,他的妻子、儿子,甚至他的弟弟妹妹,都是他恶行的帮凶,现在都枷锁在身,身陷囹圄。
“等引渡到你们的军政府那里,也许,不久就要明正典刑了。”
荀太太吓得神情一闪,荀美兰也吓得直缩。
珍卿心里一叹,这还是恫吓手法,观察反应。
未免荀太太再多露马脚。珍卿也学埃尔弗的腔调,悠悠念了一句:
“恶人的亮光必要熄灭,他的光焰不必照耀。
“上尉先生,你信奉你们的主吗?他如果晓得你的行径,他会让你的光亮熄灭吗?你会遭受冥冥中的惩罚吗?
“还是因为,中国是半殖民地,在这里变成了恶棍,回到你的国家,可以伪装成温驯的绵羊,重新做回奉公守法的良民?”
埃尔弗眯眼看她:
“年轻的小姐,你看起来,是这房子里最有学问的人,或许也是最聪明的人,也许,我该把你同荀太太和荀小姐一道,也一同带到巡捕房里去——”
荀太太和荀美兰都喊:“她是我们家的客人!”
裴俊瞩也气焰冲天地说:
“你晓得她是谁吗?她是谢公馆的小姐,谢公馆太太刚受政府嘉奖,还做了应天政府的顾问。
“无缘无故,你敢迫害她的女儿,你吃了雄心包子胆?”
埃尔弗从容的脸上,有一现而逝的意外,珍卿敏感地捕捉到了。
她本来想着,抬出谢公馆要是还镇不住,她就把去外国当公使的师兄,还有娟娟姐的丈夫、小叔子,全都拿出来镇慑这洋鬼子。
没想到这洋鬼子真识时务,二话不说就放过珍卿,只是吩咐属下道:
“把荀家的小姐、太太,还有女佣、男仆,全部带到巡捕房。他们是否清白,由他们的军政府来判断。这两位小姐,由她们自便吧。”
说着,那些穿黑皮的狗腿子,推搡拉扯着荀太太他们,一时间屋子里哭喊声不绝。
裴俊瞩既害怕又愤怒,也只能跺着脚说:“你们太过分了,如此目无法纪,你们会受到惩罚的……”
那个被吓破胆的老妈子,被人拉扯的时候,忽然像中邪似的,尖声嚎叫着说:“杀人了杀人了,别杀我别杀我。太上老君保佑,急急如律令——”
要押她的巡捕,反被她吓了一大跳,不觉就松开了手。
然后那个老妈子,就跟个窜天猴似的,满屋子的瞎蹦乱跳,一边蹦跳还一边吼叫。
然后,她把客厅的茶桌撞翻,放在上面的热水壶,正好洒在埃尔弗上尉胳膊上,近旁的两个巡捕也受了波及。
被烫到脚的俩巡捕,立时哎哎呦呦地叫。眼见又要打那老妈子了。
珍卿心思电转之间,赶紧跟他们说:
“快去水龙头冲冷水,要不然起燎泡要发炎的。”
看埃尔弗上尉狐疑地看她,珍卿坦然地说:“我姐姐是医生,这点医学常识,我难道还不懂吗?你不听也无所谓,等起泡烂胳脯吧……”
说着,埃尔弗上尉却扯着她,到洗手间里面去了。
珍卿打开洗手台的龙头,示意埃尔弗先生把胳膊伸上去,交代他冲够五分钟。
那俩被烫到脚的巡捕,也在找水管冲水,珍卿说了一声:“要冲冷水。”
埃尔弗上尉审视着她,冷笑着说:
“年轻的小姐,你以为我是傻子吗?
“我看见你踢桌子腿了,要不然,那放着热水壶的桌子,不会倒得那么突然。”
珍卿心想:你看见了又如何?她可不是没靠山的人。
洋人再高人一等,这里也不是全殖民地,埃尔弗区区上尉,没有任何罪证,他没有指鹿为马的本事,就不能拿她怎么样。
她就满不在乎地说:“没有存在过的事,我是不会承认的。”
埃尔弗见她有恃无恐,好奇问她年纪多大了。
珍卿笑眯眯地说:“这跟你不相干,我无可奉告,上尉先生——”
埃尔弗冲了三分钟,不想再浪费时间了,他又扯着珍卿从洗手间出来。
刚走回前面的客厅,她好像听到三哥的声音,立刻心头一喜,大喊一声:“三哥,我在这里。”
珍卿赶紧想走出去,却被警惕的埃尔弗拉住,就站在客厅中间等着。
他看两个年轻的中国男人走进来,还有埃尔弗认识的人——上一任英国驻华全权公使——霍华德·斯宾塞先生——的管家。
斯宾塞先生贵族出身,又出自风头很盛的政治世家,现在他却派他的管家来,要为一个中国人出头。
埃尔弗上校心想:他在这里,已经展不开手脚;不过正好可把责任,推到谢公馆的人身上。
他松开了珍卿的胳膊。
珍卿跑到三哥身边,三哥检视她的状态,知道身体没有受伤,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
埃尔弗上尉走过来,恭敬地向斯宾塞先生的管家——巴特先生问好。
巴特先生没给他难看,只是说道:
“陆先生是斯宾塞先生的朋友,探长先生,请您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不要为难斯宾塞先生的朋友……”
这埃尔弗上尉,没有一点怨愤地,听从了巴特先生的劝导。
然后,埃尔弗上尉说一声,在这里一无收获,赶紧到别处找寻嫌疑犯,这帮巡捕房的人就走了。
珍卿这才注意到,国文先生施家和,也和陆三哥一起来的。
陆三哥送走巴特先生,与荀家人略事寒暄,就带着珍卿和裴俊瞩,也迅速离开了荀家。
至于施家和先生,她安抚荀家母女两句,也搭了陆三哥的便车离开。
荀太太的奇异行为,还有她拿到后面烧的文件,给珍卿留下深刻印象。
而施家和先生对荀家人,态度也有一点奇怪。怎么奇怪法,珍卿还不太说得出来。
但这些疑虑,她没跟任何人说,包括陆三哥也没说。——只有淹没在自己心里的,才是属于个人的秘密,不能引起无谓的事端。
街市上确实乱极了,有的工人被另一些人押着,那些押人者穿着蓝布短衣,但都戴着臂章样的东西,上面好像还绣得什么字。
然后,珍卿就看到一个人,被押到背僻的巷子里,那巷子的拐角处,似有殷红的血流出来。
珍卿看得心一颤,眼睛也看得发直了,车子已经驰过去了。她还下意识扭过头,想再看得清楚一些。
陆三哥就紧紧抱住她,在她头发上轻吻一下,然后他大大的手掌,捂着她的眼睛说:“不要看,一会儿就到家了。”
陆浩云捂着她的双眼,感觉手掌渐渐湿润了,他想问她为什么哭,看着她姓裴的同学也在哭,感觉不必多此一问。
即便他是无党派人士,看见当局者以如此手段,来解决党派争端,也觉得齿冷心寒——这样的无耻之辈,果真能堪大任吗?
等把裴俊瞩送到她家,又把施先生送回培英,陆三哥替珍卿擦眼泪,看着施先生进校门,忽然说:
“小五,答应三哥,以后不要跟施先生走太近,好不好?”
珍卿刚才被捂眼睛,没有注意到施先生。
陆浩云却看得分明,他看着外面的人,被刀枪屠戮的情景,他的眼睛是赤红的,他的拳头简直要握碎了。
陆三哥回想刚才街市上,看见的鲜血淋漓的一幕幕,他的心忽然战栗起来,他拉着小妹的手,轻吻了一下,又说了一遍:
“小五,答应三哥,不要跟施先生走太近,也不要跟荀家交往太深,好吗?
珍卿的眼泪已经没有了,她觉得好像没资格哭。
她并非他们派系里的人,甚至也不认识他们,她到底在为谁哭呢?她哭又有什么用呢?
陆三哥紧紧抱着她,又跟她说了一遍,叫她跟施先生和荀家都保持距离。
珍卿没有从善如流,她看着车窗外,良久才道:“三哥,你让我想一想,好不好?”
前面开车的徐师傅,扭头看杜小姐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现在的小姐不好管啊!
……
作者有话要说: 好难写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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