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大离中古文艺书馆不远,叶小哥和珍卿步行过去,黄大光给珍卿撑着伞。
伏天的太阳毒花花的,前天谢公馆另个车夫阿洋,驼着吴大哥的时候,直接晕倒在马路上。
谢董事长于是发话,叫家里两个包月师傅,天气响晴的时候不要拉车,就做个听差供大家使唤。
所以黄大光这两天没拉车,他跟着珍卿,相当于是听差和保镖。
叶知秋看向撑伞的黄大光,不赞同地说:“你行动都带个听差的,撑伞也叫人家代劳,慕先生看见会不高兴。”
珍卿接过黄大光的伞,黄大光退到两人后面走,默默地瞪了叶知秋一眼。
叶小哥说先生会不高兴,但还是对珍卿颇艳羡地说:“你家里赞同你学艺术,你能理所当然享受家里的资助,你可真是个幸运儿!”
珍卿步子迈得不慢,惊讶地回头:“叶师兄,莫非你家里不赞同?”
叶小哥抬手挡着阳光,若有所失地说:
“我祖父和父亲都说,艺术无益于救国兴邦,毕业了就业前途也渺茫,一定要我学理工科。
“无论我怎么不愿,他们就是不依我。我姑姑建议,可以选建筑学,建筑学就业前途好,而且画画的机会也很多。”
珍卿不免低头发噱,说:“建筑绘画和美术绘画,还是有区别的嘛。”
叶小哥无奈地耸肩,颇是慨然地说:
“所以呀,我原本报考应天大学的的建筑系,报考表交了上去,第二天就要考试,我却连夜跑到海宁来,报考艺大的美术系。
“我是遂了学美术的意愿,家里却不给我交学费,他们就是为了逼我回去,当初,我差点要露宿街头……”
叶小哥一点不见外地,把手搭到珍卿肩膀上。
黄大光正打算把他拨拉开,珍卿自己把叶小哥拨开了,她问:
“那是谁资助的你呢?”
叶小哥说是慕先生资助他。
慕先生的很多私事,都叫叶小哥帮着跑腿;慕先生还常给他找别的事做,叫他替校刊或墙报画漫画,或者有宣传画也叫他画——多少都能得些报酬,日子勉强还过得去。
所以叶小哥对慕先生,几乎是侍奉父亲一样,公事私事都帮他的忙。
珍卿“嗯”着点头,这是意料中的答案。
慕先生卖画挣钱不老少,个人生活却极艰苦朴素。
他有时候磨墨临写碑帖,没有用完的墨水,非要涂鸦一幅水墨小画,或者写个字幅斗方啥的。
他中午管学生吃饭,烧饼青菜就对付过去。
珍卿真不爱跟慕先生吃饭,她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不好就不强求了,她有时候甚至是吃不饱。
慕先生这么死抠儿,也许就是因为资助了不少学生朋友吧。
到了中国艺术大学,叶小哥带着珍卿,直奔艺术系的素描大教室“敏学堂”。
珍卿和叶小哥站在敏学堂门口,叶小哥恭敬叫了声“梁先生”。
梁先生暂停讲课,问叶小哥来干啥的。
叶小哥点了一下珍卿,说是慕先生吩咐的,叫珍卿交钱加入暑期班,跟低年级学生一起作基础性的训练。
这位代慕先生负责的梁先生,竟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先生。
她体态微丰、个头不稿,还戴着一副近视远镜,神情静穆淡然,不太像美术系的先生,倒像个寻常的家庭妇女。
梁先生态度和蔼斯文,说起话不紧不慢地,跟助教朱书琴吩咐一声。
这朱学姐叫了两个男生,给珍卿搬画架和凳子进来。
梁先生退到讲台一边,叫珍卿自我介绍。
珍卿看教室中稀稀拉拉,不到十个学生,不由愣了一下下。
果然家长觉得学美术没前途,报考美术系的人也许不多,这暑期进修班的学生好少哦。
珍卿一派自然地微笑,介绍自己的名字和年纪,说自己还在念高中,是暑假来补习美术的。
教室里先静默一阵,然后就响起热烈的掌声,有个男生拍着手笑,扭头跟一个小男生说:
“黄尧,现在有小师妹进来,你就不是最小的了。”
朱师姐安排人搬来用具,珍卿就坐在靠南的地方,跟那位姓黄的小师兄是近邻。
黄小师兄帮她摆画架,珍卿连道了两声谢,黄小师兄唰地脸红,他的眼睫毛动个不完,像是受了惊要振翅起飞……
这时代易害羞的男生不少,这黄小师兄羞答答的,让珍卿想家乡一位潘同学。
这个素描教室挺大的:教室里有七尊大石膏像,多是西洋的神仙或人物,比如维纳斯、阿波罗、奴隶等,而且这些石膏像多与真人等大。
珍卿在教会中学上学,美术课当然也有石膏像,但了不得是维纳斯的半身像,还从没见过这么多等身像。
接着就是继续上课了。
梁先生在前两节课,讲了不少绘画的技术理论,但珍卿都错过了。
她现在继续给大家讲明暗和比例。
她说观察明暗和比例时,你的两只脚务必要勤快,必须要前前后后地审视,近处看局部,远处看整体,把观察的印象与实物对比……
梁先生讲完以后,大家就开始自己琢磨了。
今天是画维纳斯的等身像,梁先生一再强调,动笔之前大家多观察,但有的人还是只看片刻,就马上开始动笔了。
梁先生站在那个急性子身边,和声细气地跟他强调,务必要观察好了再作画,那学生直说他观察好了。
梁先生脾气温和,虽然态度不大赞同,也没有强叫学生就范。
珍卿观察石膏像约十分钟,一边开始用小刀修炭笔,一边继续观察着细节。
她仔细把轮廓勾画好,开始从暗的部分画。
正画着,朱书琴学姐走过来,给珍卿递了一个白馒头。
珍卿笑着接过馒头放一边——处理明暗层次用馒头擦,珍卿还是从慕先生这儿学的。
果然应了她的那句话:只要思想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啊。
处理明暗不能一蹴而就,这是反复而细致的工作,有时候必须要返回修改,而且有时候需要大改动。白馒头就有了用武之地。
珍卿沉浸在自己的作画中,朱学姐发的馒头正要用上,忽然有人严厉地叱问:
“你告诉我哪一点最亮?”
珍卿抬头看向声源处。
慕先生不晓得啥时候来的,他站在一个男生面前严厉诘问,那男生正是梁先生告诫过的急性子。
那男生一改对梁先生的散漫,对慕先生的态度很恭敬,他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慕先生就一遍遍问他:“哪一点最亮?”
那急性子只好看着维纳斯,瞪大眼睛仔细地观察,过一会儿在画板的图上指一指。
慕先生肃着脸点点头,又问他“哪个点最暗”,那急性子仔细地观察一番,也终于指对了地方。
慕先生顺势给大家讲点理论:
“同学们,我一再给你们强调,你们在画石膏像的时候,只有一个点最亮,可以留出空白;也只有一个点最暗,可以画成黑点,其他的部分都是中间色。
“受光面最暗的部分,不能比背光面的最亮部分更深;反之,背光面的最亮部分,不能比受光面的最亮部分更深……”
下午课程结束的时候,慕先生给布置了构图作业,一个星期内画一幅人物或风景构图,开学之前把作业交上来。
珍卿从南边回到谢公馆,先赶紧冲了个凉。
胖妈特意上来告诉珍卿,她前晌去见罗蔓茹身边那陈妈了。
陈妈把罗蔓茹回家后的事,一五一十都跟胖妈说了。
罗蔓确实中暑挺严重——或者还有点别的什么病,总之回家后就哭闹不休,对陈妈和她老伴又打又骂。
陈妈本是老实巴交的人,但胖妈手里有那张债据,而这位太太又不受宠。
陈妈他们炸着胆子扯慌,一口咬定太太不是犯了癔症,就是去谢公馆的路上中邪了……
那魏耀庭大热天当了一天班,回来被这“疯疯癫癫”的老婆惹烦,将他打骂了一顿,就出去找新娶的小老婆了。
罗蔓茹和魏耀庭,对佣人都算不好的,陈妈两口子已经背叛,以后,再说破真相对他们没好处,这么糊弄过去才是首选。
所以后患也许有,但没有那么大。
胖妈依照对他们的约定,当场把那张赔钱的债据撕碎了。
胖妈说完这事就出去,珍卿自学一会儿德语,吃过晚饭又读一会儿德语,就叫胖妈把报纸送上来。
《新林报》第二版有篇文章,标题比较耸人听闻:
正标题是:颜伯达将军慰抚滇军,归途不幸染疟身亡。
副标题是:滇南铁路工人死疟者五六万,当地土民疑为亡魂作祟
这文章开头简述新闻事件,说颜伯达将军受韩领袖差遣,前去颁布对滇军云志舟和余连韬二将军的任命,并且慰劳不知干过什么好事的滇军。
然后,颜将军染上滇境风行的疟疾,在归途的火车上突然病发,没一天就不治身亡。
这篇文章痛悼颜将军之死,说他是公民党的大元老,当年追随先总统南征北战,那是立下过汗马功劳的。
可叹颜将军年老体衰,没等火车开到大城市用奎宁救命,就因肝肾衰竭死在了火车上。
但接下来的内容就画风一转,从十几年前滇南铁路开工说起。
它说修筑滇南铁路的地段,地质条件和气候环境都复杂,自古以来就是流放要犯的瘴疟之地。
而承建这个铁路的法国公司,压根不把中国劳工当人看,工作强度大不说,生活环境也极艰苦。
修筑滇南铁路的头一年,承建工程的法国公司,在淫雨暴热的时节,还维持着庞大的施工队伍。
当年的疟疾大流行,造成近五千工人死亡……
滇南铁路一共建了七年,据说死于滇南铁路工程的劳工,至少有五六万人。
然后这文章又画风一转,讲了当地的一些传说,营造了诡异的鬼故事气氛。
珍卿觉得这篇文章特怪,前面讲政治事件,后面讲劳工血泪,最后却以鬼故事落幕。
这文章好像是个良家妇女,遇到想逼良为娼的强人,她想做个坚贞不屈的烈女,却又碍于强人的刀斧,不能真实地表达意愿……
这滇南铁路的修建,说起来是前清的事了。六七万是一个屈辱而惨烈的数字啊。
如今的民国看似好了一些,但劳工的命还是不值钱的。
不过,这作者到底想说什么呢?是想借颜将军说军政,还是想借劳工说国势呢?
珍卿又把文章看一遍,发现它还真在讲政治,只不过三言两语极尽含蓄。
原来的滇州王被手下推翻,手下们又开始龙争虎斗,争夺这滇州一地的实权,这不就把滇州弄得乌烟瘴气嘛。
这中央政府的韩领袖就插手了嘛!
他把胜出的争夺者封官赐爵,云将军为二十八军军长,余将军为二十九军军长。
瞧瞧,瞧瞧这韩领袖的用心,给了两位将军同样的名份,就是要他们继续龙虎斗,他肯定想着坐收渔利呢。
唉,《新林报》受欢迎是对的。
它能总满足大家的猎奇心理,有时候又有未竟之意,并且在一篇文章里,把国势、军情、民生、传说熔于一炉——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
珍卿看完这个又看其他报纸。
她好久没认真看报纸,一看之下地才发觉,江南的夏天蚊虫肆虐,不少地方都发生疟疾疫情。
但是万幸的是,这疟疾的发生都是点式的,不像之前肆虐西北的肺鼠疫,危急到不得不封锁西北地区。
他们现在治疗疟疾,就是用金鸡纳霜。珍卿见过药店卖的奎宁丸药,价钱特别特别贵。
她想起《诗经》里的一首诗。
陆三哥忙到很晚才回,胖妈一直等他回来,跟他悄悄说了一件事儿。
说罗蔓茹跟前的陈妈告诉她,她们家男主人魏耀庭最近,神神叨叨地要干一件事,说要把什么真药换成假药,好像说是治打摆子的药……
现在已经快十点,四里灯多灭掉了,除了拐脚处的小灯,就是灭蚊灯还亮着,能听见蚊虫嗡嗡地叫。
陆浩云眼睛一眯:奎宁丸最近非常紧俏,黑市上价钱翻了几多倍。这魏耀庭是想挣大钱啊。
胖妈说完事正要走,忽又退回来说:“三少爷,五小姐想找你说话,一直等着你,不晓得现在睡没睡。”
陆浩云下意识看斜对面,胖妈正想去敲一下门,陆三哥赶紧阻止了她,说待会他自己去看看。
他回房花五分钟冲了澡,不到十分钟,珍卿的房门就被他敲响了。
好一会儿没有声音,这楼里的人都睡下了,只听见外面虫子的叫声,倒把走廊趁得更寂静。
陆浩云微微有点失望,觉得小五多半已经睡了。
他正消化心里的失落,眼前的房门忽然打开。
就见明眸皓齿的小五,披着微泛栗色的一头秀发,睡眼惺忪地站在门框里。她左脸颊有一道红印子,不知道被什么压出来的。
陆浩云莫名觉得蹐跼,他举起手搔了下额头,把手放下来插进荷包里,又发现这睡衣没有荷包。
但珍卿没看出他不自在,听他笑着说:“时间太晚了,事情若不紧急,我们明天再说也行?”
珍卿揉着眼说“没关系”,她刚才趴在睡了一会儿,现在走了困睡不着了。
珍卿给三哥搬个椅子,怔怔看着三哥头上的水,落在地毯上,晕成湿湿的一片。
陆浩云的视线放在别处,想摆脱情绪的一点浮腾,他拿起桌上一幅字,问珍卿:
“怎么突然写这首诗?”
这幅字写的是《诗经》中的《鹿鸣》。
珍卿有点头疼似的,揉着脑袋说:
“三哥,我忘记一件很重要的事,以前觉得跟我无关,也没有多上心,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陆三哥神情费解,坐下提一个建议:“那让别人帮你想,是老家的事情吗?”
珍卿看着温良的三哥,把脑袋磕在桌板上,很感自我唾弃,□□着说:
“是只有我晓得的事,别人都不知道,他们也无从想起……”
三哥看她磕自己脑袋,连忙扶正她的脖子,笑着安慰:“不重的事才易忘却,你想不起来,也许是因为它不重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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