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这,也在那》
文/陈惜
2019/04/12
五月清晨,天亮得极早,睡了一整夜的千年古镇醒过来,黑瓦灰墙罩金光。
傅真起床后照例背单词,直到母亲董亚华叫她吃早饭,她才合上英语词汇书下楼,嘴里小声念着:“rainbow,雨后一道弓……”
傅晋坐在餐桌前,见她这样子,便笑道:“都要掉进书里了,放假就好生玩玩,用不着这么刻苦。”
董亚华当即白了傅晋一眼:“什么用不着?我从没听哪家当爹的像你这么教女儿。”
她说着倒了杯牛奶递给傅真:“别听你爸瞎说,马上就高三了,刻苦点吃不了亏上不了当。”
傅真喝了口奶,慢吞吞地剥鸡蛋壳,敷衍似的唔了声:“晓得啦。”
今天是赶集的日子。家里开了间小超市,董亚华吃过早饭,匆匆去店里做生意。
傅真拿了把剪刀到院子里,这个季节的玫瑰芍药都开得繁盛,呈现一片盎然春色。她小心翼翼地剪了几支花,洗净玻璃瓶子,灌了清水养着。
傅晋走来给她安排任务:“真真,你去宋泽家里替爸爸取两百张画纸回来。”
“好。”傅真爽快答应。
她将花瓶放回楼上卧室书桌上,出来时听到一声口哨,于是朝对面望了过去。眉目好看的少年躬身伏在他家阳台上,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正吊着眼梢看她。
傅真抬抬下巴,问:“干嘛?”
没有发出声音,只夸张比出口型。
他轻笑,也这样无声回她:“去哪?”随手草草在空中画了一个问号。
傅真朝宋家的方向指了指。
他懂了,继续与她无声交流。
“等我。”
“老地方。”
他点了点头,站直身体,转身进了屋,并随手关上门。
高大的身影在傅真眼前一晃而过,她愣了愣,心里暗暗想,不愧是学校女生们口中的行走画报。
傅真下了楼,到傅晋的工作室问他:“爸,我午饭前回来,行吗?”
傅晋坐在一堆木屑前,他正在雕版,头也不抬:“可以。”
她推了自行车出门,从青石巷子里骑出去,经过正街上的惠真超市时,被董亚华看见了,她叫住她:“你去哪儿?真真。”
“去宋泽家拿画纸回来。”傅真告诉她。
董亚华不悦道:“你爸这人也真是够可以,什么事儿都指使你,。”
傅真笑:“我正好要找宋泽请教数学题,等会儿迟一点回来。”
董亚华听了这话,眉头松开,问:“今天中午想吃什么?”
“随便,你做什么我吃什么。”她一蹬脚踏板,“妈,我走了。”
“骑边上,躲开大车,注意安全。”
“收到啦。”
这会儿还不到八点,街上已是人声鼎沸。
傅真一溜烟骑到街尾那棵盘枝错节的古老黄葛树下,她停了下来,仰头去看树干上垂下来的锈褐色根须。
不一会儿,耳边响起一道慢悠悠的男声。
“也不怕树上的虫子掉下来。”
少年换了身衣服,穿着松松垮垮的纯白短袖和一条黑色运动裤,正单手掌着自行车车把龙头,从后面骑了过来。
他从裤兜里摸出一根阿尔卑斯牌子的棒棒糖丢给傅真。
她利落接住:“朋友,我觉得你应该剥给我。”
“行吧。”他哼笑,从她手中拿回棒棒糖,剥了糖纸,再递过去,“怎么不懒死你呢。”
少年叫周骥,生了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给人一种清冷疏离感。
不过他天生温柔嗓子,声线慵懒,略带鼻音,听上去懒洋洋的,显得万事不经心。
傅真笑笑,叼着糖道:“走了。”
两辆自行车并行向前。
周骥随口问:“你说我俩什么时候才能光明正大一起玩儿?”
“这辈子是不可能了。”傅真无情道。
“能不能说点好的?”周骥伸手轻轻扯了下她的马尾。
傅真往他胳膊上拍了一巴掌,反问:“那你觉得有可能吗?”
傅周两家对门,祖辈结了仇,五十多年来都没有缓解。
傅真和周骥俩人从小就被家里教育不许和对方来往,偏偏他们从幼儿园开始就一个班,性格很是合得来,背着大人玩得可好了。
周骥想到自家轴脾气的老爷子,目光一暗,不禁叹了口气。
傅真换话题,笑嘻嘻地说:“你猜宋泽家的樱桃熟了没?”
“不猜,去看看就知道了。”周骥不紧不慢地说。
傅真撇撇嘴:“对了,你找宋泽有事啊?”
“叫他下午去学校打球。”
“一个电话就搞定了,干嘛非得跑一趟?”傅真不解。
周骥看了她一眼,说:“去吃樱桃啊。”
“你觉得我信吗?”
“爱信不信。”
途经一段下坡路,周骥冲到前面,他也不踩脚踏板,躬着背滑下去,风将他的短袖吹得鼓起,猎猎作响。
傅真多瞧了他两眼,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绕了一个大弯后又是平坦路段,遇上一群上街赶集的女孩子,个个看见周骥均是眼睛一亮,他们骑远了,都还在回头张望。
傅真打趣道:“你魅力真大,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周骥挑眉:“我还车见车爆胎。”
傅真哈哈大笑。
“我说,你一个女孩子能矜持点么?”
傅真将嘴里的糖嚼的嘎嘣脆,毫无诚意道:“very抱歉了,好像不能。”
“……”
半刻钟后到达宋泽家。
溪边竹林掩映的一个独立院落,得踩着水流中凸起的几块大石头过去。
两人将自行车停在路边,傅真朝院子里喊:“宋泽。”
一个肤色健康、高瘦清隽的少年走了出来,笑问:“你们怎么来了?”
傅真说:“我来拿画纸,周骥找你打球。”
进了院子,傅真熟门熟路地去了宋泽爷爷造纸的作坊。
宋从福正在桩打慈竹出浆,傅真脆生生地打招呼:“宋爷爷。”
宋从福手里动作未停:“是真真啊,你爸让你来取画纸了吧?”
傅真笑着“嗯”了声。
宋从福这才放下木桩锤,直起身道:“等我洗个手给你拿。”
傅真拿到画纸后道了谢,正要问宋泽樱桃能不能吃了,就见周骥拿着一小枝红中略带青意的果子过来。
他对她说:“你要的樱桃,这是树上最红的一串了。”
他一副你不吃就是不给我面子的神情。
傅真一点都吃不了酸,于是问:“甜么?”
“还可以。”周骥一本正经,“你尝尝。”
傅真半信半疑地选了一颗,擦擦皮放进嘴里,咬了一下就赶紧吐出来,紧皱着眉:“呸。”
周骥和宋泽笑得肩膀直抖。
傅真朝着周骥的小腿一脚踹了过去,他也没躲,弯着细长的眼睛,懒洋洋的说:“这事宋泽也有份。”
“谁让你是主谋。”
“你这昏官,案子都不审,凭什么断定我是主谋?”
“因为我有求于人。”傅真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一张草稿纸,看向宋泽:“你给我讲道数学题吧,我一直没会。”
周骥一把抓了过去:“这我也会。”
傅真抢回来:“我看天上牛在飞吧。”
宋泽勾唇笑,伸出手,他的五指修长匀称,掌心却有着微黄的薄茧。
傅真把草稿纸放在他手上,宋泽打开了,垂下眼睛扫了两眼题目,说:“你不要把它想得那么复杂,这道题有两种解题思路……”
和周骥不同,宋泽的声音很低沉,仿佛自井底传来,每一个音节都直击心脏。
傅真听得着迷,沉醉其中。
忽然,宋泽望着她:“听懂了么?”
傅真回过神来,撞进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愣了一下。
旁边周骥欠欠地说:“瞧她这傻样儿,一看就是没懂呗。”
傅真想用502强力胶粘了他的嘴。
宋泽率先收回视线,笑道:“没关系,我再讲一遍。”
这次傅真认真听了,经他简单几句话,顿觉思路畅通,他还没说完,她就表示会做了。
周骥故意逗她:“真会假会?不会别勉强啊,哥哥不笑你傻,咱们真真最聪明了。”
傅真收回草稿纸,瞪他:“你给谁当哥哥?”
“你问问宋泽,学校想认我当哥哥的女生有多少?”周骥说。
宋泽配合他:“那还真是不少,起码得绕咱学校操场两三圈吧。”
傅真翻了个白眼:“成天就知道乱认妹妹,真的好不要脸哦。”
“冤枉我,天地良心,我可是一个都没认。”
“那太遗憾了,你得抓紧时间认……”
话还没说完,周骥长臂一伸,搂住她肩头,笑道:“就你了,乖,叫声哥哥听听。”
傅真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送了他一个字:“滚。”
这时,宋泽问傅真:“你下午跟我们去学校看球吗?”
傅真拿下周骥的手,对宋泽露出灿烂的笑:“必须去给你捧场啊。”
宋泽也笑了起来,说:“好。”
周骥各看他们两人一眼,不乐意了:“什么意思,不给我捧场?”
傅真反驳:“排队给你捧场的女生起码绕咱学校操场两三圈,缺我一个么?”
他想也不想:“别的不要,只缺你一个。”
“……”傅真不理周骥的鬼话,转头问宋泽,“你上午做什么?”
宋泽说:“我准备到竹林砍几根竹子回来。”
宋泽父母在省城里上班,家里就只有爷孙两人。
宋爷爷从十二岁开始从事古法造纸的工作,如今六十二的高龄,依然没有搁下这项技艺。
宋泽很疼他爷爷,放假空隙,总会主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
“那咱们下午学校见。”傅真说,然后大声跟宋从福道别。
到了公路上,她将画纸放进自行车车篮里,跨上自行车后,看见宋泽还在院子边,于是跟他挥挥手。
“回了。”周骥说着,他伸长手臂搭在她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