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真屏息等待傅惠出声,大概半分钟,里面她压抑着啜泣,终于“嗯”了一声。
“我可以进来吗?”傅真手放在门把上,试探道。
这次傅惠没有停顿,她再“嗯”了声。
傅真拧门推开,进去后又锁上,她摸到墙壁上的开关,告知:“姐,我开灯了。”
“开吧。”傅惠连忙抹脸,使劲擦了擦眼睛。
傅惠坐在窗户下的书桌前,她的眼睛被泪水洗过,看起来湿湿的样子。
她勉强挤出笑容,对妹妹解释:“真真,刚才姐姐说那话没有针对你的意思,我不是……”
“我们两姐妹还用说这些吗?我都懂的姐。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姐姐,这一点毋庸置疑哦。”傅真掐断她充满歉疚的话,她将手中的啤酒展示给她看,邀请:“要不要喝一点?一醉解千愁。”
傅惠脸上的笑容变得轻松许多,她犹豫了一秒,点点头:“拿开刀了吗?”
傅真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用不着,看我的啊。”
少女这么说着,就把酒瓶瓶嘴放到嘴边,歪着脸,用牙齿去开瓶盖。
傅惠见她一张脸皱起来搞怪,悲伤的情绪瞬间冲淡许多,她担心道:“你别逞强,牙磕坏了多划不来。”
“啵”的一声,傅真吐出盖子,得意道:“姐,我厉害吧?”
傅惠知道妹妹故意逗自己笑,不由乐了乐,竖拇指:“厉害。”
一回生二回熟,傅真咬开另一瓶啤酒盖子迅速多了,她坐到书桌上,面对着傅惠,学着大人的口气:“走一个?”
啤酒瓶子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傅真抿着啤酒,用余光觑傅惠,她是真的想发泄,猛地灌自己,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小半瓶。
傅真心底叹息。
她原以为,傅惠喜欢雕版喜欢年画。虽然姐姐藏得深,但她这个做妹妹的,对她的关心未免不够,不然怎么会一点发现都没有?
“别喝这么狠,姐你慢点……”傅真阻止。
她这话刚说完,傅惠一口酒就呛在嗓子里,她背过身子咳红了脸。
眼泪也被咳出来了,傅惠抬手拭了拭,她问傅真:“我上楼后,爸爸说什么了吗?”
傅真摇摇头:“你上楼我就跟着上楼了,不过我想这会儿,妈妈肯定把爸爸骂得惨。”
“都是因为我……”傅惠眼中似乎有雾弥漫,她说,“那你下去看看吧,让他们别吵。”
“我才不。”傅真想也不想拒绝,“反正爸爸也吵不过妈妈,就他今天晚上的表现,妈妈教训他也是应该的。”
“你别这样说,他是爸爸。”傅惠劝。
“是爸爸就了不起了哦?”傅真跟着周骥待一块久了,嘴快惯了。
傅惠不认同地看了她一眼。
“好吧,爸爸了不起,但也不能独|裁|专|制啊。”傅真改口,为她抱不平,“姐,你怎么这时候还向着爸爸啊,他都这样对你了。”
傅惠说:“再怎么他都是爸爸,他也没对我不好。”
傅真说:“你就是太听话了,不管自己愿意不愿意,都从不违抗爸爸的要求,所以他就觉得理所当然,你必须事事听他的安排。哪有这样的事?你又不是他的提线木偶,他怎么指挥你怎么做,我们都是独立的人,有自己的思想才是正常的。”
“我也想说不。”傅惠苦笑了下,她重新拿起酒瓶,坦诚道,“但我没勇气,说不太难了。很多时候我都羡慕你,你想要什么不要什么,好像很容易就告诉他们了。”
“那有什么难的,一回生二回熟嘛。而且顶多一顿打,又不会掉肉。你还记得我小学六年级的劳动节想去城里玩但爸妈不许么?”
这事傅惠印象深刻,她笑了笑:“记得,结果你偷偷溜走了,还是和周骥一块儿,要不是我替你兜着,你俩那次就得暴露。”
“对啊。”傅真嘻嘻两声,“偷偷溜出去的后果是挨了骂,那个五一妈妈给你买了新裙子,但是坚决不给我买,要我长长记性。现在想想,我当时也太不乖了,可他们也就气那一会儿呀,过了就翻篇了。而且下次我再提出去玩的要求时,他们不仅不会一口否决,如果不过分,基本都答应了的。所以这次他们知道你不愿意接班,妈妈会说服爸爸的,我也站在你这边。”
傅惠心里暖了暖,她轻轻拍拍她脸蛋,深深吐口气:“我这次的事和你的不一样,不是一个概念。”
傅真纾解她,“姐你别给自己心理负担,我觉得也不是天大的事。你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就是一个好的开始。一次不行,就两次三次四次五次,我就不信爸爸不让步。”
“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傅惠望向窗外,眉头深锁,“你不懂爸爸把年画看得多重要。”
傅真静静看着姐姐,她十分想抚平姐姐皱起来的忧愁,她说:“姐,你放心,你尽管去当老师吧。我没有什么想做的,以后我来接爸爸的班好了。
傅惠惊讶侧过脸,对上妹妹一双认真的眸子,她鼻子又酸了,盈满感动。
“这是我的事,你别掺和。你还小,别急着选择人生。”傅惠温柔说。
傅真说:“没掺和,我真心的,我挺喜欢雕版的。”
“这话不要对爸爸说。”傅真嘱咐,“以后你上了大学,思想更成熟了,就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了。”
傅真问她:“姐,你为什么想当老师啊?我觉得当老师挺苦逼的,尤其班主任,班上不服管的男同学天天气死人。”
“我不打算进编制,教育培训机构的老师按课时计费,薪酬开得高,个人能力越强拿的越多。”傅惠顿了顿,继续说,“我不想一辈子待在云镇。”
董亚华到楼上,正好听见她最后这句“我不想一辈子待在云镇”。
她为自己作为一个母亲的失职而感到自责,竟从来不清楚大女儿的志向,稀里糊涂默认由她传承云镇木版年画,若真这样,岂不害了她一辈子?
董亚华定定神,故意加重脚步声。
里面两姐妹听到动静,不约而同闭上嘴。
“惠惠。”董亚华叫傅惠。
傅惠起身去开门,有些不自在:“妈。”
董亚华走进去,一眼看到桌子上的啤酒,愣了愣。
傅真主动承认:“我拿上来的。”
董亚华没说酒的事,她说:“你下楼去,饿了自己先吃饭。我和你姐姐聊聊。”
傅真看傅惠,傅惠朝她点点头。
她从桌子上跳下来,拿上自己没喝多少的那瓶酒。
“啤酒留下。”董亚华说。
傅真“哦”了声,她鬼灵精怪的,“妈你要陪姐姐喝吗?不够我再去给你们拿两瓶来。”
“少说两句吧,没人把你当哑巴。”董亚华推了她出去,“砰”地反锁上门。
傅真却不急着下楼,耳朵贴在门板上偷听,等了好一会儿,里面毫无交流。
倒是周骥吃完晚饭上楼,瞧见她鬼鬼祟祟的样子,不禁挑眉,故意打开阳台的灯。
对面一亮起来,傅真便察觉到,朝他看去。
周骥将晾衣杆拿在手里,假装取衣服,无声问她:“你干嘛?”
傅真一脸苦大仇深,耸肩摊手:“一言难尽。”
周骥指了指巷子,提示:“出来说。”
傅真摆摆手,她现在可不敢轻举妄动:“明天。”
周骥不勉强,关了阳台灯。
傅真下楼,他进屋。
这边门内傅惠面对母亲,远远没有面对妹妹轻松,她的心和嘴仿佛都被封住了,一阵沉默。
董亚华一时也难开口,她看着她熟悉的大女儿,却觉陌生。仔细想想,大女儿不止是寡言,还跟她不亲近,她似乎从未走进过她的内心世界,对她的了解知之甚少。
傅惠喜欢什么和不喜欢什么,她一概不知,这个母亲做的挺失败的。
董亚华眼睛略微湿润,她拿起傅真喝过的啤酒,喝了一口。
味道正如她的心情,既苦,又涩。
傅惠意外于母亲的举动,她叫她:“妈。”
董亚华看她,心疼道:“瘦了。”
傅惠笑了笑:“我前段时间减肥呢。”
“你不用减肥,苗苗条条的,脸上有点肉好看些。”
“嗯,没减了。”
又是一阵无言后,董亚华问她:“真想当老师?”
“嗯。”
“女孩子当老师挺好的,稳定,体面。比做年画有出息。”
傅惠心紧:“妈……”
“妈支持你的决定,你爸那儿,不用管他。”董亚华停了两秒,“妈妈做的不好,从小到大都没问过你想不想接你爸的班。”
傅惠没出声,垂下了目光。
董亚华接着说:“刚才你爸爸话说得难听,他就是那犟脾气,在年画的事情上一根筋,转不过弯来。我看他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就是拉不下脸来道歉,父女没有隔夜仇,你别恨他。”
“我不恨。”傅惠立刻表态,“我知道爸爸也是为了完成爷爷的遗愿,他责任大。”
“你理解就好。”董亚华说,“先前你说怀疑自己不是我们亲生的,妈妈生你那会儿,疼了一天一夜才把你生出来,怎么不是呢?家里有两个孩子,有时是对小孩子照顾些,但妈妈敢打包票,爱你们的心绝对是一模一样的。”
傅惠脸红,咬咬唇。
“你爸爸把年画看得重,觉得交在你手上稳妥些。你也知道真真的性子,她跳脱,坐不住。”
董亚华口里坐不住的傅真,此时果然没安分待着,她头头是道分析利弊,做傅晋的思想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