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陆怀鸩原本恭敬地低着首,双耳一闻得悉悉索索的声响,竟是情不自禁地抬起了首来,双目更是盯住了房门,直欲穿过一层薄纸,窥见内里的情状。
直到脚步声响起,他才勉强从绮思中挣扎着出来了,并在心中告诫自己不许再觊觎谢晏宁了,谢晏宁并非他所能染指的,曾与谢晏宁接吻,已是他之大幸了。
先前一身锦衣已呈褴褛,谢晏宁换了一身鸦青色的锦衣,开了门后,他见得陆怀鸩依旧穿着破损的衣衫,淡淡地道:“你双足不便,今日暂且歇息一日,我们明日再启程去验方姑娘所言之真伪。”
“弟子……”陆怀鸩堪堪吐出两个字,却见谢晏宁勾唇笑道:“你认为自己双足无恙,可立即启程?”
他颔了颔首:“弟子的双足虽受了伤,但并非不良于行。”
谢晏宁双目灼灼,扫过陆怀鸩的双足:“怀鸩,不若由本尊亲自动手,教你尝尝真正不良于行的滋味?”
陆怀鸩不假思索地道:“弟子听凭师尊发落。”
谢晏宁本是想威胁陆怀鸩,闻言,无奈至极,这威胁对于陆怀鸩而言,毫无效用。
他不得不沉下了脸来:“你几时学会与本尊作对了?本尊命你歇息一日,你便歇息一日,勿要惹本尊不快。”
“弟子遵命。”陆怀鸩当即应下,他并非怕受到惩罚,而是纯粹地怕令谢晏宁不快。
谢晏宁下令道:“你立刻回房歇息。”
陆怀鸩不敢耽搁,回了房间去,褪去外衫,端正地躺下了,并阖上了双目。
谢晏宁命他歇息,他便必须歇息。
谢晏宁则下了楼去,他之所以要陆怀鸩随他上楼,一则的确是为了检查陆怀鸩的伤势,并为陆怀鸩包扎;二则是为了试一试这方泠娘。
方泠娘如有不妥,许会趁机离开。
见这方泠娘好端端地坐于楼下,面上的神情亦无异样,谢晏宁放心了几分。
或许方泠娘当真是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的无辜凡人。
他到了方泠娘面前,道:“本尊那徒弟伤势不轻,须得歇上一日,我们明日再启程可好?”
方泠娘急着回家,正要提出异议,却闻得对方不容置喙地道:“便这样决定了,姑娘必定累了吧?这客栈庖厨中应当尚有吃食,姑娘自去做些吃食用了,再寻一间干净的房间,歇息歇息吧。”
陆怀鸩躺于床榻上,纵然他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必须按照谢晏宁的命令歇息了,但神志却是愈发清醒了,尤其是双耳,敏锐至极,执拗地追寻着谢晏宁的脚步声,将谢晏宁与方泠娘的对话收入了耳中,并在谢晏宁回到房间后,细细地窥探着谢晏宁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睡了过去。
然而,未至日暮,他却又转醒了,统共歇息了不过一个半时辰。
他瞧了眼窗外的天色,复又阖上了双目。
昨夜,谢晏宁身处于蜘蛛精的巢穴之中,应当并未失去神志,不然,恐怕早已身死了。
思及此,他陡然后怕起来,随即出了一身冷汗。
倘若谢晏宁身死,他该如何是好?
自他八岁被谢晏宁带回渡佛书院后,他几乎日日都能见到谢晏宁,虽然有时候谢晏宁并不会理睬他,甚至还会恶意地折磨他,但谢晏宁于他而言,很是要紧,是救命恩人,是授业恩师,而今亦是……亦是教他尝到了接吻滋味之人。
即便在谢晏宁折磨他之时,他都从未有一刻盼着谢晏宁有半点不好。
随着日头西沉,他的神志复又被卷土而来的绮念占据了。
今夜……今夜的谢晏宁将会失去神志么?
一息、两息、三息、四息……
并无些微低吟从谢晏宁房中传来。
他不免失望,但又告诫自己不该多想,便将先前之事当作一场幻梦吧。
次日,三人先将横于客栈内的尸身下葬了,方才往方家村去。
方家村离客栈并不算远,但因为方泠娘乃是一介凡人,谢、陆俩人为了配合方泠娘放慢了脚步。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三人才到了方家村附近。
远远地便有血腥味流窜了过来,刺鼻得教人作呕。
谢晏宁又觉腹中翻腾,忍了又忍,才勉强没有吐出来。
他之前的行为已很是奇怪了,倘若当着陆怀鸩的面吐出来,定然会令陆怀鸩生疑。
毕竟原身嗜血成性,绝不可能由于这血腥味而呕吐。
但他微微苍白的面色却无法逃过陆怀鸩的双目,陆怀鸩不敢作声,仅拿一双盛满了担忧的双目暗暗地窥望着谢晏宁。
谢晏宁并未发现陆怀鸩的视线,兀自向前。
又过了一会儿,方泠娘亦嗅到了血腥味,遂发足狂奔。
一直到村口,她才停下了脚步。
入目之处俱是猩红,她震惊得双目圆睁,随即因为无力支撑这副身体,而软倒于地。
少时,她又拼命地站起身来,堪堪踏出一步,竟是被一块石子绊倒于地。
她摔破了一双膝盖,无暇感知疼痛,即刻挣扎着起身。
她咬着牙,奔到了一间矮屋前,进去了,乍见这四面墙壁上都溅了血,搜了一通,无一个活人,又无一具尸身,便冲了出去,却不慎撞在了谢晏宁怀中。
谢晏宁扶住方泠娘,发问道:“你要做什么?”
方泠娘双目通红:“我要去报案,我爹娘、弟弟、妹妹尽数失踪了。”
谢晏宁是为了看看方泠娘的反应,才并未提前告诉方泠娘方家村被屠一事,见状,心生不忍。
陆怀鸩稍一犹豫,方才道:“我先前从蜘蛛精巢穴中的南方岔道出去,一出去,便能看到这方家村,当时,我赶至方家村,只见到了三个活人,其余人均已被蛛丝取走了心脏。”
谢晏宁补充道:“本尊已将死者葬下了,本尊带你去见他们吧。”
泪水不断地从方泠娘的眼眶中流淌出来,但她却露出了一个笑容来,并凝视着俩人道:“两位公子是在与我玩笑么?我会当真的。”
谢晏宁取了一张锦帕塞于方泠娘掌中,又道:“你且随本尊来。”
而后,他便将方泠娘带到了那座新鲜的坟冢面前,坟冢的泥土松软着,边上还趴着三条犬。
犬是识得方泠娘的,齐齐在方泠娘足边转了一圈,并哀鸣着。
方泠娘立于坟冢前,本就凌乱的发丝被春风一打,乱得更为厉害了。
她猛地跪下身,徒手去挖坟冢。
谢晏宁与陆怀鸩并不阻止,仅在一旁守着。
良久,方泠娘觉察到自己的指尖碰触到了毛茸茸的一物,赶忙拨开一层泥沙,未料想,此物竟是一颗头颅,这头颅长有着一张她甚是熟悉的脸。
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却并未停顿,直到陆陆续续挖出了自己的家人,才停下了手。
她的十指已沾上了血腥,有一些是从指上的破口流出来的,另一些是从这些尸身上沾下来的。
她欲要将这血腥擦净,却不得,反是使得指上的破口生疼。
谢晏宁压低声音问陆怀鸩:“你认为如何?”
陆怀鸩答道:“弟子不便妄下定论。”
方泠娘跪坐于坟冢前,哽咽着道:“我还以为……还以为你们都还活着,那蜘蛛精当着我的面,害死了不少人,那些人我都不识得,那蜘蛛精意图取我的心脏前,有两位公子闯了进来,那蜘蛛精便去对付两位公子了,我命好,因此逃过一劫,我还以为只要我回到家,便能再见到你们,你们为何会死?为何不等等我?不若……不若我这便随你们一道去了吧……”
话音未及落地,她已一头撞在了一旁的一株松树上。
松树摇晃不止,落下了不少松针,而她更是歪倒于地,呈半昏迷状,额头破了一个大口子,从其中奔涌出来的血液旋即覆盖了她整张面孔,使得她原本秀丽的一张脸犹如吃人的罗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