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洛城火车站。
芊芊打算在数百人中,盗取一人的身份证和车票,再伪装成她的样子混上车,这对她来说并不成问题。
尽管这个时候,她面容憔悴,目光也没有以往利剑般锋利,仿佛满腔热血进大都市打拼的骄子,一下子被生活磨平了棱角。
的确如此,何憾生给了她一顿不小的打击,无论是身体或者心灵。
她第一次知道“恨”这个字,原来可以这么复杂,如乱麻一般牵扯她的情绪,令她想报仇的心都不想有,只想逃离。
她两手空空,之前带在身边的包丢给了那个小乞丐没拿回,里面唯一有价值的……无所谓了,这座城市,来时空无一物,走时也好孑然一身。
芊芊很快确定目标,也很轻易得手。
她向检票的方向走,随手捞走一条挂在行李箱上的丝巾,现在需要改变装扮,可面前的小男孩挡住了去路。
“姐姐?”小乞丐换了身干净的衣服,仅仅是干净,肩膀和袖子都大出许多。
未免太过巧合,才想起过他就出现了,她还有东西在他那里,但她没有动摇,一刻不容耽误。
小乞丐偏偏这时拦着她,未长开的眼仁乱转:“姐姐,你的包在我这里。”
“送你。”
“我不要,姐姐你拿走。”他去拉芊芊的手,“我带你去拿。”
芊芊的反应很敏感,手挥起来的幅度有些大,不仅小乞丐错愕地看着她,连她自己都愣住不动。
“不要就扔了。”
“我不扔……我不。”小乞丐见芊芊走开了,似乎很焦急,脚尖跺着地,瘦弱的身体急地抖,脑袋左转右转望着两处,终于决定追上去。
芊芊见他跟在身后,像是个大麻烦,于是没好气说:“别跟着我。”
小乞丐低头,双手相互捏掐,难堪又很倔强。他想到自己拿石头扔过她,当时对她既讨厌也害怕,认为她一定比那些打自己的“臭虫”更厉害,也是欺负弱小的人,但当下却不得不赖上曾经鄙夷过的人。
芊芊不想跟他墨迹,再次走开,没想到他又跟了上来,吞吞吐吐要说不说。
“什么事?”
“带我走吧,姐姐,带着我好不好?”
他忽然哭起来,不是嚎啕大哭,但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看起来很无望,抓着芊芊的裤腿乞求。
“我不想跟他们走……他们会带我上火车,去我不认识的地方……求求你,姐姐,帮我赶走那么坏人……我不是故意要骗人,是他们把每天骗的钱拿走,还打我,你看——”
小乞丐撸起两边袖子,双臂布满青紫伤痕,新旧交错,狰狞可怖。
对于芊芊来说,这些伤痕的样子都是老朋友,看一眼便知道是木棒铁棍之类造成,但咋的出现在平常小孩身上,她也为之一震。
芊芊抬头环顾一眼周围,想到这会可能已经有人在找他。
“他们有很多人,我们快走吧。”小乞丐拽着她的手,发现拽不动,心中一阵失落,也证实了他某些想法,如果是其他人看见自己身上的伤,不抱着嘴喊天呐,也会露出怜惜的神情,哪像她。
“他们有很多人,我只有一个。”芊芊看着他的眼神十分冷静。
一生中可以遇见几百万人,有多少是真的幸福,有多少背地里伤痕累累,难道都要刨根究底?那么她呢,她身心的伤又可以刨给谁看?
说多了,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姐姐?”
“我帮不了你。”
“姐姐……”
她自顾不暇。
小乞丐紧咬下唇,不情不愿转身,没办法,芊芊回绝得无情干脆,甚至什么都没问,再怎么可怜都是无果。
室内广播通知即将开车——
他低着头,小小的背影落寞、彷徨、绝望……
芊芊能感受到一整座大山囚着他的感觉,羽翼未丰,可能永远飞不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幕,把芊芊坚硬的心软了一角。
现在面前似乎有一座天平,一边是瘦弱的肩膀,一边是最后的广播。
两边都是被命运玩弄的人生。
不过两秒。
在脑里闪现方才一晃而过的人影时,芊芊叫住了小乞丐。
“我知道了,你先去找他们。”
“真的?”他破涕为笑,拔腿就跑过来。
芊芊招手,附在他耳边吩咐几句。
“你没骗我?你不会走吧?”小乞丐高兴的不敢相信,“你真的不是骗我的,对吧。”
芊芊深知他的不安,却故作轻慢:“最坏不过大梦一场,你还怕什么。”
他用力皱眉,“我才不想被他们抓走!”
芊芊淡淡笑了下,苍白的面容看起来有些哀伤。
她问他:“你几岁了?”
他歪头想了想,回答说,九岁。
“小王八蛋!”不远处有一人扒开人流向他们冲来,警惕的眼神朝芊芊瞥过一眼,大概顾忌有人,抬起的手转成用力拽起小乞丐的胳膊,拖着离开。
“跟你说在厕所门口等我,谁让你瞎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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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检票大厅三个商铺门面,第四家赵记面馆内,靠墙壁坐的一壮一瘦俩男人,面前盘口比脸大的碗,挑起一筷子面一顿哧溜进肚里,牛肉嚼两口就着汤下咽,速度比平时快了一倍。
吃完了分别插了根牙签走出来,刚过门槛小徒弟憋不住吐槽。
“这怕不是我老姑妈腌出来的,牛肉柴的下不下口,二十三还不如警察局隔壁王胖子家十三元,那牛肉真是够味!”说着口水就来了,想着晚上回局里搓一顿。
何大伟呸出一口塞牙的肉筋:“完事了吗?就想着吃。”
“工作再少都是做不完,饭再多也是吃不够。”小徒弟心里嘀咕,又问,“可是师父,瘦猴子给的消息准确吗?我看他就是想让我们手下留情!”
“到底他胡编乱造还是火车站真有事发生,不在这里守着我们怎么会知道?这点耐心没有,还怎么做这一行!”
“师父果然是师父,不愧是当年洛城第一巡警。”
“甭拍马屁,去买包烟去。”
小徒弟应一声,双脚麻溜动起来,何大伟叫住他,还想说什么,谁知他转过头先开口:“红玉溪!”
何大伟啧了声,琢磨着这精明劲用来办案,什么事成不了。
光想着他去了,何大伟从店外面台阶下去不知怎么被绊了下,差点儿崴脚跌倒,还好过路的人多,有一人把他挡住了,才有反应的空隙。
他还没站稳就忙跟被撞的人道歉,后者一边斜眼瞪他,一边把肩头滑下来的包扒上去,说了两句不好听的话,带着小孩走了。
何大伟最拿这种野蛮人没办法,气愤地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
小乞丐在检票口好意提醒,指着背包口袋:“东叔叔,这里开了拉链。”
东叔闻言一惊,到处翻寻无果:“他娘的蛋!跟我走。”
小乞丐被他拖着往回跑,在人堆里啾啾望望,在原地找到何大伟。
“交出来,我当什么事都没有。”两人一般高,东叔上去把何大伟一推,摊开手。
何大伟望着他莫名其妙,还有些不爽。
东叔抖抖手,不耐烦地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告诉你周围多的是我的人。”
何大伟说:“多的是什么人?”
“捞东西捞到你太爷爷头上来,还不晓得信呢,赶紧把钱给拿来。”
何大伟听明白了,这话不止一层意思。
“我不是你同行。”
“你当然不是,你跟老子不是一个级别!最后警告你一遍,你是拿是不拿?”
“这位先生,首先我没有动你的钱,其次我更不是扒手,最后我——”
“我你妈!”东叔揪住何大伟的衣领,“没拿是吧,走,好好聊聊。”
周围人纷纷好奇看上两眼,但大都行色匆匆,无暇顾忌。
他们俩推推扯扯走进拐角,小男孩趁乱在无数条腿中穿梭,东叔很厉害,自己在他手上吃过不少亏,不知道能不能行。
除了东叔,检票厅还有其他同伙,只有小乞丐认得他们的面貌,他一一给芊芊指认过,虽然内心充满怀疑,她真的可以把这些坏人通通抓住吗,但这是他唯一的希望。
小乞丐满大厅里找芊芊,气喘吁吁仍不放弃,越找心口破的洞越大。
很多年前,也是在车站,那人让他数一百个数就回来,他数了一个一百、二个、五个……数不清了。他曾执拗的相信,那人只是忘记了,会回来的,直到东叔把他骗走。
这么多年的受苦受难,他才彻底领悟,他被抛弃了。
心情就像失控的云霄飞车,仿佛已经预见砸下时坏得稀巴烂的场景,然而——还不算太坏!
小乞丐佝偻着身子,风风火火擦过好几个人的腰身,他认出了黑色齐膝风衣就是芊芊今天穿的那件。
这下找到一定牢牢拽住她这块浮萍,他心想,脚步却逐渐慢下来,他在人群里看到芊芊把一个落单小孩递给东叔的同伙。
周围除了小乞丐,没有人注意他们。
不多时。
“抢孩子!有人抢孩子!!!”
“快看,那边有人打起来了!”
“听见没,谁家孩子被抢了?”
“哎,你别跑,都拦住他!别看了,愣着干嘛,帮忙啊!”
……
好像本来沸腾的水,轰然炸锅。
何大伟好不容易把东叔按倒在地,对回来的小徒弟喊:“你快去前面帮忙。”
“哦哦!”小徒弟慌慌张张转头,围观的人群自动给他开了条道,他毛毛躁躁向丢孩子那边跑,张开手想呵住谁,烟掉了出来,又栽了一跤,何大伟见了暗骂一声,“该死!”
东叔俯地挣扎:“放开我,大家伙来看看,这人偷我钱,还打人,青天白日有这么嚣张的啊?”
“老实点!”何大伟说。
火车站民警闻讯过来了,何大伟亮出证件,“同志。”
“你是警察?!”东叔强扭着脖子看过去,脸色千变万化,一瞬又谄媚笑起来,“误会误会,这下牛皮吹大了!”
“是的吗?我看看。”何大伟把人交给民警,去翻他的包。
“嘿嘿,你这是侵犯人权。”
过了会,小徒弟拷了一人回来。
“师父,抢娃娃的就是他。”
“你瞎啊,哪只眼看到我抢了,跟你说是他妈给我看一会——”男人瞥见东叔,神情一滞。
小徒弟:“他妈不认识你好吗!”
何大伟在两位嫌疑人间来回审视。
“师父,还有一事,东侧男洗手间还有五个人被绑在里面。”
闻言,有人神色变幻莫测。
何大伟和小徒弟一人押着一个,附耳对民警说:“同志,帮忙叫附近辖区过来支援。”
他们进到洗手间察看,抢孩子的当即腿软了。
“大眼哥,袋鼠哥……”又看向旁边,“东叔怎么办……”
东叔暴跳如雷:“谁让你做声?!谁让你做声?!你个蠢逼东西!”
……
墙外。
芊芊说:“去吧,他能帮你。”
小乞丐汗兮兮的眼睛注视着她,紧抿嘴唇用力点头,“嗯!”
未来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自己走下去。
他仍想牵起芊芊的手,这回她没再闪躲。有一刻,他们互相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曾几何时拥有过的温暖。
“我叫超超,姐姐,我叫超超!”
芊芊走出火车站,摊开手,手心里躺着一把被小乞丐塞进来的钥匙。
兜兜转转,有些东西不是想放手就能放手,想逃避就能逃避的了。
她帮别人改变了人生,可又有谁能帮得了她?
这么多年,她时常想,如果当初乖一点没有装病,那该有多好。
眼前任何一个人的人生都充满可能——可能碌碌无为,可能相夫教子,可能工作至上。
而为何自己却亡命天涯,无家可归。
芊芊失了神,失了信。
自己身后的人影也未在意,下一秒眼里天旋地转。
还是走不了。
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