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辞后背冷汗涔涔,脑子里电光火石之间闪过无数想法猜测,最后纷纷扰扰只落在一句话上:
白家家主有没有从陆盏的轻功路数上看出他和红莲宫的关系?
谢辞转头对温子玄道:“子玄,我肚子不舒服,先去解个手。”
温子玄眼睛牢牢盯着广场,百忙之中挥了挥手,“你快去快回。”
谢辞从墙头溜下,几步没入了山林中,飞跃腾挪,几息之间就绕到了一处空无一人的后墙,他翻过墙,跳上屋檐,悄无声息地飘到离比试场地最近的一处屋脊上。他所在的位置近到场内人声可闻,又是一个视觉死角,让他能看得清全场,场中的人不特意寻找却并发现不了他。
比试已经开始了,谢辞静静伏在了屋顶。
看着看着,他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
武林大会是“以武论道”,讲究的是一个点到即止,除非是来踢馆挑衅的,不然没必要出手伤人。然而白家家主出手却招招狠厉,每一剑都咄咄逼人地往陆盏命门刺去,一副不死不休的姿态。
一位大世家的家主这样对待一个小辈,看上去未免太有失风度。场边已经有人站起来,或疑惑地低声交谈,或紧盯着台上的情况。
陆盏一开始猝不及防,招架得十分狼狈,好几次差点被对方的剑风划到,但他很快地调整好了状态,改守为攻。
刀光剑影,飞沙走石,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台上已经不是在比试,而是在搏命,并且还是单方面的。陆盏始终没有对对方下杀手,再加上自己年纪尚轻对敌资历浅,因此虽然身怀绝世剑法,但比起纵横江湖多年的白家主到底还是略逊一筹,不久就陷入了处处受制的局促状态。
陆盏紧咬着牙,心中憋着一股气。他知道义父一定在某个地方看着他,他绝对不能输。
他脚下步法陡然一变,整个人瞬间鬼魅一般移至白家主身后,足尖一点整个人便轻跃到半空中,天邪剑直直斩下!
在场的都是资历颇深的老江湖,大半都与秦无妄有些渊源,就算陆盏上台时的动作他们没看清,可这下他展露出来的诡异轻功,却让所有人脸色突变——
秦无妄的独门轻功“步步生莲”!
这个一鸣惊人的年轻人竟然会红莲宫主秦无妄的独家功夫!他到底是什么身份?
台下疑窦丛生,台上却是步步惊险。白家主毕竟功力深厚经验丰富,他在陆盏突然从面前消失时就极快地做出了反应,天邪剑当空斩下时他已一矮身侧滑而出,手中的剑反向脱手而出,正正撞上了天邪剑!
锵——
两人都在剑势中注入了内力,两剑狠狠相撞,清越的剑鸣声不绝于耳。
白家主内力霸道下手又不留情面,陆盏虎口顿时渗血,整个人反被震得倒飞出去,他连忙用天邪剑点地减缓退势,剑尖闪着火花在巨石打造的高台上划出了一道极深的剑痕!
白家主反身抓住剑,喝道:“小子,看招!”
说着他就持剑向陆盏疾追而去,陆盏无法,只得以剑对抗,两人凌空对拆数招,陆盏一路退去,转瞬便退到了高台边沿!
比试的巨石台足有近两丈高,比试规定,凡命门被控、跌下高台或自动认输者都算输,一旦陆盏被逼下高台他就必输无疑了。
谢辞忍不住屏气,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两人。
三步,两步,最后一步……陆盏的脚踏空了!
谢辞双手下意识一攥,却见陆盏并没有跌下,他很快反手将天邪剑狠狠插、入石壁,身体一扭一点,整个人以惊人的角度借着剑身复又跳回了石台之上。
可是这下他就没有了武器,而来势汹汹的白家家主却不会就此放过他。
白家主显然对陆盏能翻身回来早有准备,立即欺身上前,凌厉一剑向前刺出。
不料陆盏竟不闪不避,坦然迎面而上。
噗!
剑入血肉,白家主的剑狠狠贯穿了陆盏的左肩,陆盏闷哼一声,脸上却突然扬起一个笑。
那个笑容狡黠如狐,笑得白家主后颈一寒,立马意识到情况不对,然而想要后撤已经来不及了——
陆盏不退反进,右手五指成爪,闪电般向白家主的颈侧抓去,电光火石间,他的手已经牢牢扣住了白家主颈侧命门!
肩上的剑没入更深,血肉摩擦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不住急喘,脸上笑容却越拉越大,“白前辈,承让。”
尽管陆盏重伤,但按规则来说,他确实赢了。
举座皆静,举座皆惊。
谢辞也和底下的人一样,彻底惊了。
——陆盏取胜的最后一招,正是秦无妄赖以成名的“鬼爪”。
天呐!他从来没教过这小子鬼爪功啊!他到底怎么学会的?
在众人纷纷议论中,柳应天起身,寒声道:“此一局,是陆盏陆少侠获胜。”
他虽这样说,眼睛却死死盯着陆盏,面沉如水。
白家主面色忽青忽白,颓然松开了剑柄。陆盏捂着左肩踉跄几步,单膝跪倒在地上。
白家主冷眼瞧他,强压下滔天怒火,咬牙切齿问道:“陆盏,你到底师承何门!”
陆盏面色苍白,虚弱一笑,道:“家师剑圣,前辈若是不信,柳少庄主可以为我作证。”
白家主冷笑一声,正欲说话,柳云笙飘然而至,飞身上台来扶住了摇摇欲坠的陆盏。
柳云笙仍是轻纱遮面,她声色泠然动人,语气温和态度却不失强硬,“白伯伯,陆少侠已身受重伤,眼下还需得让他疗伤才是。至于陆少侠到底师承何人、出自何门,他既已赢了您,明日场上自可回答。”
这话堵得白家主脸色涨红,自然不好和小辈再多计较。他冷哼一声,愤愤然拂袖而去。
台下武林中人神色各异,柳应天看着自家闺女不顾众人议论将陆盏扶下台,面色愈发阴沉。
***
月至中天,夜凉如水。
陆盏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金纸,就连嘴唇都白无血色。薄薄的眼皮不停微颤,似乎连睡梦中都不得安稳。
紧闭的窗扉突然传来“咔哒”一声,窗户“吱呀呀”被推开,一道黑影猫儿似的无声地滑了进来。
陆盏忽地张开双眼,眼神清亮,哪里是睡着的样子。
“义父?”他声音喑哑地轻声道。
那道黑影随着他的声音一顿,一息过后,八仙桌上的油灯“噗”地亮了起来,幽幽火光照得一室昏暗明昧。
陆盏只见一道黑衣黑帷帽的身影立于窗边,看着有些眼熟,他愣了愣,道:“小谢?”
小谢走了过来,冷冷道:“还记得这个名字,看来你神志还算清醒。”
这声音哪是什么“小谢”,分明是他义父!
陆盏又惊又喜,忍不住撑起身体道:“义父,你终于来了!唔……”
然而他忘了自己左肩还有个漏风的大窟窿,这一动立马扯到了伤口,顿时疼出了一脑门冷汗,整个人禁不住地倒下去。
身体还未砸到被褥,一双手轻而稳地扶住了他,把他轻轻放了回去。
谢辞简直气得想打他脑袋,没好气地说:“乱动什么,还嫌自己伤得不够重?”
陆盏却只是傻笑,道:“您可算来了,我都等一晚上了,您再不来我就要睡着了……”
谢辞哼了一声,语气倒是比方才好了一些,“现在感觉如何?”
“还行,就是动不了,有点儿冷。”
“废话,那一剑下去,没残废都算你运气好。”谢辞说着说着又气上了,质问道,“你今天为何用我教你的招数?还有,你是什么时候学会‘鬼爪’的?”
陆盏知道躲不过这些问题,心里有点发虚,道:“我……我想要赢……”因为你在。
谢辞这下是真的没忍住,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眼见陆盏吃痛地皱起一张脸,他接下来的语气就不由自主软了下来,“输赢就那么重要?比命还重要?还有,今天在场的人应该都看出你的功夫来自红莲宫了,明天打算怎么解释?”
陆盏却不是很在意,“剑圣前辈博学多识,明日推说是他教的我不就成了。”
谢辞扶额:“你糊弄别人就算了,今日在场的大多是曾与我有仇怨的人,他们能信?”
比如柳应天,当年就是秦无妄掳走他的妻子,将人残忍杀害,然后把半副尸体送回落梅山庄的啊!
陆盏见糊弄不过去,只好“哎哟哟”地叫起来:“疼疼疼……哎呀,义父我突然疼得厉害……”
谢辞果然紧张起来,也顾不得其他,忙问:“肩膀疼?怎么回事,没用我给你的药?”
“包扎的时候外人在场,我就没拿出来。”听起来委屈巴巴的。
谢辞只好摘下帷帽,边挽起袖子边说:“衣服脱了,我给你看看。”
陆盏乍一见那张四年不见依然美得惊人的脸庞,先是一愣,再听清他说的话,脸上腾地烧红了,“不、不用,脱什么衣服啊……”
谢辞不耐烦地直接自己上手,边解衣服边说:“害羞什么?你小时候我给你洗澡,光屁股我都看过几百回了!”
陆盏浑身僵硬不敢动,对方微凉的手指碰到自己皮肤时,整个人顿时僵直成了一具直挺挺的僵尸。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感觉好奇怪啊啊啊……
谢辞小心地解开绷带,挖出一块药膏给陆盏上药,状似不经意地问:“阿盏,你出来历练这些年,清楚江湖人都是怎么说红莲宫、怎么说我的吗?”
陆盏一僵,好一会儿才说:“知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小心翼翼地问:“义父……您……您真的做过那些事?”
谢辞动作一顿,平淡点头,“是。”
陆盏便不说话了。谢辞侧头看他一眼,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于是问他:“怎么,终于知道你义父不是好人了?”
陆盏抬眼看向他,不期然碰到他的目光,微怔后就极快地把视线撤开了。
“……至少义父待我是极好的。”陆盏低低地说。
谢辞眼波不兴地收回视线,内心实际上已经快感动哭了。
好孩子,爸爸这些年没白养你!希望你知道真相以后能对爸爸稍微亲切一点啊……
谢辞把绷带打了个结,重新包扎好伤口,站起身来。
陆盏连忙拉住他衣袖,问道:“义父,您要走?”
谢辞点头,“当然,子玄不知道我出来。”
“子玄子玄,叫得倒是亲热……”陆盏咕哝道,再抬头时已经换上了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义父,足足四年未见,我都受了这么重的伤了,您不留下来陪我?”
许久没见陆盏撒娇,谢辞微愣,无奈地说:“子玄若是半夜醒来发现我不在,解释麻烦。”
陆盏闻言瞪圆双眼,问:“你们睡一间房?”
眼见谢辞点头,陆盏更打定主意不愿意放他走了,只道:“明早我就打发家丁下山知会温公子一声,您就别走了吧,啊?”
陆盏从小就知道,只要自己露出一副被闻人叔叔称作“像一只被人遗弃的小奶狗似的”表情,他提出什么要求义父都会狠不下心拒绝。果然,谢辞犹豫片刻,妥协了。
谢辞熄了灯,帮他掖好被子,躺在了他身边。
“快睡,明日还有的烦。”
五岁以后他就没和义父同床而眠过,此刻两人躺在一张床上,陆盏紧张得心脏砰砰直跳,睡意顿时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