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将军冢(十)(1 / 1)

柯宁玉今年刚过而立,多病多舛的人生约莫已经过去了一大半。

他十岁之前的童年是在长安度过的,不过那段锦衣玉食的日子太过久远,已经记不大清了。那时候他还是柯九,京兆尹家骄纵的小少爷,懵懂无知,少年不识愁滋味。

他的父亲在他十岁那年的冬天犯了事,父亲被斩首,家眷流放北境。从没吃过苦的小少爷和他美貌怯弱的娘,在北上的路上不知道经历了多少磨难,柯九只记得,当他们被一队蛮人劫下后,他用一块一路上被他磨得无比尖锐的石头,趁乱捅穿了那个强、暴他母亲的看守的咽喉。

一下又一下,直到那个人的脖子变得稀烂,直到他母亲哭喊着抱住他的身子,直到他抬起血红的双眼,看到一个蛮人兴趣盎然地盯着他们母子。

满脸满手都是鲜血的柯九,那时候还不知道这个蛮人是草原上最强大的部落的王子,还不知道他会抢走自己的母亲做他的贺可敦,而他的人生,在经历了世家公子到流放犯的转变后,还能滑向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向。

在图尔库察部,所有人都只叫他阿九,他的姓和名字都随着流放犯生涯的结束而消失了。他的母亲成为了察坦王子最宠爱的妃子,而他因为徒手杀人的血性,竟然也入了察坦的青眼,而没有和他的其他家人一样,男的被杀死,女的成为奴隶。

“阿九,你就像草原上的野狼,你会吃人,你不像汉人。”察坦那样评价他。

阿九就这么在蛮人部落活下来了,部落里有许多人瞧不起他,尤其是察坦的儿子们,常常用他们蠢笨的拳头和刺耳的话语欺负这个瘦弱沉默的汉人小子。尽管他母亲总是哭着向察坦告状,察坦却对那些人放任自流。

同样的,察坦也没有阻止阿九报复回去。

阿九总是有很多办法的,虽然他没有强壮的身体和坚硬的肌肉,但他有草原上谁都及不上的聪明、耐心和冷静。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阿九陷害察坦的三儿子,并嫁祸给二儿子让两人自相残杀,导致二儿子断了一条腿后结束了。

那时候的察坦已经成为图尔库察部的王,他没有责罚阿九,而是给了阿九盘缠和骆驼,让他出去游学。

那年,草原上的希望之花刚刚诞生,察坦拥有了最疼爱的小女儿,阿九美丽又怯弱的母亲在生下阿尔祖之后大出血去世了。阿九依照母亲的遗言,把她葬在俄尔斯腾湖旁的胡杨林,面朝东南,至死都望着她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十六岁的阿九背起行囊,牵上那头温驯的骆驼,只看了他的阿尔祖一眼,就踏上了南归的路。

柯九又叫回了柯九,十七岁那年,他在长安遇到恩师,恩师给他起了个字叫“宁玉”,宁静致远,君子如玉。于是柯九变成了柯宁玉,他把他的名、他的小字连带着那些不可告人的过去都掩埋了起来。

二十岁那年,柯宁玉选择参军,他很快就凭借过人的智计和胆识崭露头角,成为刚承爵不久的小定北侯的幕僚。

在加入霍家军前,柯宁玉曾去过图尔库察部。

阿尔祖已经是个白白嫩嫩、胆子大得一点也不像她母亲的小姑娘,他在图尔库察部待了足有小半年,直到阿尔祖会跟在他身后脆生生地叫他“阿九哥哥”,直到他发现察坦的野心。

汉人是他的敌人,汉人皇帝杀了他的父亲、害他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蛮人也是他的敌人,察坦抢走了他的母亲,杀了他的兄弟叔伯,让他的姊妹沦为奴隶。

可他是汉人,他的妹妹是蛮人的孩子,察坦将他养大成人。柯宁玉发现自己被夹在了一个诡异的位置,他说不清爱恨,辩不了对错。

于是他什么也没说,在一个夜里悄悄离开了。

二十一岁那年,柯宁玉在战场上为定北侯挡下一箭,那支由察坦的大儿子射出的箭毁了他的肺,他九死一生,最后活下来了,却再也上不了战场。可柯宁玉一点儿也不后悔,他凭此成为定北侯的军师、霍长生的朋友,赫赫威名的霍家军的第二号人物。

他想不了太多,在其位谋其事,柯宁玉兢兢业业地当着他的军师,为霍家军、为霍长生尽心竭力、殚精竭虑,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在拖着自己残破羸弱的身体时,不至于在午夜梦回的时候被那些过于复杂的爱恨迷失方向。

而现在,三十岁的柯宁玉站在风雪夜里,望着自己年幼又执拗的妹妹,百味杂陈,不辨今夕。

阿尔祖古丽,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往前走了几步,却不敢走得太近,又急又快地轻声用蛮语问他:“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霍将军的手下。”柯宁玉裹紧了狐裘,细白的手指用力攥着衣边,低低道,“阿尔祖,没想到察坦竟然会用你来和亲。”

阿尔祖古丽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瞪着他,声音带上了哭腔,“哥哥,你会死的!”

柯宁玉笑了,低低地咳嗽了两声,道:“就算是死,我也会用这条命阻止你们。”

阿尔祖古丽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可怜地僵在原地,过了好半晌才颤抖着双唇道:“你为何要这样……只要你回来,父王肯定会原谅你的!”

“阿尔祖,我没做错什么,不需要原谅。”柯宁玉看着他的妹妹,她还那么小,那么稚嫩,甚至不懂得对她在敌方阵营的哥哥保持基本的戒心,“在其位谋其事,你是图尔库察部的公主,我是汉人军师,我们都在做各自要做的事。”

他的语气轻柔得就像十年前的夏夜,她和哥哥躺在星空下的草原上,哥哥细致又耐心地对她描绘长安的雕梁画柱、繁华美景。

那是阿尔祖古丽心底最初的向往。

***

四年后。

“少将军,这里有人!”

裴昭拉了拉缰绳,小红星乖乖驮着他小跑向声音来源处,在一间坍圮的的屋子前停了下来。

几个士兵合力搬开瓦砾砖石,那底下蜷缩着一个瘦小的孩子,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虚弱地呢喃着,也正是他还能发出声音,让搜救的士兵不至于错过他。

裴昭跳下马,军医已经急匆匆地跑过来查看孩子的伤情,而他则走向了那间坍圮的屋子,蹲下、身仔细查看着。

他和他带领的一支小队正在关外的汉人村落十里村,这个村子在一天前遭受了蛮人的洗劫,边境巡防队伍发现之后立即上报,裴昭主动请缨来清扫和救援。

整个村子被洗劫一空,到处是残缺的尸体、遍地鲜血和滚滚烟火,刚才发现的那个孩子,是他们目前发现的唯一一个活人。估计也是最后一个。

这已经是今年入秋之后,第三个被蛮人劫掠的汉人村落了,而且比起前两个村子,十里村离关内非常近,到榆城只需要不到半日脚程。

这一切都在预示着什么,四年前的和平条约还热乎着,皇宫里那位蛮人皇贵妃正当盛宠,然而蛮人已经在蠢蠢欲动,简直是要迫不及待地撕破摇摇欲坠的假象。

据北边的情报,图尔库察部的新王阿拉贡已经成功统一了蛮族十六部,正在大肆招兵买马,虎视眈眈地剑指中原。

早在年初北疆十六部一统的时候,舅舅就向长安上书说明北边的隐患,可那位锦绣温柔乡里的皇帝显然不把这当做一回事,还说有他们霍家军镇守北境,国中永无忧患。

裴昭暗暗叹息一声,将精力集中于眼前,很快就皱起了眉。

这间屋子塌得不正常。

关外的房屋多是用石头垒成,坚固且防风。十里村的石头房子却塌了大半,而且多是碎裂开来,还有烟熏火燎的痕迹,到处是火光和余烬。就算蛮人力大无穷,杀人放火,他们的力气也不至于大到可以把石屋砸碎吧。

若真是如此,早十几年蛮人就该挥兵南下了。

裴昭被烟尘呛得咳嗽了两声,他站起来四下环视着,由于村里的房子都塌得差不多了,他们这一队人就相当于站在一片不小的废墟上。除了东南角那一片还没有搜寻完毕,剩下的地方都被他们翻过一遍了,完成任务的士兵们就在他身旁不远处休整,而军医正在那儿医治那个大难不死的孩子。

裴昭望着东南方向的那几个弯腰搜寻的小兵眯了眯眼,心里不知为何打了个突,他有点烦躁地搓了搓鼻子,突然听到他的副尉喊他。

“少将军,这孩子说的话有点不对劲!”

裴昭走过去,那孩子额头上渗着血,双眼虚无失焦,干裂的嘴唇却一直蠕动着在说什么。他伏低头凑近去听。

“火……好大声……听不到……炸、炸了……雷公老爷发怒了……娘亲……炸了……炸了……地龙……爹……”

“炸了?”裴昭皱眉重复一遍,“什么炸了?”

副尉表情严峻地摇头,他是个行伍多年的老兵,脸上都是汗,“属下也不清楚……”

老兵的话没能说完,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突然在耳边炸开,地面猛地震动,令人牙酸的坍圮声不绝于耳,有什么东西重重撞上裴昭的后背,他下意识地俯身护住那个孩子。

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头晕的厉害,一片天旋地转,他只晓得死死护住那个孩子,直到有什么人晃动他的肩膀,裴昭有些迟钝地抬起头,对上副尉焦急的脸。

“少……军……地龙……东南……火……”

眼前的人嘴唇一张一合,裴昭却听不真切,他直起身,晃了晃脑袋,勉强恢复清明,艰难地转头望向东南方向。

他的瞳孔猛烈一缩。

那里已经看不到一个人影了,之前仅存的几间还站着的屋子已被夷为平地,火光和烟尘冲天而起……

谢辞收到消息后直接策马赶往十里村,他在废墟里发现了残留的黑色粉末,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道。

“老天……”

他望着眼前的人间炼狱喃喃道。

阿拉贡发明出火、药了。

作者有话要说:  离这个世界结束大概还有两三章?我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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