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洛想过无数种与哥哥再见的方式,或许是他终于征得父神同意能进幽冥海,或许是汲川刑罚结束后被释放,他会带着重明去接他。
但没有哪一种想象是像现在这样,战场相遇,兵戈相向。
当年的事情淮洛虽然记不分明,但他却十分肯定汲川绝不是杀害神后和瀛殊的凶手,因此对于天帝的惩罚和汲川甘愿自缚于幽冥海,他花了六百年的时间也想不明白其中内情。
不成想,事实竟是如此。
真魔现世。
汲川竟是魔神转世。
远方那个妖魔熟悉又陌生,抬手间就有无数神族士兵化为白骨,可那张与他的五哥长得一模一样的脸上却连一丝动容也无。
淮洛握紧了手中的银弓,低声道:“重明,那、那是哥哥吗?”
白泽兽悠然长鸣,神兽睿智的双目中满是凝重,“是他。”它道。
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神族太子脸上最后一丝柔软犹豫的神色也全都褪去,他执起长弓,箭尖稳稳对准了敌方首领似笑非笑的脸。
嗖——
谢辞一把抓住飞来的银箭,手掌的血肉腐蚀烧灼又很快愈合,浓稠的血液沾染在箭身上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只轻轻一掰就断成两截,摔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
他的视线在淮洛面色发白的脸上多停留了片刻。那张脸和他的阿九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但他同时也无比清醒地知道,阿九已经死了,不管淮洛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不论天道到底是什么、系统到底是什么,阿九已经不在这个世界里了。
因此谢辞只是留恋地描摹那张脸的模样,却丝毫不迟疑地翻身站上骨龙头顶,长长唿哨一声,大片黑暗向前涌去,骨龙乘着汹涌的黑暗飞起。
箭阵如漫天银雨呼啸而发,却如泥牛入海般被黑暗吞没,淮洛额头上都沁出了密密冷汗,他正咬牙再次搭弓,一滴汗珠落入眼睫,他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再睁眼时却悚然发现一张鬼魅似的脸已经近在眼前!
黑的发,白的脸,血红的双眼,眉间一朵灼灼业火扭曲而邪恶。
淮洛直感到后颈寒毛乍立,却见汲川对他轻飘飘笑了笑,掠过他直接飞了过去。淮洛怔了一瞬,骤然回过神后再抬头,战场上只余焦骨无数。
“南天门破——”
淮洛眨掉眼中湿润,反身当空射出一箭,重明长吟一声,循着那道黑色背影疾追而去。
银箭直入云霄,穿过流云重雾,直直扎进天宫前的白玉阶,等候在那里严阵以待的神使神色骤变,转身匆匆向宫殿跑去。
***
三十六重天,问天台。
九九八十一级台阶并不长,谢辞仰头望着,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别说是雷了,连一丝微风都没有。他抬脚迈了上去,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一道天雷伴随罡风自上而下向他劈来。
谢辞急急后退,天雷险险打在他脚尖前,石阶上却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他抬头看向台阶尽头,仿佛看到天道冷冰冰的嘲笑。
暴怒自他眼中涌出,他抬手一掌轰向石阶,暴虐的力量却向他反弹而来,谢辞猝不及防被自己的力量打个正着,身体直接反向飞了出去,重重砸在地上,地面以他为圆心寸寸龟裂。
他狼狈地撑地站起,咬紧了牙关。
天道……
天道!
谢辞再一次踏上台阶,咬牙生生承受住第一道天雷,迈出第二步。
一步一凶险,一阶一天雷。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次第劈下,当他最终踩上问天台,血流已经在脚下汇聚成滩。
问天台只是一个三丈见方的石台,空无一物。当初他就是在这里降生,再由玉虚子交给天帝。
谢辞剧烈喘息着,再一次抬起头。晴空万里,方才的电闪雷鸣仿佛都是幻觉,若不是深可见骨的伤痕慢慢复原带来的痛感,他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就是那么顺顺当当地走上来的了。
“天道?”他随意瘫坐在地上,轻声道,“你就是系统吧,你究竟想干什么?”
六世轮回,一世比一世艰险,一世比一世绝望,一步步地将他逼入绝境。
你究竟想干什么?
想看我像被命运碾压的蝼蚁一样挣扎却无法翻身,看我一次次失去、一次次绝望,还是如今的局面,就是你想看到的?
谢辞已经记不起最初的自己是什么模样了。他如今血债累累,手下亡魂不知几许,可他内心无波无澜,近乎漠然。
空气中一片安静,连风都是凝滞的。
谢辞笑起来,他竟也不觉得意外,“是了,你说过要我自己搞明白一切,”他站起来,表情平静,“我要毁了这个世界。”
问天台周边已围满了天兵天将,天帝立于阵前,遥遥与他对视。
“汲川,”天帝眼神复杂,似有歉疚,“停手吧,别被它侵蚀心智。”
谢辞抬起双臂,腾空而起,华丽黑袍如流水般散开。
他的平静就像沸腾岩浆上的一层薄冰,仇恨与绝望扑腾不息,磅礴魔息如星河倾覆,山川倾颓,轰然巨响间,暴虐的风暴以他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他看到了尸山血海、骨肉成泥,无数山川被夷为平地、面目全非,河流改道、湖泊干涸,无数红莲业火灼灼绽放于血海之上。
他仰起头,天空碧蓝,而他仿佛闻到了肉类的味道。
那是夕阳西沉,雾霭扬沙,烤肉在篝火堆上滋滋冒油,旁边蹲着个眼巴巴的青衣青年,金色的眼睛里盛满笑意。
“谢辞。”
谢辞轻轻应了一声,微笑起来。
“他要自爆——”
军队中响起惊呼,而天帝的眼神彻底沉了下去,他正欲出手制止,却听到半空中传来一声悠长的清鸣!
天帝霍然抬头,只见一道庞然白影已经不顾一切地向妖魔冲了过去!
“停下——”天帝终于变了脸色,飞身而起,“小九!”
然而太迟了。
白泽兽上的神族太子一跃而下,衣袍猎猎,漫天银光如流星般散落。
漆黑的业火舔上他的发丝与衣角,而淮洛全然不顾,在狂暴的气流中如同一叶颠簸飘摇却一往无前的小舟,扑到谢辞身上死死抱住他。
就像他儿时做过许多次的那样。
谢辞蓦然睁眼,他猛地一怔。
“阿九……”他恍惚道。
碎骨裂髓的痛楚碾压过全身,淮洛勉强露出一个笑,“哥哥。”
谢辞转瞬恢复清醒,他讶异又迷惑地盯住这个找死的青年,“你……”
他的怀里骤然一轻。
可怕的熟悉感回溯般地袭击了他,周围漂浮起星星点点的银色光芒,在一片浓黑中发出朦胧又脆弱的柔光。
淮洛正在缓缓消散,风暴随之渐息。
谢辞终于想起来,这也曾是个天真可爱的孩子,也曾在他怀里撒娇,也曾依赖又崇拜地跟在他身后一迭声喊他“哥哥”,也曾对他付出了全部的信任……
谢辞颤抖起来。
他是真的曾把这个孩子当弟弟般疼爱的。
淮洛彻底消失了。
谢辞从空中摔下,重重砸在问天台上,金光随之而至,将他死死压在原地不得动弹。
“汲川!”
天帝双目赤红,一头青丝刹那华白,他悬在空中,隔空压制着谢辞的手青筋暴突、颤抖不已,仿佛不直接杀了他就已经耗尽全力。
谢辞放空地躺在石台上,一粒银色的光点飘飘悠悠地落了下来,贴在他的眉睫上。
***
“汲川上神,天道之子,你可知上至三十六重天下至幽冥海,有多少人等着看你跌这一跤?”
司尘居高临下地望着跪伏于地的妖魔,唇齿间挤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带着椎心泣血的恨意。
“你便在这幽冥海中,生生世世,天雷加身,鬼蜮缠体,永世不得出,永不得解脱。”司尘死死盯着他,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这是你该承受的惩罚,汲川。”
谢辞睁开眼,血污黏住了眼睫,这叫他的动作有些费力。
九九八十一道天雷,连天空和大地都被撕裂,赤红的地面就如干涸的血液,凝固了千千万万厉鬼不甘的凄号。
无数双凄厉惨白的鬼手从地下伸出来,拽住他残破的袍角,抠挖他的血肉,要把他往下拉。
他抬起头望向血红色的上空,双眼透过蓬乱的发丝死死盯住无情劈下的雪亮天雷。
“嗬嗬嗬嗬……”
他的喉间发出发闷的惨笑,白骨森森的手指钳住将他的脚踝抓挠得血肉模糊的鬼手,一把捏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