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都回了房,安珏才缓步踱回了前院,在宣璟拿枯枝写出的那个‘珏’字面前站定了脚步。
“你不能一直都叫小安子呀,总得有个像样的名字吧。不如就以安为姓,取名珏,唤作安珏好了。”恍惚间他仿佛透过地上的字看见了一个比安迟风年纪还要小一些的孩童在人来人往的繁华夜市里微微仰头认真的对他这样说着。
而幼时的他懵懵懂懂的看着那人晶亮的眸子,迷惑的问道:“人们常说姓名皆有意义,安珏也有吗?”
“自然是有的,”小男孩冲他笑了笑,浅棕色的眼瞳在黑夜中映着明明灭灭的点点灯火,像是落满了星辰一般耀眼炫目:“安,有安定,平安之意,珏,就是两块美玉合二为一啊,比如你我。”
那是第一次,有人说他是美玉。
即使那个时候他只是个朝不保夕的小乞丐。
“夜已深了,怎么还不回房歇息?”宣璟的声音突兀的在身后响起。
安珏愣了一下,才轻声答道:“睡不着,随意走走。”敛了神色转过身去:“你又为何出来?”
“我也睡不着,”宣璟随口答了一句,上前两步,若无其事的越过他扫了一眼雪地里已不太清晰的那个字,眸色幽深的问道:“你方才在看什么?”
“没什么。”安珏不着痕迹的后退了两步,站到了檐下。
宣璟抬脚跨进厅里,信手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他,又问:“那你为何睡不着?有心事?”
“不知道,”安珏不客气的接过来一饮而尽,道:“大抵是还有些不适应吧。”
“不适应什么?”
安珏无意识的用手指摩挲着杯沿,答非所问:“我以前,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过回这样平静悠闲的日子。”
“怎么,”宣璟听明白了他话中之意,半倚在门框上笑了笑:“怀念从前枕尸卧骨,抱剑浅眠的时候?”
安珏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大真实罢了。”
宣璟从他的话中听出了点别的东西,敛了笑意定定的看着他。
半晌,才转开目光盯着手中杯盏漫不经心道:“我先前曾从别人那儿听过一句话,叫做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是与非。”【注】
将杯中酒饮尽,转回身去提起酒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才继续道:“是否身在梦中,等你明日从床上睁开眼来,自然就能确定了。”
说完,将酒壶往安珏身前送了送,又拿下巴点了点他手中的白瓷杯。
安珏又一次被他道破心中所想,愣了愣,才心情复杂的将酒杯递了出去。
“如此良辰美景,”宣璟抬手给他倒满,又将自己手中酒杯举至半空,眼神温和明澈,还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狡黠:“不如一醉方休?”
安珏端着酒杯和他四目相接,像是想要从他眼中看出点别的什么东西来。
良久,才收回目光伸手和他碰了碰杯,然后仰头饮尽杯中酒,冲他扬了扬眉:“那就一醉方休!”
说完就回屋将晚饭时未曾喝完的酒尽数搬到了院中的石桌上,倒真有几分不醉不归的架势。
宣璟见状,也不再多言,信步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酒至半酣,微醺的宣璟看着已经有些醉眼迷离的安珏,忽然问道:“你从前在祁耀时,可曾和他这般把酒言欢过?”
安珏抬眸看了他一眼,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我与你,这也算不上把酒言欢吧,最多也只能算是同桌畅饮。”
宣璟自动忽略了他话中的疏离,又问:“他从前……待你可好?”
安珏愣了愣,半眯着眼仔细回忆了一下,先是想起了亓官牧的那句“至于往后,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皆看你自己的造化,都不必再回来了”,后又想起了幼时亓官牧对他的种种维护,以及自始至终都没有选择对他下手甚至还放他离去的手下留情。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抱着酒坛猛灌了好几口酒,才道:“平心而论,尚可。”
“尚可么?”宣璟双眼迷离的单手支在石桌上半撑着脸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也伸手拎过一只酒坛和他虚碰了一下,仰头灌了一口,诚挚道:“安珏,留在我身边吧,日后我会待你比他好上许多倍。”
“你?”安珏明显已经醉了,半睁着迷蒙的双眼看向他,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含糊不清道:“别闹了,我为何要留在你身边?就图你对我的那点好?”
“为何不可?”宣璟反问道:“你留在他身边这么些年,不也只是因为他对你尚可吗?”
“话是这样说的没错,”安珏用力摇了摇头,努力想要从混乱的神思里挣出一丝清明来,歪着脑袋艰难的思索了一会儿,才前言不搭后语的轻声道:“可你为何要平白对我好?我又凭什么相信你这昔日旧敌会真心待我好呢?就凭你这空口白牙的一句话?”
“你果然还是在介怀此事。”宣璟轻叹了一声,搁了酒坛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神清澈明透,哪里还有半分醉态。
而真正醉得一塌糊涂的安珏,则根本没有精力去注意这些,又随口接道:“不单单只是这个缘由,你也瞧见了我如今的结局,我与他那般情谊尚且如此,与旁人又能生出怎样的信任来呢……”
话至了末声音已经十分微弱,似是感慨,又似是疑惑。
手中酒坛骤然跌落在地,在寂静的庭院中发出一声脆响。
宣璟被他那句旁人一噎,本还在仔细思量该如何接话,听见声音垂眸去看,这才发现他竟是直接睡了过去。
沉默良久,才抬手虚抚上了安珏略有些潮红的面容,自言自语般温声道:“我是不是空口白牙,你日后便能知道了。”
收回手将他从石凳上扶起来,眼神愈渐柔和:“至于我为何想要对你好……你也很快就会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