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你妈妈刚刚和我说了些事儿……”妈妈的师妹犹豫道,“我有点挂心,想问问看,你妈妈是不是没和你说过你爸爸的事情?”
思归稍稍一愣,回答“对。”
倒也不是讳莫如深。
但柳敏对思归的生父极度淡漠,加上这么多年思归回家乡后这么多年从未听过他们的消息,关系甚至还比不上陌路人。思归只知道他们都在北京,日子过得不能算差,但也没好到哪去,生父再婚,有了一子。
早些年思归生物上的奶奶去世,当时生父给柳敏打了个电话,似乎想让思归去奔丧,那是余思归第一次听见妈妈对着电话里大发脾气,让他滚。
——让他们别惦记她的女儿。
余思归偷偷听了那通电话,却没往心里去。
因为生恩比不过养恩。
余思归没有那帮亲戚也一样过得很好,健康而快乐。
“你爸……”
那阿姨看了看主卧的门,压低了声音,仿佛生怕被门里的人听到,说“你爸是你妈大学的时候认识的,勉强算是同校同学吧,不过我们电子工程跟生科来往不太密切。而且我毕竟和柳师姐差好几级,很多事也只能道听途说,所以我说的不一定准。”
归归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妈妈的往事,还是关于自己的生父,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你妈是怎么和你爸在一起的,我其实不知道。”
阿姨轻声说“当年柳师姐就是系里的第一,本科就开始给张老师……也就是张爷爷,给他帮忙,能力很强,张老师从那时候就很喜欢她。”
“但是研究生快毕业的时候,柳师姐突然宣布,要和你爸结婚了。”
余思归震惊至极“啊?”
思归甚至很难相信这是妈妈会作出的选择,她记忆中的妈妈是理性的,是成熟的,不会感情用事的。
她不了解婚姻的始末,却觉得那时的妈妈冲动得陌生。
阿姨笑道“——年轻嘛。”
“我们那时候流行追求自由的爱情,”阿姨促狭地谈起自己年少的时候“而且柳师姐一直是这样的人,一旦认定了,就不肯回头。”
年少的冲动。
“其实大家都觉得男的不太行……”阿姨说,“我只见过他一面,还是上课的时候,他当我某门选修课的助教,我当时就觉得那男的很浮,油嘴滑舌的满口漂亮话,但从不落实到行动上,而且很大男子主义。但连张老师下场劝阻都没用,你妈还是坚定不移地毕业结婚生子去了。”
归归简直要被吓得晕过去“阿姨,你确定说的是我——我妈?”
“确定。”
柳敏的师妹真诚道“你妈当过好长时间的反面典型,你没猜到吧?”
思归“……”
“你爸……怎么说呢,”阿姨推着下巴“其实当时看来他家还蛮有钱,师姐嫁给他之后也过得不错,第二年你出生,白白胖胖,脑袋毛茸茸,我们都以为大家从此就失去她了。”
为什么要加个脑袋毛茸茸?
龟龟含恨,感到自己再次被针对……
“……毕竟那场面挺温馨的,”阿姨说,“妈妈抱着小女儿,抓周的时候你抓着你妈的钢笔,你妈妈抱着你,大家都夸思归以后是要做大事的。”
思归“诶……”
“其实我听说了柳师姐过得不太幸福,”
阿姨道,“摩擦不断。那男的不太体贴,你妈性格又很强硬,两个人经常吵架,有时还会动手……不过你也知道,日子都是摩擦着过的。”
思归注意到几乎所有人,提及自己生父时,用的都是‘那男的’一词。
——没有半点尊重可言。
“周岁礼当天结束他俩还吵了一架,”阿姨说,“我当时把包落在他们家,折回去拿了一次,开门的时候你妈妈脸上挂了彩,好像刚刚哭过。”
余思归“……”
阿姨说得太含蓄,像是最后的礼貌,而十七岁的思归一下就敏锐地嗅到了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年的、陌生的妈妈。
“但你知道吗?”阿姨问。
思归“……嗯?”
“这种程度的矛盾,大家是不会离婚的。”她说。
“……”
“我们呢,惯于忍耐,也惯于让人隐忍,何况孩子都有了,”阿姨轻声道,“大多婚姻就是一场无尽的忍让。”
余思归声线颤抖“那……”
“我以为这就是结束了。”阿姨轻声说,“——我们课题组和才华横溢的师姐从此分道扬镳。”
思归无声地等着最后的那块拼图。
“但是那年夏天的某个晚上,”
那个阿姨怀念道
“那天晚上,师姐抱着两岁的你,敲响了我们办公室的门。”
“……”
“那男的的妈,算是你奶奶吧,”阿姨似乎不太忍心说,隐忍道“因为你是个小丫头,就用针扎……你小时候都不会哭……老太婆对你下手,正好被你妈看到了。”
余思归“……”
思归怔怔望着自己白皙的、仿佛什么都没经历过的,细软的手掌。
“师姐那时候可能已经开始隐忍了,”阿姨说,“因为那老太太被抓包之后甚至连心虚的样子都没露出来……”
“但你妈看到之后,在家里直接像头母狮子似的对那老太太动了手。”
师妹说“师姐在家里跟那个老太太撕打得头破血流,来的时候都快夜里十二点了,气喘吁吁浑身是伤。”
“——但像个斗士。”
已老去的师妹轻声道
“怀里紧紧抱着你……因为你是她女儿,她非保护你不可。”-
她非保护你不可。
还发誓要给你更好的生活。
那之后发生的一切,都铭刻在了余思归的生命之中。
抱着小思归毅然决然离开的母亲。
母亲从那天起离开,再没回头,将自己的青春与心头的血奉献给了另一种更庞大更亘古的事物。
像是在雨中燃起的燎原山火——
而在那山火的正中、唯一不会被火烧到的庇护所里,保护着的,是母亲稚嫩的、正牙牙学语的骨肉。
……
妈妈的师妹离开后,思归趁着妈妈仍在熟睡,在客厅里嚎啕大哭。
女孩的哭声近乎是崩溃的。
然而余思归一边哭一边觉得自己身后正在抽出条来。在冬日的房间里,少年人身后抽出无数的枝与叶。
因为被爱着。
思归知道自己一直被一个人坚定地爱着。
因此无论前方是怎样的火海刀山,她都能慨然前行-
……
说没影响思归的成绩是假的。
二轮复习时竞争已经非常激烈,班级内部卷得厉害,思归底子再厚也抵不住双重压力,高考的知识掌握是一回事,但更要勤学苦练,抓题型、抠做法,是必须要加以练习才能精益求精的测试。
而这些,都是思归两头奔波时所兼顾不到的。
柳敏对这一切非常愧疚,一度想让归归专心学习,却没拗过思归的倔脾气。
——余思归可以说是柳教授的升级加强版。
她比亲妈更为执着,因此在母女二人对峙时,思归几乎一直占着上风。
期末考试成绩出来时,归老师真真切切地滑了坡。
盛淅牢牢占据了理科年级榜首,碾压了第二名足足五分的差距;而归老师人生第一次退出年级前十的竞争,拿了个十三的名次。
但思归的挫败感却并不强烈。
她和刘佳宁去中庭看成绩,理科班前十乌乌泱泱,面孔有新有旧,竞争相当激烈。努力就有回报,而不努力就会退步,这是天理。
刘佳宁看着她的名次感慨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整个高三上半学期,大多数同学上完晚自修回去,得继续挑灯夜战到凌晨一点,而思归上过的晚自习恐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期末考试却仍能霸住c的分数线,本身也不可理喻。
“原先觉得咱们前五名次挺胶着的。”
归归望着红榜与窗外枯树昏鸦,迷茫地说“旧……我一直觉得理科前五可能和后面的同学有个实力断层,但现在看来……其实也不是。”
刘佳宁有点儿好笑,问她“你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算是吧。”归老师十分坦诚。
“但努力就有回报嘛。”龟龟笑道“他们都是堂堂正正的竞争者,是值得尊敬的对手……你也是。”
刘佳宁听了这话挺开心,笑眯眯地说“我这次考了年级二十呢。”
思归惊了一下“所以我们这次就差七名?”
“比过往两年半咱们班级名次差的都少……”宁仔忍不住感慨“我确实是发达了。虽然现在和你比的话算是趁人之危。”
归归笑盈盈不说话,算是默认。
一段安宁的沉默流过,像浓缩了一个漫长而亘古的冬季。
“我妈知道你状态下滑之后,很担心你。”刘佳宁轻轻地打破了沉默。
思归一声不吭,平静地望着榜首。
——她在过往的两年之中,激烈地与盛淅竞争,反复宣誓过主权的位置。
“没什么好担心的。”
女孩宁静地说“我心里明白。”
刘佳宁“……”
“我之前……和我妈说了之后,”宁仔小声道,“她让我问问你有没有什么要洗的衣服,校服也好什么也好……上学的时候带过来给我,她帮忙洗,至少能给你省点时间。”
归归一惊“还可以这样的吗?”
“当然可以了。”刘佳宁嘀咕,“我看你也只会塞洗衣机。”
思归笑眯眯“那我就不客气啦!”
刘佳宁想笑,但是嘴唇一扯,却又觉得笑不出来。
——然而真正的当事人却在笑。
那稚嫩姑娘的眉眼与少时别无二致,却给人一种被火与冰淬过的强大之感。
刘佳宁想徒劳地说什么,但却不知从何开口。
然而下一秒,余思归忽然呆呆地问“宁仔,我怎么找不到那个女生?”
“哪个女生?”刘佳宁怔怔地问。
“那个……”龟龟竭力想了半天“那个叫顾关山的。我记得她在文重来着,但是这几次考试我一直没看到她。”
“她要出国啦。”刘佳宁笑道。
宁仔补充“出国学美术,是得偿所愿了。前段时间看到她雅思考过了,那个男生在朋友圈隔空祝贺她。”
思归一愣“哪个男生?”
“就那个啊,”宁仔比划了下,似乎也在尽力回忆“那个扛把子……非常不学无术……你以前断言他以后得去蹲监狱的,好像姓沈……”
“……”
下一秒,俩人目光不约而同聚焦于文科红榜榜首——榜首的名字被加粗提亮画了个火红大圆圈,还特意用荧光笔强调了一番自己年级第一的地位。
宁仔艰难地念出那俩字“沈泽。”
余思归“……”
“这本人干的吧?”
归归面无表情……
“不能有第二个这么傻逼的人了……吧?”宁仔大受震撼,“怎么真的有……”
余思归无情嘲讽“穷抖擞。”
“……”
“没见过世面。”归归再嘲。
宁仔心想这话从你这天之骄子嘴里说出来还真是……极具嘲讽意味,而且你也是真的和咱们学校扛把子不对付……然而下一秒,余思归却伸出手,在「沈泽」二字上轻轻碰了一碰。
“但就算这样,也还是值得尊敬的。”
昔日的天之骄子眼珠颜色很浅,映照着太阳,透明如春日的湖。
女孩子在冬日里浅淡地说
“——这是一个人努力的回报。”-
……
盛大少爷并不知道这些弯弯绕。
这位甩了第二名足足五分的、铁板钉钉的年级第一,自看到余思归期末考试名次的瞬间起,面色就相当糟烂。
思归不晓得他在生什么气,但没空搭理他,软趴趴地趴在桌子上补觉。
归归困得要命,前一天晚上妈妈半夜喊痛,病情转归后她消瘦得厉害,思归紧张地监护妈妈监护到早晨五六点才睡,此刻连同桌是死是活都不关心,更别提他只是黑了个脸了。
他是不是要对我发脾气……龟龟感应到旁边愠怒的低气压,闷闷地想。
盛淅在她旁边一言不发,居高临下地看着余思归的后脑勺,看得思归后脑勺开始发烫。
归归以为他会揪自己的辫子泄愤,他生气的时候揪马尾会稍微有点痛,但她紧张地等了半天,但盛大少爷只是将卷子往桌上一扔。
思归“……?”
“宇哥,出去打球吗?”
盛少爷嗓音温和,听上去和以往也没什么区别。
李浩宇多半是因为刚考完期末,心也野得很,兴高采烈应了。
趴在桌上的思归有点儿呆,心道他心情不好……难道只是我的错觉?
然而,下一秒,盛大少爷将课桌重重一掼!
那声响石破天惊,威力相当惊人,堪称敲山震虎!
昏昏欲睡的龟龟被一下震起来,仓皇失措,吓得坐起来都要打哆嗦,可怜地望向这位同桌的大少爷……
而大少爷瞥了发抖龟龟一眼,慢条斯理取出篮球。
“……”
“好玩么?”他附在思归耳边,轻声说道。
少年声音很轻,像风,却带着一点很冷的嘲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