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荒谬!”
周怀璋将密信拍到了桌案上,淡黄的信纸上当即便隆皱出了几道褶痕来。
他的眉心也蹙得紧,回身将这密信递给了肃立的袁默。
“让谢府之人速速将这消息给询安递过去。”
袁默见他未曾折起,便知这是默许了自己看信,待接过了薄薄的一页纸,便一目十行地将之读完。
“此事……”他才一出声,就止了音。
无他,不过是因着他出身寒门,未中进士入朝前,本朝前朝的许多秘事,都是无处得知的。
见他面上露出些不解,周怀璋便耐心解释了句。
“前朝末帝至死,身边都仅只有过扶风夫人一人,又哪里来的旁的子嗣。”
他皱了皱眉,惯来温和之人竟是难得地冷笑出声。
“即便是真有旁的沧海遗珠,前朝宫闱的起居注上又怎会没有丝毫记载,这可是是容不得半分差错的。”
说起这起居注,袁默还是知晓的。
除却外间朝堂上,有著作郎会记下天子的一言一行以供修史,宫内也是有专职的内侍记下天子曾宠幸过何人,以免混淆天家血脉。
若是前朝宫闱的起居注尚在的话……
袁默想明白了其中关键,随即大惊出声。
“越宁王竟是寻了人冒充前朝血脉?”
此时,屋外有风穿堂而过,拂过庭中婆娑青翠树枝,沙沙作响。
而屋内两人一时也都沉默了下来,只余降温所用的冰山融化滴水之声。
还是袁默有些艰涩地先开了口:
“寻了个所谓的前朝皇子作幌子,再放出流言,借机将地动等灾祸之事与先帝扯上干系,扰动民心,试探朝臣们及各地藩王的反应。”
“或是他本就打算打着复辟的名义,好名正言顺地将周氏血脉一网打尽。届时,便可再受了禅让,自己接了那皇位。”
“只是……”
袁默干咽了两下,“似乎还有些漏洞,譬如,借着前朝余孽的名义或是可行,但朝中是否当真会有向往前朝之人愿意听命于他?”
周怀璋也是不解,他脱了力般地坐了回去,头疼地询问道。
“也不知道询安还有多久才归?”
若是谢瑜还在,以他之心术城府,想必还能再为自己拆解分说一二。
而在他们得到这消息的同时,洛京裴府内,也有人早先一步,便得了消息。
裴蔺已经在庭中静立许久了。
“郎主,这送来的饭食都冷了,我交待人去再热一回。”
侍奉他许久的小童将桌上碗碟收起,稚声唤道。
“不必,都撤下去。”
裴蔺寒着声交待着,视线却始终落在庭中一株青青郁郁的桑树上。
若不是亲眼所见,大约是没人敢信,竟会是有人在自家府内,寝居院前栽种了一株桑树。
桑,同丧,屋前不栽桑,以免出门见丧。
这桑树自是不能栽种在卧房门前的。
偏偏裴蔺的寝居前便种了一株,树龄二十余年。
在那树下,三尺深处,甚至还有残缺的故人遗骨,日日夜夜提醒着他双手溅满温热殷红的梦魇。
那是他亲手埋下的。
“竟是放出了这种流言。”
裴蔺语气淡漠,轻得如一阵风,轻易便吹散了天际边的白衣苍狗,皆是变作浮云。
“不过是枚将死棋子,还真以为我不会清算当年临阵倒戈之罪么。”
后一句更轻了几分,轻易间便被风扑了去。
桑树枝微微摇晃,枝上簇簇的圆叶收起又聚散,仿若是有人叹息一声,拂袖离去。
桑树若有灵,也不过是叹息着,世间痴人何其多。
便是昔年,称得上廷对方谋,兹谓硕才的郎君,便是又过匆匆二十年,也不见得能堪破心障。
*
陆菀今日一起,便觉得有些不对,她竟是睡了个自然醒。
睁开眼时,另外一侧的谢瑜早已不见,试了下床榻微微凹陷处,半点温热都不存,也不知他早起去了哪里。
而平日里总是吵醒她的张家元娘竟是也不曾来叩门。
她眨去眼中的困倦雾气,摸索着将外袍穿上,系好了腰间衣带,便下榻去,推出了门。
果然就看见十六又趴在了院墙上,嘴里还叼着根草,一见她开了门,马上就笑嘻嘻地望了过来。
“小十六,谢郎君去了何处?”陆菀仰着粉白的脸庞望着他。
十六瘪着嘴,不情不愿地说,“在院门外呢,一大早就跟着张猎户上山了。”
?
上山?
他一个伤都没好全的人,上山做什么。
陆菀心不在焉地洗漱了一番,便出了门。
果然见到谢瑜正端坐在一张木制的小胡几上,长睫微敛,专注地在望着火上架着的竹片。
一旁还堆了许多新伐回来的青竹,竹叶上还沾着经夜的露水,好不新鲜。
“郎君这是在做什么?”她好奇地问了句。
早在余光中,谢瑜便见到她来了。
只不过这竹片将将便要烘干,也就未起身,修长有力的手稳稳地握着乌黑的铁钳,将竹片夹取了出来。
“我带着人去伐了些青竹,也好做出盏河灯来。”
他弯着唇,眸中熠熠,发上竹青的发带随意地垂落在肩上。
“还望阿菀不要嫌弃才是。”
河灯?是要去放河灯?
陆菀这才注意到村里来来去去的妇人们,手中都抱着被褥和衣衫,好似都要拿出来晾晒。
这才恍然大悟——“今日是七月七?”
七月七日,也就是七夕。
只不过时下的七夕可不是后世的情人节,而是女郎们乞巧的节日。
往往白日里要趁着日头晒衣、晒书,傍晚则在花棚下穿针乞巧,吃巧果,再结伴去放河灯。
他念着七夕节至,这是要为自己做出盏河灯来。
“何必这般麻烦。”
陆菀含笑俯身,随意抚了抚青翠欲滴的竹叶,细白的手指流连在微凉的露珠上,沾湿了透粉的指尖。
淡粉的粉,霜白的白,竹青的青,颇为惹眼。
“不过是盏河灯,还要你起早上山,去伐了这许多竹子。”
尤其是他还有伤,上山一路崎岖,难免撕扯到伤口,她下意识地往他的腰侧望去。
谢瑜听出了她的话中之意,唇角的弧度扬得更高了些。
他闲闲地拨弄了下才放入火中烘烤的竹片,竹上蒸腾出的水珠滴落火中,滋滋作响。
“左右无事,无法过节已是委屈了阿菀,我为你做盏河灯能算得上什么。”
“更何况,”他的嗓音清润悦耳,“我记得你前两日还记挂着说要是有些竹子,便可制些竹盐来漱口用,今日倒是有多的供你。”
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就被他记住了,陆菀瞧着地上躺倒的竹子有些出神。
她垂眸笑了笑,便谢过了谢瑜的好意,转身回了院中。
行得急了些,窈窕的身影因着脚腕上的伤痛略略摇晃,像是被风拂过摇曳的娇俏花枝。
倒像是有什么在追着她似的。
只留下谢瑜一人,望着她的背影,清隽面容上浮现出的笑意又淡了下来。
他所察觉到的果真不错。
阿菀的确是在刻意躲着自己,非是躲着自己这个人,而是试图避开自己对她的心意。
谢瑜垂眸,微冷的视线便落回了到火中的竹片上。
默了半晌,他唇边又噙上了清淡的笑意,举止从容地剖开一截青竹,取出了一根根柔韧的竹丝。
他忽略了心口丝丝缕缕的刺痛感,漠然想着,不过是阿菀一时还不能完全转过心思罢了。
再给他些时日,定是能让她回心转意。
谢瑜闭了闭眼,旧日里,她软软地依偎在自己怀中,唤着他玉郎时的婉转娇柔,恍若依稀在目。
清润的眸子里蓦地现出一丝偏执的笃定来,随即又很快掩于温和笑意之下。
陆菀回了院,眼中不见了那人,砰砰直跳的心口便渐渐静了下来。
她扯了扯唇,心道自己当真是有些没出息,不过是些许小事,就能勾得她这般急促心慌。
定住了心神,她索性也去取了自己所需之物,全比照着自己的心意来。
谢瑜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只见她将晨起漱口所用的粗盐粒装进竹筒里,上火烘烤,又见她将洗好的黍米装进了另外稍粗的竹筒,又见她将自己剖好的竹片削成了对称的片状……
前两样还能看出些端倪,这最后一样,他却是不曾见过。
“阿菀这是在做何物?”
陆菀稍稍用力,将尽力削圆的细竹棍卡紧在了两头圆润的竹片上。
放到娇嫩的手心里那么轻轻一搓,有些简陋的竹蜻蜓便飞上了天。
“这是竹蜻蜓呀,郎君幼时不曾玩过么?”
她望着渐渐降落的竹蜻蜓,眸中多了几分笑意,这还是爷爷教她做的。
小时候,爷爷曾经亲手给她做了一箱子呢。
这会等得无聊,索性就做了支竹蜻蜓出来。
谢瑜笑意微敛,他幼时当真是不曾见过的。
但他却是在书中读过。
前朝时,曾有一丹药术士,留下了本《抱朴子》,内中有关于类似之物的记载。
后因着前朝中宗服食丹药而暴毙,该书被禁,自己也是因缘际会之下才得以一观。
“或用枣心木为飞车……名为太清……”
过目不忘的脑海中浮现出些字迹来,他竟是有些疑惑与隐约不安交织的莫名情绪。
陆家想来是不会有这等禁书,阿菀又如何会做此物?
可他掩饰得极好,陆菀并不曾发觉他有什么异常。
她将十六叫了来,把新做好的竹蜻蜓递给了他。
说起来两人无亲无故,陆菀也不是个喜欢随意与旁人亲近的性子,但就是分外觉得出些亲近来。
她望着十六得了新鲜玩意儿,有些欢呼雀跃的模样,就仿佛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许是一样的孤苦伶仃,一样的被人收养,就难免生出些亲近来。
若是周延同意,自己能将十六带走多好,做暗卫可是有些危险的。
陆菀望着十六,难免生出了些私心。
落日隐到了天际线下,山间的村落也渐渐静了下来。
不过是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自然也没有成群结队的小娘子们一同过节。
晚食用尽,谢瑜拎着今日顺手扎好的灯笼,便扶着脚下不稳的陆菀出了院门。
好在今夜虽不是十五、十六,天边半满的月也是皎洁,洒了一地的银霜月华,再加之着没有蒙皮的灯笼,也能看清了道路。
走着走着,他先停了下来,示意陆菀接过灯笼,随即一俯身便将毫无准备的她抱了起来。
灯笼剧烈地摇晃了几下,她握着灯柄有些后怕,低声嗔怪道。
“郎君怎地也不先与我说一声?”
“阿菀,”他语气平静地建议道,“我们回时,我也这般抱你回去如何?”
陆菀抓紧了手中精巧的河灯,有些如坐针毡之感。
她敷衍了句,语气轻飘飘地站不住脚,“郎君可还受着伤呢。”
拒绝之意明显。
谢瑜低下头,在她额上轻巧落下一吻,双眸在夜色中灯火里,熠熠生辉。
“可我很是喜欢……”他压低了嗓音,越发低醇悦耳。
果然,就见到怀中人似是红了脸,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就不言语了。
他弯了弯唇,径直抱着她往村外河边去。
在快到河边时,他终于等到了女郎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清隽面容上的笑意便又浓了几分,他将怀中人往上揽了揽,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窝在他温热有力的怀抱中,被清冽微苦的气息包裹着,莫不都是陆菀已经熟悉了的。
她悄悄地借着月色烛火打量着郎君,入目的便是下颌的线条,利落且柔和,每一处都是她所喜欢的弧度。
心中就仿佛有一架天秤摇摆不定。
那盏精巧的竹灯里烛光摇曳,顺着和缓的水流便漂得远了。
而在夜间的丰淮城,穿城而过的河流上同样满是小娘子们放下的星星点点的河灯,纱织的,竹制的,各式各样,很是热闹。
而在陆家别院内,周夫人面沉如水,连着陆远和陆萧都沉默不语。
“阿姊何时才能回来……”
陆菱的眼圈红红的,揪着手中的帕子,扭出了层层褶痕。
往年阿姊便是再不耐,也会陪着她一同过节乞巧的,如今竟是有数日不见她了。
“谢家人不是说已经遣人去接了么?”
陆远轻咳了两句,试图宽慰妻女,他将桌上的婢女们炸好的巧果推给了陆菱。
“阿菱也尝尝,这可是跟洛京的风味大不相同。”
周夫人闭了闭眼,将泪眼朦胧的陆菱半揽进了怀里,脸上现出些疲倦来。
“谢家那人好大的胆子,竟是瞒了我们这许多日,若是阿菀出了什么事……”
陆萧望了望她,皱眉道,“阿娘,阿菀定不会出事的。”
他扯着唇,刻意做出了欢快模样,“世子不是传信回来,说阿菀只是扭伤了脚,再过几日也便该回来了。”
听得提起这人,再想到阿菀此番险遭不测,周夫人便是脾性再好,再知晓其实与他无关,却是难免迁怒。
她冷着声道,“周延与谢瑜这两人,我瞧着,俱是配不上我的女儿。”
作者有话要说: 借用了一下《抱朴子》,作者葛洪,引用的是原文~